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6.29更完)
韩闵这样说完,楚瑜终于知道,当年凤陵城发生了什么。
凤陵城破后,卫韫前去接应,城楼上就一个楚临阳,却就守住了城,而城外面还有火烧灼的痕迹,可见当年凤陵城中五千人,正是靠着□□一直支撑到了最后。而城中浮尸遍野,也完全是因为饥荒所致。
苏查之所以会围困凤陵三个月,必然也有楚临阳故意激他的作用在,楚临阳不是跑不出来,他能出来,却甘愿为了牵制北狄主力,留在了凤陵城中。
苏查派主力攻打一个只有五千人的凤陵却久攻不下,心中必然激愤,就像一场赌博,输了总想赢,尤其是明明看着下一局就要赢。
楚临阳定是同她如今一样,想方设法引诱着苏查留在凤陵,苏查要走,就让他产生一种马上就要赢的错觉。
如果说苏查一开始打凤陵是为了□□,那么后来打凤陵则完全是失了理智。
北狄的主力在这里,也正是因此,卫韫当年从天牢里出来,毫无准备之下,仍旧能横扫疆场,最后保住大楚。
当年的楚临阳一人守城,他不是为了楚锦,也不是为了楚瑜,他是明知前路修罗地狱,却仍旧持刀而立,用一城五千人,换来了大楚正面疆场最低损失的胜利!
而他最后撑在那里,活活饿死于城中。
楚瑜想起上辈子楚临阳死讯传来之时,她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热血翻腾于胸中,那是她的兄长,她楚家的儿郎!
如今是她在这里,让她选择,她却也觉得,自己和楚临阳的选择并无不同。
而且此次她有了粮食和两万战马,不会出现当年弹尽粮绝之苦。
她抬头看向韩闵,认真道:“多谢韩公子,只是您父亲乃陛下的人,您来说这些,回去不怕被父亲责罚吗?”
“我不回去了。”
韩闵平静道:“我想留在锦姐姐身边。”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睁大了眼:“你要留在阿锦身边?”
“要不是为了锦姐姐安危,”韩闵抿了抿唇,有些别扭道:“我在这里做什么?”
楚瑜轻轻笑了,叹了口气道:“行吧,你去找阿锦,她若愿意收留你,那便收留你吧。”
韩闵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起身去了。楚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头同坐在一旁的卫韫道:“你也听见了吧?现在放心了?”
卫韫没说话,楚瑜叹了口气道:“小七,你看现在城中有水有粮,还有这些东西,加上风陵山天险,我没问题的。”
“一个月没问题,”卫韫抬头看她:“两个月,三个月呢?”
楚瑜没说话,卫韫平静道:“如果苏查只守不攻,如果我被北皇的嫡系缠住无法来救你,你就被困在这里,你怎么办?”
楚瑜依旧沉默,卫韫冷着声音:“你这里有两万人,加上城里的百姓官员,那些粮食和战马能撑多久?我一个月若是回不来,你们吃什么?吃人吗?!”
上辈子楚临阳被围困了三个月,卫韫被纠缠在正面战场上,三个月后的凤陵是什么样,楚瑜已经知道。
“那你,”楚瑜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一个月后,回来接我。”
卫韫微微一愣,楚瑜目光坚定:“你多久来,我等多久,等到我不能等。可是若我真的等到了不能等,在我拖着苏查的情况下,你还打得如此艰辛,证明你那边的确打得太艰难,那我不拖着苏查,大楚必败。”
“如果能用我换大楚正面最少损失赢下来,换卫楚两家好好的,我不觉得吃亏。”
就像上辈子的楚临阳,君臣斗争、内外交患,各大世家为着自己着想之时,他便用命换来了最后胜利。
“一个国家有蝇营狗苟之辈,有争权夺利之人,然而也要有人愿意牺牲,才能维持一国盛世。若这人一定要在我等之中选择,”楚瑜平静开口,抬眼看着卫韫:“愿始于楚瑜。”
她说得太平静,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卫韫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艰难站起来,指着她,沙哑着声道:“你要去牺牲……那你想过我吗?”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提了声音:“你走了,我怎么办?卫家怎么办?!”
她怎么能死呢?
这一辈子,他都想要她在身边,她怎么能死呢?!
说话间,卫秋匆匆进来,焦急道:“侯爷,泉州方向点了烽火台!”
