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二 黄昏过半未尽时
一声惊雷惊扰了深山清晨的宁静,伴随着凛冽的寒风,层层霜雾被拨散开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幽深的密林之间,稀薄的晨光被层层剪碎,落在布满青色的土地上,斑驳不清。
马蹄声几乎是紧接着雷声之后,在深山中回响连绵不绝,一声声如同催命的符咒,使得伏跪在入口处的众人屏住了呼吸。
身着黑衣的人一手执与他服色相近的卷轴,一手勒住缰绳长吁一声,未等马步稳住便是展开密函。墨玉为轴,雕刻着繁复的龙纹,绫锦上暗金的字迹庄重压抑,那人握着卷轴的手苍白却有力,俯望眼前十数人仿若蝼蚁。
环视一周,倒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那人还是简短地问了一句“族长何在”,明知故问,态度傲慢。
“老朽拜见大人。”行将就木的老人颤巍巍地膝行上前,艰难地挺直腰背又长拜而下,形容枯槁仿佛一句怒言便能震碎一般,可偏偏不许人搀扶,也不知是死守着什么。
黑衣的男子轻嗤一声,“上一次见族长还是十多年前那位初临帝座的时候,那时族长便已经是垂暮之年,本座还当你已经寿终正寝了,因此没敢认,不过妖物就是妖物,能活百年也是平常,倒是本座大惊小怪了。”
男子言辞戏谑,显是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而除了族长只是眸中情绪微变以外,他身后的人皆是紧握双拳,低垂的面容因怒恨几近扭曲。
“既然族长不是新官上任,有关密旨的事情,本座便不欲和你们多费口舌,东西你们接了去,我也好回皇都复命。”
说罢便是将卷轴往前一抛,态度轻慢,唯有老族长尽力接住卷轴,生怕密函沾染上一丝尘土般。
“东西既已送到,本座便不久留,吉日就在一个半月后的冬至,届时还望族长将人送到,切莫延期。”
老族长长舒一口气,抬头仰视背对着晨光一身黑色的人,“大人容禀,此番我族,恐怕是有负圣望。”
男子闻言,双眸微微眯起,寒光迸出似有实质,原本敢怒不敢言的人更是一言不发。
只族长一人敢视那杀伐之气于不见,淡然与之对视。
“洛老族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男子的手已经抚上腰旁的剑,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
“我族有负圣望,请求圣上宽恕。”
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笑意中三分恼怒七分轻蔑,“宽恕?凭你区区贱奴,敢要宽恕?”
“若圣上追究,只可一战。”
“哪怕倾尽我全族……”
……
我将砚中的墨细细研开,而面前人口中沉重的故事,却不曾影响我分毫。
“你可知,离你朝大盛之时,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我将墨碇轻放一边,笑问他。
来我镜画坊中大多是游魂,因执于前世不愿轮回,在尘世中飘荡无所归依,他们日复一日地忘记,最终连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也记不清楚,而对于这些人,我大多会以一句开头。
你可知已经过了多少年?
千百年过去了,一切都归于尘土不复存在,那执念注定是没有意义的,我想他们都清楚。
“不过千年光阴,我自是知晓。”他面容镇定,我却是因他的回复有些讶异。
如他这般思绪清晰的人已是不多,即便不记得过往,这样的人,我也就只遇见过三两之数。
“你既明白,又为何寻到这里?”
