二百三十 假意相迎谁作主
避而不闻真假意,如此便可不相离。
......
船舫绕着河的边际,慢悠悠地转了整整一圈,岸上观望的人一路随行,半是为了听吟欢楼中唱一曲,另一半则是为了瞧上一眼,令得吟欢楼如此重视的究竟是何许人。
缓缓靠岸过后,船舫之上便是现出一抹素白的身影,他踏上了长廊之后,便侧身朝着船内的人作了个请的手势。
不多时,又是从船舫中下来了三名男子,皆是着了深色的衣衫,腰间佩着长剑。
“为首的那一位,当就是高家那位年少有成的将军吧。”
待得几人先行入了吟欢楼中,戏子乐师便才相继下船,只是岸边的人议论纷纷,连吟柳缓步下了船也是未曾发觉。
“可不就是他吗?”那人啧啧感慨道:“这吟欢楼竟是连高家人也能请到,看来日后在覆城之中,是无人再敢看轻吟欢楼了。”
沉欢隐约听到此处,却又想起当日那两名女子所说的话。
“你还不知道吧,这几日时常进出吟欢楼,与坊主关系甚为亲密的那位将门之女,便是高家唯一的嫡女。”
若是如此,吟欢楼能请来高家的人,倒也不难解释地清。
沉欢知道,这之后的议论,怕是就要牵扯出高家那位嫡女与方璟之间的关系。她不想听,于是赶在他们说之前便是转身。
“姑娘家住何处?”男子见沉欢离开也跟了上去,大约是觉得有些唐突,便解释道:“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天色已晚,姑娘一人在外未免有些不安全。”
沉欢望着身边说着体贴的话,面上却是冷若冰霜的男子,觉得那些话经由他口中说出,未免有些生涩。
“我家就在这附近,”沉欢回望那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吟欢楼,朝男子笑道,“那里便是我的家。”
男子蹙起眉心,“那便是你视为家的地方?”
沉欢却是回眸笑问:“你觉得,什么地方才能算是家?”
“我只有这么一个归栖之所,也只有吟欢楼,能容下我......”
愿许一世以为相护,回首百望竟为本初。
......
吟欢楼的船舫靠岸之后不久,观望的人便是离开,议论声四散而去,从她身边路过的人亦是在聊着,只是只言片语连系不上,扰的人心乱如麻。
亭上挂着的灯笼不知何时被人点亮,照的那一片绵绵的细雨恍若细碎的金丝,轻轻洒落。
“回去吗?”他问。
沉欢却是摇了摇头,“吟欢楼总是要到子时才会闭门,在那之前回去便好。”
若说三年之前,沉欢对待方璟是谨慎小心的话,那么现在,是不是就能说她未免有些放肆。
这三年,她学会的不仅仅是入戏之中,更是任性与固执。
“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段时间里,你要去何处?”
沉欢原是想说“天下之大岂无容身之所”,可到最后出口的,却是“随便走走”。
“既是没有想去的地方,倒不如与我走一趟,如何?”
沉欢抬头望他,他依旧是冷着一张脸,她却是能看见他的目光稍稍柔和,之后便是鬼使神差地跟着人走了。
男子牵着她走过了繁华热闹的市集,走过了奢侈浮华的楼阁,他的手很凉,却是如同一方静水,有独属于他的柔和。
令人安心。
弯弯绕绕地走了不短的路程,男子才停在了一处河边。
覆城临海,最不难见的便是这样不宽不窄的小河,可沉欢却是觉得此处最为特别。
究竟是哪里特别......
“你跟我过来,就不怕我对你意行不轨?”