楚瑜和卫韫猛地回头,泉州之后就是天守关,泉州点了烽火台,离天守关也就不远了。
楚瑜站起身来,焦急道:“即刻准备,黎明时我送你出城。”
天亮之前北狄军中大多数人必然还在睡觉,此时突袭最为安全。
然而在楚瑜往前的一瞬间,卫韫一把抓住她手腕,恶狠狠道:“你同我一起出去。”
“说了那么多你不明白吗?!”
楚瑜带了怒意,亦是盯着他,怒道:“放开!”
“我不放!”
卫韫高吼出声:“这天下谁都能死你不能!”
“为什么?”
楚瑜盯着他:“为什么我不能?我由父亲养大,我父亲吃朝廷俸禄,朝廷俸禄由百姓税收供给,我由百姓供养长大,我为什么不能?”
“卫韫你睁眼看看,”楚瑜抬手指向外面:“战乱之间,饿死者有之,战死者有之,人命本如草芥,只因做出选择不同,方才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之别,我若能死得有价值,我怎么不能死?”
“那你想过我吗?”
卫韫红着眼:“你死了,你想过我吗?”
楚瑜皱起眉头:“小七,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卫韫微微一愣,楚瑜平静道:“没有人会伴你一生,你父母不能,你哥哥不能,你孩子不能,我更不能。若你要许谁生死同衾,除了你妻子,谁都没有资格。然而哪怕是你妻子,也未必会做到。”
卫韫呆呆看着她,楚瑜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依赖我,可小七,我终究只是你嫂子。我的生死,并不对你负责。”
我的生死,并不对你负责。
没有人会伴你一生,除了你的妻子,谁都没有资格。
楚瑜的话如同平底惊雷,炸在卫韫脑海之中。
他呆呆看着她,就这么几天,她瘦了许多,面色苍白,然而那坚毅清明之色,让她宛如一把出鞘利剑,带着淡淡华光,美得令人炫目。
楚瑜看见卫韫呆愣在那里,叹了口气,拉开卫韫拉着她的手,吩咐旁边站着没赶紧来的卫夏道:“去给小侯爷收拾行李,黎明前准备出发。”
说完,楚瑜便转身离开,卫韫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楚瑜走在长廊间的背影。
凤陵春花已蓄势待发,探出枝头,春风带了些许暖意,吹得花枝轻轻颤动。
她从来如此,从容而来,从容而去,卫韫骤然发现,认识她以来,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然而哪怕是她的背影,他却仍旧能迷恋如斯。
他脑中是乱的,被卫夏拖着到了自己房间里,卫夏收拾着行李,卫韫跪坐在蒲团前,看着跳动的烛火。
他第一次去深究自己的内心,过往他从来不敢,然而今日他却明白,他不能不敢,他必须清楚,必须明白。
他要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以着孩子气做遮羞布,去遮掩着自己的心思,他不敢揭开,不敢深想。
可是如今他却必须要想明白。
唯有妻子能有此资格。
可他却想她陪伴一生。
卫夏收拾好了东西,看见卫韫散着头发,跪坐在蒲团之上,面对着墙壁,一声不吭。
卫夏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卫韫,他目光凝在烛火下,思绪清晰许多。
他想起第一次见楚瑜,少女身着嫁衣靠在长廊边上,仰头含笑瞧她。
又想起女子一袭嫁衣站在秋日平原之上,说要等候他和父兄归来。
当年看不过惊艳,然而如今回想起这一刻,却有些许痛楚萦绕上来。
盼她等的人是自己,愿她等的是自己。
然后她在他带着父兄棺木归来那天,含笑而立,周边哭声震天,为她破开云雾,抬手覆在他额顶,说出那么一声——回来就好。
从此她立在他的世界里,再没离开。
他以为这是依赖,这与他对他母亲、对姐姐的感情,并无不同。然而直到她质问出声——
她的生死,凭什么,要对他负责?
他目光平静,伸手拿出自己手中剑来。
那把剑是年幼时卫珺送他的。
从小他就带在身边。小时候剑太长,他拿不了,等成年后,这把剑就再没离身。
剑被他从剑鞘中抽出来,在夜色中露出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一瞬之间,他觉得那里面并不是他。
是卫珺。
卫珺在那长剑之中,静静审视着他,兄弟两隔着阴阳对视,卫珺神色平静,似乎在质问他——
想要她吗?