似是被我一言问住,他眸色微暗,“我也不知,而我来此地,便是寻一个答案。”
『霜雾歇,君不见』贰
与深山之中的霜雾一般经久不散的,还有绵延至尽处千年不化的积雪,洛家人世代守在此处,为的,不过是当年一纸可笑的臣属之约。
为君王诞下神子,佑一朝盛世无双,以求皇朝庇护,连洛家的人回想起来,都觉得万分可笑。
能得神灵眷顾的氏族,何至于攀附凡世君主,被封锁在深山中不得踏出一步?他们不过是被神灵抛弃的遗族,那些所谓的与世人不同,使得他们被忌惮,渐渐成了世人口中的妖物。
由相敬如宾互相取舍,变为如今一方的镇压掠夺,这是洛家人注定的命数。
“祖父,真要一战吗?”男子跪在床边的地上,青石板浸着瑟瑟寒风,如同坚冰,刺在着地的膝上。
“我接任族长的位置时,约是八十年前,彼时崇帝在位,洛家与皇朝尚能平和,然他过于优柔寡断,只在位两年便被自己的亲侄斩杀,那时我便明白,洛家与皇朝,必有一战。”
男子紧抿着唇,僵硬的手握成拳,用力到关节处也有些泛白。
逃不过的……
但凡是洛家的人,多少都能明白这一战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而他们只能祈求遗弃他们的神灵能够庇护一次,让这场战争不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挑起。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尚是这个道理,而身为独立的遗族,拥有不被外人踏足的领地,自然免不了使人生出作主之意,那只是藏在人本性中的欲望,更遑论一统天下的君王。
“想我洛氏一族历时千时,自遗世独立到被皇朝奉若上宾,祖先们大约不会料到此后皇朝会将氏族弃之如敝履。”老人略显空洞的双眸微微闭上,“也是我等无用,明明已经寄于人下,却连个平静也无法谋得。”
“此时怪不得父亲,要怪,只能怪那位上的人,生性贪婪,欲求不足。”
老人摇摇头,这世间谁不是贪婪的,若族人能够安于本分,又怎会引得外人误入此间,破了祖先的阵法?
“封山吧……”
屋外大雪纷飞,适应了此地的树木也被压弯了枝条,影影绰绰地并不清楚,若不细看,天地间就只剩一片雪白,空无一物。
“封山吧,这是唯一的路……”那虚弱的声音重复一遍,却是砸在了男子的心中,他深深吸气,朝命悬一线的老人拜下。
“谨遵族长之命。”
这一年的洛山,彻底消失在世间,那条每至霜雾散尽时才能出现的路再也寻不到了,与之一同消去的是一个氏族,然那流世千百年的传言变为了故事,判不得真假。
『霜雾歇,君不见』叁
“洛氏一族,得天庇佑,居于深山,不与凡世相通,孤立世间,因是青女的后裔,栖息之地常年霜雪不断,族中每当阴年冬至日,若有女婴降生,那必会带来一场朝堂上的动乱,相传得此女,便能育有神子,入主天下,而将人献祭于天,能佑一朝安宁……”
说书人惊堂木屡屡拍起,其言抑扬顿挫,生生令得因春日困倦的人提起了精神,沉浸在他口中荒诞的故事里,雅间的女子向下环视一眼,轻纱掩去的半张脸看不清神色,目光中的轻视却不加遮掩。
一段故事说的是神乎其乎,待得结语落罢,众人才是回过神来,一阵唏嘘。
说书人见此长舒一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才掀了帘子往里边儿走去。
“这不是说的挺好吗?”早在里面等着的人捧着微凉的半盏茶,斜睨惊魂未定的说书人一眼。
说书人闻言瞪向她,之后又觉得未免失礼,只打着哆嗦捧住茶壶,灌了一大口才喘气道:“师傅前些时日离开之时便将话本备下,你却让我私自改了说辞,今日若是砸了场子,我可就完了。”
女子轻嗤一声,却不想与这样的人多说什么,将一边的锦盒推到他面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敲点了两下,“这酬金,也足够你后半辈子了。”
说书人一双眼睛盯在精致的锦盒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打开,见到里边各色的宝石更加是笑的不能自已,好不容易收敛一二,再抬头,面前哪里还有方才的身影。
“小姐,我们之后去哪儿?”少女见那人出来,连忙迎上来问道。
“且在皇都等上一两日,再走不迟。”洛尘寰走进一旁僻静的巷子,这才将面上的轻纱解下。
“可是小姐......”少女面上有些急切,刚要出口的话却是犹豫起来,紧咬着下唇。