沉欢被打断了思绪微微一愣,待得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却笑出了声来。
“你可不适合与人开玩笑。”她笑过了,便是认真地看他,“你不像是坏人。”
男子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幽深。
他不是个坏人,大约能说出这话的,只有她一人。
“你要带我看什么?”沉欢问。
男子指尖在面前轻轻一划,便是从水面带起了一道水流,不消片刻便是化作了龙形,腾跃上半空之中,栩栩如生,令得沉欢一瞬间有种仿佛真的听见了龙吟一般的错觉。
那条水龙在雨中悠然盘旋良久,才是慢慢变小,直到沉欢一只手便能握住。
她摊开手心,晶莹剔透的龙就像是用冰雕刻而成,却是触手生温如同上好的玉石。
“若是你想离开之时,不妨带着此物来这里找我,只要将它沉入水中,我便可现身于你眼前。”
沉欢不明白男子的意思,什么叫她有一日想要离开,又为何将此物沉入水中他便会出现......
可男子却是没有给她问的时间,只微微向后退一步,便是凭空消失。
她环顾四周,未曾找到他的身影,而那落入她掌心中的龙身上刻着两个小字——竟初。
竟为终了,初为本初......
最是难求两相愿,自此相对两不识。
……
沉欢回到吟欢楼的时候,正是戌时末,离着子时不过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因着楼中除了高家军中那三位之外便没了别的客人,所以厅堂里灯火虽然还亮着,却着实是冷清了不少。
“你上哪儿去了?”沉欢刚踏上楼梯正准备上楼去,便是听得吟曲的声音响在身后,不似平日里的温和,十分严厉。
走的时候因为不想打搅吟曲休息,沉欢便是没有与她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吟曲会因此生气也是自然。
“我原是想去采买些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她听说了方璟与高家嫡女的事情,所以赌气不愿早回?这理由在吟曲看来是小孩子气,在有些人看来又是自作多情。
偏这两样不论轻重,都是她不想承认的。
“只是想散散心,便走远了一些。”
沉欢垂下眼眸,可她站在比吟曲稍高的地方,因此她眉目之间的低落,被吟曲看了个完全,责备的话终是没能出口。
“适才云澜居送过来的东西我都让人给你送到屋里了,以后想要采买什么,只便与我说就好,天晚了,早些歇下吧。”吟曲叹了一声,方转身离开。
吟曲这三年以来,一直都像是她的亲姐姐一般,若是在以往沉欢做了同样的事情,那必然是免不了一顿责骂,可今日这般反常,恐怕早已知道外边儿的传闻,也知道沉欢听见了那些。
思及此处,沉欢又是一阵难受,不说覆城,这吟欢楼的人想必都是知道了这件事情,而偏偏连吟曲也是瞒着她。
沉欢觉得心中憋闷地很,索性就去了后院,到了晚上,吟欢楼也就那儿没人,最是清净。
只是沉欢没能如愿,那后院的亭中坐着一个人,自斟自饮,看那旁边横倒已经空了的酒壶,想来也是在此停留许久。沉欢本不欲打扰,却也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被那人察觉。
“什么人?”
那人语气冰冷带着敌意,沉欢早便听说习武之人最是谨慎,却不知谨慎小心到这个地步。
“小女子是吟欢楼中的人,不知将军在此,多有打扰还望将军恕罪。”沉欢朝着那人行了礼。吟欢楼毕竟不是客栈旅店,高家军来吟欢楼中的只有三人,眼前这位,想来不是将军,也是副将。
“你是付……”
那个付字之后略作停顿,沉欢接过话来,道了自己的名字。
“沉欢……”他重复一遍,略作沉吟之后朝她道:“陪我坐一会儿,如何?”
沉欢上前,坐到他对面。
“若有命定之事无可避免,你当如何?”蓦地,他问道。
“命定之事自有许多,既然知道无可避免,随遇而安,便是万全之策。”
“你说的不错,”他轻笑出声,却无半点笑意,“既是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倒也只能静看局势如何发展。沉欢,这句话是说我,也是说你。”
他起身,空留满桌的白瓷酒壶,沉欢转头看,少女一见他便跑了过来,而少女的身后,便是笑意温和的方璟。
沉欢忽而明白,那句话说的为何是她自己。
她朝三人行礼道了告辞,自始至终未曾多看一眼。
坐观一曲因何故,沉陷其间不复醒。
......