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卫韫,你想要她吗?
成为你的妻子,陪你一辈子,从此之后,成为那个生死为你负责,与你相关之人。
从此她留给你的不是再是背影,她去何处要惦念着你,哪怕去死,也该同你说一句,对不起。
而不是这样轻飘飘告诉你,我的生死,与你无关。
卫韫的手微微颤抖。
脑海中卫珺和楚瑜的身影疯狂交替。
“小七,她好看吗?”
“我夫君卫珺何在!”
“我想为你娶一位嫂嫂,性子最好活泼一些,像我这样,未免太闷了。”
“我做了一个梦,卫家满门,只有你回来。”
“她楚府护得住她,我卫府护不住吗?骄纵一些,又有何妨?”
“从未有人对我这样好过,你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小七,今日随我,去接你嫂嫂。”
“小七,你哥哥去了,还有我陪着你。”
……
卫韫痛苦闭上眼睛,猛地将剑盒入剑鞘之中。
她留下是为了卫珺,她陪伴是为了卫珺。
他识得她是因为卫珺,他照顾他也该是为了卫珺。
可是为什么在意识到这一刻,他却终于察觉内心那份压抑着的、隐藏着的痛苦。
是什么时候变质?什么时候动心。
是从她将手放在他额顶那一刻?是醉酒后在他面前舞动□□逗他一笑的那一刻?还是某个午后,长廊之上,仰头朝他一笑的那一刻?
她用兰花香,他就让身边人都换成了兰花香的香膏。
她夸赞顾楚生姿态风流,他也慢慢学着顾楚生的模样,穿上华服,带上玉冠。
改变得悄无声息,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什么时候,那分本该知识单纯依赖和敬重,化作了这一份——
“我喜欢你……”
卫韫喃喃出声。
于此夜色之中,他慢慢睁开眼睛。
“楚瑜……”
他颤抖着念出她的名字。
他喜欢她。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意识到,这份感情,竟是这样的模样。
然而意识到的片刻,他却忍不住将剑抱在胸口,慢慢躬身。
“对不起……”
对不起,大哥。
怎么能有这么龌龊的感情?
怎么能去觊觎楚瑜这样无暇之人?
他紧咬住下唇,微微颤抖,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面对墙壁,抱剑跪俯而下。
仿佛面前是卫珺站立在前方,他如此郑重而虔诚,说那么一句:“我错了。”
错了就得迷途知返,错了就得悬崖勒马,错了就要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埋在暗处,哪怕是死了,都不该让任何人察觉。
外面传来士兵往来之声,随后有人敲门。
“小七,”楚瑜声音在外面传来,她似乎是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慢慢道:“出来吧,准备走了。”
卫韫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平静了自己颤抖的身子。
楚瑜站在外面,低着头道:“我先前的话虽然说得重了些,但的确也是实话。你不用太过担心,我心里有数。苏查是个聪明的,说不定不围困我,便去找你了……”
卫韫慢慢睁开眼睛,随着楚瑜的声音,缓慢又坚定直起身子。而后他站起来,将剑放到一边,同楚瑜道:“你且进来。”
楚瑜在外面听见卫韫沙哑的声音,愣了愣后,垂头应声,然后推了门进去。
进门之后,卫韫便道:“关门。”
“啊?”