纵是如此,洛尘寰也猜到了少女心中所想,只见她抬手轻揉了揉少女头顶,面上一抹明媚的笑意,“青瓷,我知你心中担忧什么,这网已经撒好了,你我现在,只静看能钓上多大的鱼便好。”
『霜雾歇,君不见』肆
有关洛氏一族的传言,只一两月便传遍了大央半数城池,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倾向,洛尘寰从未有掩饰的意思,唆使流言的事情做的是光明磊落,然皇室对此咬牙切齿,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于大央来说,洛氏一族从居于深山的遗族,到与皇室紧密相连的臣属之地,即使渐渐失去了令人忌惮的神秘,最后卑贱如蝼蚁只能自毁,洛氏一族也是个不能提起的禁忌,因为那个氏族代表着神灵,值此动荡之时,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会扬起轩然大波,更遑论是皇室曾轻贱过神灵后裔的事实。
是了,事实,当事态严重传到皇宫的时候,身在皇位之上的旭帝也不曾否认过祖先甚至是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傲然自负,敢做敢当,这两个词放在信奉成王败寇宗旨的旭帝身上,不褒不贬地发挥了淋漓尽致。
然而不否认,却不代表不害怕,作为将洛氏一族逼向绝境的人,旭帝比谁都明白,这个天下不该出现什么洛姓女子,因为那些人早已在十年前,被冰封在偌大的深山之中,再寻不得踪影。
是幸免一二的族人,还是卷土重来的氏族?其间平静的十年,又究竟是一人还是一族的蓄势待发?
正处不惑之年的旭帝,手握暗卫才传入宫中的密信神情严肃,而另一人垂首跪于阴影之外,双拳紧握回想起了十年前。
十年前也是这般情形,他踏着冰雪赶回宫中,带回的是添油加醋之后的“洛氏意欲谋反”。
“你是说真的?”当年尚在储君之位的旭帝显然是觉得这个消息不可置信,或说是惊异至极。
“洛氏那老族长与属下说,祭品私自逃离,族中无能为力,只是属下觉他有异心,试探两句,竟得老族长反驳,说是大央若敢追究,洛氏定会不死不休。”言语之间有桀骜,有轻蔑,却无半点心虚愧疚。
这个弱肉强食的天下,弱者注定受人欺凌,至于庇护?大央从不庇护无用的人。
“此事莫作声张,以免皇室的私密曝露人前。”旭帝思索良久,终是将那密信置于火舌之中,顷刻间便只剩灰烬。
『霜雾歇,君不见』伍
连旭帝都不敢轻易有所动向的情形之下,却还是有人寻到了洛尘寰门前,绝美妖艳的女子微微眯起一双凤眸,打量着眼前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
而男子与她对视,幽深的眸子看不清思绪。
“进来吧。”洛尘寰打开半掩的门,便转过身子返回,不管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更没顾这人是不是自己要见的人。
掩在荒凉之处的宅子鲜少会有人经过,洛尘寰在此设下洛氏祖传的阵法,就如族人世代居住的深山一般,是凡俗之人不可得见的。然洛尘寰出生时洛氏已臣服多年,与大央订下盟约之后,族中的阵法便不得防嫡支的皇室,所以男子出现于此,便证明他与旭帝关系不浅。
而且在这风口浪尖上,他还敢来,便说明不是个懦弱之人。
只是……洛尘寰回眸又看一眼周身寒气的人,他眉宇之间显是不耐,想来也是个易冲动的人。
轻勾了勾唇角,洛尘寰只觉此番收获不错,若是个严谨细致比她还会作戏的,只怕是难能操纵。
“我今日来此是何意味,想必姑娘心中也略知一二。”一张冷面吐出的自也是冷淡的话语,可见男子并没有与她深交的意思。
洛尘寰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白玉令牌,神情慵懒随意,也不曾抬眸看他一眼便笑道:“殿下若不明说,小女子又怎敢私自揣测?”
许是因为被人识破了身份,男子眉心微微蹙起,却也没动,只等着对面的人继续说。
“旭帝谋反之时,杀害远近手足无数,能有如此纯正皇室血脉的,就只剩下旭帝那么一支,你是旭帝的后人,只是不知,殿下是哪位皇子?”
男子一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人,“你既能猜到我的身份,却不知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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