高家的大军还要回寻安城中复命,自是不会在覆城过多停留,于是第四日雨停之后,高齐便是率领着手下将士踏上了回程的路。
方璟作为吟欢楼的坊主自然要去相送,以往每当遇见这种事情,与方璟同行的那必然是沉欢,只是今日沉欢没有跟去,所以吟曲也就随便安排了一下,让吟柳跟着去了。
倒不是沉欢刻意躲避,自她那一日听了高齐的话,又是确认了方璟与那位高家小姐之间的关系之后,沉欢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没什么资格依旧过她之前那般随心所欲的生活,便让吟曲每日排安排人上场的时候也将自己安排进去,今日便刚好是沉欢的场,因着吟柳要跟方璟出去,她的戏,便都是由沉欢顶上。
“倒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临走之时,吟柳侧目瞧她一眼,嘲讽道。
沉欢不言,却也未曾放在心上。
以往总是方璟带沉欢出去,而吟柳作为吟欢楼两大顶梁柱之一,自是只能由她顶替沉欢,如今调了个儿,可不就是风水轮流转吗?
只是沉欢瞧她起先得意的笑颜在见到高家小姐之后,即刻便转成了怨毒,只觉得如吟柳这般活着实在是累得很。
放下一个倾心三年的人,不论是对于沉欢还是吟柳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只是沉欢更是不愿强求,她愿退后一步,由着方璟自己决定。
毕竟正如高齐所说,有些事情不是凭她便能改变。
“你今日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待得今日最后一场唱罢,客人也都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沉欢下台,迎面便是遇上吟曲。
她话语之中虽说没有责怪的意思,可偏偏正是因此,令得沉欢更加歉疚了几分。
“今日是我走神了,日后定会注意。”沉欢从未像此时这般,将戏子的本分看得这样重。
其实也没什么变化,沉欢也不过只是将自己摆在了原先她便该在的位置,若是三年前没有遇到方璟,她现在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戏子。
遇见方璟是她的幸,却不该是她全部的仰仗。
“你许久未曾上台了,出些问题倒也是在所难免,去休息吧。”吟曲哪里会不知道沉欢为何走神,只是这件事情她劝无用,只有沉欢自己走出来才是最好。
“吟曲姐,今日莫不是有人与你说了我走神吧。”沉欢忽而想起,平日里不管是谁上台,吟曲都是不太管的,哪里会看唱的如何,所以沉欢害怕吟曲知道她走神,是被客人发现了。
“你这倒是不用担心,”吟曲一笑,“他们一个个的可都是沉迷在了戏里,哪里会提半点不好的地方,说起来倒也是你嗓音独特,连我听了,也是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沉欢回之一笑。论技艺,她是定然比不过吟柳吟曲的,只是每当她登台之时,这些客人的反应,都难免让人觉得怪异.....
温言软语不为惑,深情不负则为错。
......
覆城今年的第一场雪,相较往年来说早了不少,冬日这才刚刚踏着秋末落尽的红枫悄然而至,青女便是迫不及待地降了一场大雪,短短一夜之间,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吟欢楼中,每一年的每一日都是没什么差别,而今年唯一不同的便是,即使入冬之后,楼中的客人却是一点儿也没少。
吟曲说这其中也有沉欢一半功劳,毕竟自打秋日以来,每月客人最多的时候,便是沉欢上台的那十日。
沉欢听吟曲夸赞她,听吟欢楼中的人恭维她,看吟柳对她的怨毒嫉妒,看方璟对她的一瞥而过。
座无虚席本该是她身为一个戏子的追求,可她却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十月里,冬日的风雪好似要冷到人的心里,吟欢楼中走了不少人,没有往日的热闹,每一日除了上台的时候便都不出门,话说的少了,人情便是也淡薄不少。
这整整一个月,大约就是月末方璟将高家嫡女送回了寻安城,才算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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