楚瑜犹豫片刻,然而卫夏却是十分听话,立刻将门关上了。
房间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屋里就卫韫一个人,他背对着她,白色广袖华衣,墨发散披于地,背影清瘦孤高,从背影来看,已是一个青年男子模样。
楚瑜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她没敢动,站在门边不远处,低着声认错:“你先别和我置气,我给你道歉,等以后回华京,所有事儿……”
说话间,卫韫慢慢站起来。衣袖随着他动作垂落而下,他在烛火下转过身来。
眉目昳丽风流,然而那神色却刚毅如刀。
他静静看着她,神色之间是楚瑜从未见过的清明冷淡,而后他朝着她走来,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仿佛是踏在刀尖上,却又稳又简单定。
最终他定在她身前,低头看她。
他近来个子蹿得快,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来,少年气息猛地涌入鼻尖,让楚瑜惊得下意识想往后退去。
然而在动作之前,理智让她生生止住自己的行为,若是她真退了,气氛难免更加尴尬。
她只能扭头看向旁边,摸了摸鼻尖道:“你长高了不少啊……”
话没说完,卫韫猛地伸手,将楚瑜一把拉进怀里,死死抱住她。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少年胸膛炙热温暖,广袖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她可以清晰感知道他绷紧的肌肉,跳得飞快的心脏。
楚瑜整个人愣在原地,鼻尖萦绕着一股兰花香气。
楚瑜这才察觉,卫韫用的香囊,一直是与她一样的一款。只是他的分量用得极少极轻,如今靠近了,才能闻出来。
或许正如这人的感情,只有你走近他心底去,才能窥见那么一两分的痕迹。
楚瑜呆呆被他拥在怀里,整个人都是傻的。也不知怎么,内心就又缓又沉的跳动起来。
“你好好守城,一个月内,我一定平了这场战乱,前来接你。”
他沙哑出声,那声音已经带了青年清朗,听得人心怦然。
他的气息划过她耳边,她像一只被人抓住要害的猫,睁着眼睛,根本不敢动弹。
卫韫紧紧抱着她,死死拥着她,仿佛这一辈子,也就能拥抱这个人这样一次。
有许多话没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
例如此番前去,或许就是阴阳相隔。
例如哪怕活着回来,亦是人不如初。
卫韫紧咬着唇,眼泪滚落下来。
“你放心,”他坚定出声:“你不会死。”
他死了,她也不会死。
听到这里,楚瑜慢慢缓过来。
卫韫身子微微颤抖,楚瑜内心软成一片。
她依稀明白,此时此刻,卫韫不过是觉得,或许这一次见面,便是诀别。她放开那些男女之防,顺着内心,抬手拥抱住他,用手心顺抚着他的背,温柔道:“你别怕,小七。”
“生死无畏,哪怕我真的遭遇不测,未来还会有人陪你走下去。”
卫韫没说话,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人拥抱着他的感觉。
或许这辈子,他也只得她这样,拥抱他一次。
许久之后,外面传来刘荣的声音:“大夫人,都准备好了。”
楚瑜和卫韫同时睁眼,眼中带了冷色,卫韫放开楚瑜,迅速转身,他转到屏风后,迅速换了兵甲,同楚瑜道:“你守城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会想办法平了前方,逼着苏查回头,你只要做一件事,”卫韫从屏风后转出来,他穿上银甲,腰上佩剑,头顶银冠,手握红缨长/枪,静静看她,平静道:“等我。”
“若我等不了了呢?”
楚瑜忍不住笑了,卫韫垂下眼眸:“那便不等吧。”
她若等不了,他便追着去就好。
若是黄泉路,便无所谓了。追上她,到卫珺面前去,看他们在地府团聚,也是圆满。
然而这话他没说出来,只是在楚瑜惊诧目光中,往门边走去,迅速点兵。
楚瑜赶紧追上去,将一个匣子交到了卫珺手里,同他道:“这是凤陵城这些年来所有弄出来的东西,你带在手里。火/药的方子也在里面,韩闵偷来的,你到了华京,赶紧让人量产。”
卫韫应声,一行人到了门口,楚锦正带人给将士分发着□□,同时让韩闵反复给他们示范讲解着使用方法。
卫韫出来,等候了片刻后,所有人便准备好了,这是韩秀匆匆忙忙赶紧来,怒吼出声:“韩闵,你给我滚出来!”
韩闵迅速往卫韫背后躲过去,卫韫转头迎上韩秀愤怒的眼神,平静道:“大人并非对百姓不闻不问之人,为何要为陛下鞠躬尽瘁至此?”
“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韩秀冷静道:“天下谁当皇帝不是当?如今陛下乃皇室正统,我不为陛下做事,难道要为你这乱臣贼子不成?!”
卫韫闻言冷笑:“若非陛下,大楚江山何以至此?”
“如今追究得失有什么意义?”韩秀抬手同韩闵道:“韩闵,你出来。”
“父亲,”韩闵站在卫韫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您自己都说了,如今追究得失没有意义,□□我已经送了他们,方子我也偷了,您守着也没有意义,何不和小侯爷、卫大夫人彻底结盟,早日了了这乱世?”
韩秀抿唇不予,韩闵提了声音道:“父亲,您忘了母亲是怎么死的吗?锦姐姐已经同我说清楚了。若不是那狗皇帝纵容姚勇,让卫家死在白帝谷,我大楚怎会沦落至此?!若不是我大楚如今国破,母亲又怎么会在路上被流民所杀?”
“够了!”韩秀提了声音:“你给我滚出来!”
说着,韩秀冲过去,想要抓韩闵出来,卫韫一把抓住他的手,平静道:“韩大人,我要出城了,请您别耽搁。”
韩秀冷冷看着卫韫,卫韫迎着他的目光,许久后,韩秀冷笑出声:“你与陛下,又有什么不同?他玩弄权术,你不是?”
“我此刻站在这里,他弃了凤陵,这就是不同。”
“可你还不是弃了凤陵!”
韩秀怒吼出声:“你若不是弃了凤陵,你此刻怎么要走?”
“我不是弃了凤陵,”卫韫平静道:“我有很重要的东西放在凤陵,我怎么可能弃了凤陵?”
韩秀微微一愣,楚瑜也回过头去,不明白卫韫放了什么在凤陵。
旁边韩闵见韩秀动摇,冲出去跪在韩秀面前,抱住韩秀大腿道:“父亲,您别闹了,让他们走吧。”
韩秀没说话,卫韫抬了抬手,所有人马便往城门集结而去,韩秀目光随着那些人朝向远方,许久后,他闭上眼睛,转过头去,沉声道:“我给你们准备开路。”
韩秀说完之后,楚瑜跟着卫韫一同上街出城,而后她便发现,许多青衣白面具的人从城池后方涌了出来。
她来之前根本没见到这么多人,不由得诧异道:“这么多人是哪里来的?”
“韩秀专门研究这些东西的地方建在地下,我也没去过,”刘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如今他大概是将人都带了出来。”
楚瑜看着这些人,这些人许多明显都不是将士,脚步虚浮,他们匆匆忙忙上了城池,按照韩秀的话在做什么。
刘荣同旁边卫韫鞠了个躬道:“还请小侯爷听韩大人吩咐,等韩大人击鼓之后再行。”
卫韫点点头,在刘荣带领下下山,却是藏在林子里,根本没往前。
楚瑜爬上城楼,看见韩秀指挥人将一个个小型圆筒装在一个两尺宽的□□之上。
片刻后,韩秀道:“开弓。”
所有人集体拉弓,而后韩秀手中小旗再挥:“点火。”
箭矢上都开始点火。
最后韩秀提声:“射!”
一瞬之间,羽箭如雨而出,带着火光在天空划过弧度,一路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这□□射出的箭去得极远,之间漫天火光而落,发出“轰轰”巨响。
北狄瞬间乱起来。
“天罚!”
有北狄士兵用北狄语大吼出来:“这是天罚啊!”
这一番变故自然惊动了帐篷里的苏查,他匆匆忙忙出去,看着带着火的羽箭落入地上,随后发出轰然巨响,炸出大概三尺神坑。
士兵疯狂逃窜,苏查却是十分冷静,立刻道:“后退十里!”
然而也就是此刻,一路人马从凤陵城中冲了出来,苏查立刻反应过来,怒吼出声:“守住他们!守住!”
话没说完,第二波箭雨已经落下,轰轰在地面炸开,炸得地动山摇。
北狄军已经彻底乱了,苏查亲自出战,怒道:“都停下来,怕什么!”
说完之后,他领着自己的亲兵逆着人流,朝着卫韫奔了过去,大喝出声:“北狄儿郎,随我来战!”
北狄战鼓声响了起来,所有人看着苏查朝着卫韫冲去,第三波箭雨落下,苏查却是已经摸清了这箭雨落下的距离和炸开的程度。
这些箭雨虽然看上去声势浩大,但是间隔太大,实际上能炸毁的面积不大,命中率极低,不过是吓人罢了。北狄军看见苏查灵巧穿梭在那爆炸声中,士气慢慢凝聚起来,终于再一次扛起军旗,嘶吼着朝着卫韫冲去。
楚瑜站在城楼上,看见卫韫银甲卫队如龙入潮水,陷入北狄战场之中。她捏着拳头,没有言语,旁边韩闵焦急出声:“父亲,再打啊!再射箭啊!”
“不行,”韩秀平静道:“两方人马距离太近,不能再用了。”
然而说话间,战场却是再一次轰隆隆响起来,却是卫韫等人开始用炸/药开路。
卫韫身上带的火/药比箭矢射出来的火/药威力大得多,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抓一个准。
楚瑜只看见火光在战场上不断响起,那只银甲军队艰难前移着,她来到战鼓前,举起战鼓狠狠锤响!
那鼓声带着杀伐之意,锤得人热血沸腾。卫韫□□挑开拦路之人,在夜色中回头,便见那女子素衣散发,立于城楼之上,震天火光之中,女子白衫猎猎作响,合着血色残光,美不胜收。
他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来,无限勇气涌上来,看着前方被炸出来的尸山血海之路,大喝一声:“冲!”
他要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
他不但要活下去,他还要踏平北狄,接她回家。
那一声嘶吼喝着鼓声,激得他身后人士气大振。
阳光升起来时,这条白色巨龙终于来到了包围口,他们一直保持着阵型没有乱过,于是当卫韫破开北狄为围阻之后,后面人立刻紧随而上,顺利跟着卫韫冲了出去。
此时泉州烽火台狼烟滚滚,卫韫带着人狂奔而去,苏查驾马欲追,却被一个男人拉住,冷静道:“不用追了。”
那男人带着一个银色面具,穿着水蓝色长衫,却全然是大楚人的打扮。
苏查被他拦出几分怒气,怒喝道:“他肯定带着火/药的方子,孤不追他就拿到华京去了,华京若是量产了这东西,北狄还打什么!”
“你追不上。”
蓝衣男子直接道:“若再追下去,凤陵里的人就跑了。”
苏查愣了愣,蓝衣男子抬眼看向凤陵城,见到凤陵城上白衣猎猎的女子,细长薄凉的唇微微勾起:“韩秀还在凤陵城里,你若得了韩秀,也能拿到火/药的方子,还怕大楚不成?”
听到这话,苏查冷静了一下,片刻后,他又道:“你同我说凤陵城里的人贪生怕死,如今他们这副样子,我若强攻,他们把东西都毁了怎么办?”
“无妨,”蓝衣男子平静道:“你先假装攻城困住他们,等他们感觉到了生死关头,这时候我们暗中派人去找韩秀,只要韩秀还想活,就会自己出来。”
“打一棒子给颗红枣,”蓝衣男子摸着手中玉戒指,眯起眼道:“强攻不行,你又焉知,强攻不是手段?”
苏查沉吟片刻,然而如今兵马已经调来了凤陵,凤陵不过区区两万人,就算有□□支撑,被围困久了,粮草必然出事。
想了许久,苏查终于定下心来,依了这男子所言,继续围攻下去。
只是他还是有些感慨:“若陛下肯听我的,不去打什么天守关,只攻凤陵,今日必就拿下了。天守关易打,可若大楚拿到了火/药北狄却没拿到,日后再打就难了,你说陛下怎的如此糊涂?!”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
蓝衣男子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见城楼上的女子转身离开,他也觉得无趣,同苏查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卫韫冲出重围之后不敢停歇,带着楚瑜给他的匣子一路狂奔回京。他提前让人先到卫府通知做好准备,一到家中,卫府所有人便已经候在正堂。顾楚生站在前列,他消瘦许多,他一进来,他便迎上来,张口就道:“楚瑜呢?!”
卫韫深深看了他一眼。
过往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不过是觉得这个人讨厌。
如今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便是厌恶又钦佩,如此之下,还要将自己所有情绪压下,去尽量正视这个人,平静道:“先做下来,我将事情同你们说清楚。”
卫韫迅速将凤陵城所有事完整说了一遍,随后道:“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嫂子如今在凤陵城,她最多能守一个月,所以我们要一个月之内扫平北狄后方。”
“这不可能。”
沈佑果断开口:“北狄军队其实分成两只,苏查的人马在凤陵城,可北皇苏灿手中人马也不少,如今苏灿正在全力攻打泉州,一路朝天守关过来,我们要在一个月内扫平苏灿人马,怕是不容易。”
“若我将火/药带来了呢?”
卫韫盯着沈佑,沈佑却是盯着他道:“你能短时间产出多少火/药?”
哪怕有方子,然而如今大楚全线狼烟,安全之地,却也很难马上就建起一个像凤陵城这样批量生产的军事基地。
一个月时间,对于一场举国之战来说,的确太难了。
顾楚生听着他们说话,慢慢笑了起来。
卫韫看向顾楚生,对方死死盯着他,眼里仿佛是滴出血来:“没事儿啊,凤陵城还能再守两个月。”
当年楚临阳就守了三个月,楚瑜如今有兵有粮,不可能比当年楚临阳守得还短。
顾楚生摇摇晃晃站起来,大笑出声:“拿你嫂子的命,去换这三个月啊!你不是早就料好的吗?一个月平了北狄?”
顾楚生“呸”了一声,冷声道:“痴人说梦!”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地面,顾楚生见他不语,无数愤怒涌上来,无力涌上来。
“卫韫,”他沙哑出声:“她待你不薄啊。”
“沈佑,”卫韫抬眼看他,平静道:“你回北狄去,我想办法给你一个假身份,你伪造一件苏查的信物带在身上,你到北狄皇城等我。”
沈佑皱起眉头:“你让我过去做什么?”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卫韫抬了抬手:“你先先去,今日启程。”
“卫韫!”顾楚生提了声音:“你当真就这么放她在战场上了吗?!”
“卫夏,”卫韫平静开口,同卫夏道:“去前线找宋世澜,让他弃了泉州,直接走,顺便把二夫人接回来。然后让宋世澜候在一丈峡,等姚勇带兵从天守关逃脱往青州,就在在那里守着姚勇,格杀勿论。”
“是。”卫夏应声,退了下去。
“卫秋,你去找楚临阳,”卫韫迅速写了封信,同卫秋道:“告诉他,让他给姚勇去一封信,邀请姚勇共守天守关,打起来之后,立刻弃城逃了,留姚勇一个人守天守关。”
“是。”
“卫韫!”
“顾楚生,”卫韫抬头,静静看着他,语调没有一点波澜:“楚临阳弃城后,你去劝说姚勇弃了天守关。而后同秦时月一起,守住天守关,等我过来。”
“卫韫,”顾楚生冷着声音:“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什么,我给你卖命,是因为我要娶楚瑜。如今你如此对她,你凭什么以为,我还要帮你?”
卫韫垂眸看着白纸,死死握着手中玉制毛笔,克制着自己情绪。
不能说,不能嫉妒,不能言语。
他与顾楚生不同,顾楚生喜欢那个人,可以坦坦荡荡喜欢,可他这份喜欢,注定应该烂在黑暗里。
“楚临阳弃城之后,你劝说姚勇弃城,到时华京岌岌可危,我便同陛下手中要过帅印,回去拿下天守关。而后我会让楚临阳和宋世澜一路夺城,你回到华京来,华京卫家的军力由你全全掌握,你周旋世家,将淳德帝困在宫里,拔了他的爪牙。”
听到此刻,顾楚生终于品出那么几分不对来。
卫韫平静道:“夺下天守关后,我会带五千轻骑,攀过雪山,从雪山入北狄,直入王城,劫持北帝,命苏灿下令,全线退兵。”
听到这话,顾楚生睁大了眼睛,全然一副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卫韫,卫韫平静道:“这时苏灿的人会有所损耗,苏查从凤陵撤军时,楚临阳和宋世澜再追北狄乱军,苏查顾忌都城,必不恋战,此战尽量多绞杀他们兵力,一路追到北狄,往皇城打过来。”
“我会在皇城与他们里应外合,而嫂嫂出凤陵之后,如果姚勇还活着,让她封住姚勇的军队,逼着姚勇不出青州。陈国若有异动,你就往前,许之以重金,稳住陈国。”
卫韫神色淡然说着所有要发生的事的可能性。
顾楚生听着,慢慢沉默了下来。
“卫韫,”他终于开口:“且不说你们如何过了那雪山,如何五千人马攻下北都,就算你攻下了北都,你用五千人马在北狄腹心等楚临阳和宋世澜,一旦大楚兵至,苏查第一个就要杀你陪葬,你此一去,活下来的机会小之又小,你可明白?”
听到这话,卫韫慢慢笑了。
“我知道。”
“那你……”
“可是,我不能不管她。”
说着,卫韫抬起头来,目光穿过春日澄澈如洗的天空,越过那层层云海,仿佛是看到了远方城楼上那袭猎猎雪衣。而后他将目光落到庭院里。
那人曾在这个庭院里,月华如水,长/枪如龙,给他过一场旖旎又华美的梦境。
那时候他坐在长廊上,听着室内女子们合歌而唱,看着眼前女子姿态风流。
那时候他想着什么?
他想——
能得此一舞,愿死效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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