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紫宸殿(一)
裴贞婉正在斟酒的手不由抖了一抖,极力控制住才不致酒水洒在杯外,匆匆抬眼看了一下陈帝的面容,垂眼别过去,此刻诚实不是能与陈帝玩笑的时刻。
偏陈帝玩心大起,凑得更近了一点,悄声说道:“你若早说想要做朕的嫔妃,朕便直接去寻了你,何苦这般辛苦?”
裴贞婉躲不过去,只得悄声道:“从前不知陛下身份,多有轻慢,陛下宽恕了便是,这会子众嫔妃都在,还请陛下不要引了大家关注。”
“哦,”陈帝好似有些失落,夹了眼前的一片莲藕放在口中,稍顷,又道:“那既然她们在这里碍眼,朕散了这宴席便是。”
裴贞婉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位北陈帝王陈肇,做太子之时,便有胸怀大志之名,彼时协理朝政,清除积弊,连陈朝新政的推行也是很有一番手断。继位为帝之后,更是对后汉、南蜀等地多次出征,不过八九年的光景,北陈的疆域已扩大近半。
这般杀伐决断的君王,怎得同她一处时,竟是这般孩童一般的玩心。
但左右这是陈宫,他是陈宫的君主,随他的心思如何,任谁也无法阻拦的。众妃嫔听闻要散去,虽有些不情愿,但也无人敢多话。今日陈帝新封美人,谁也不相信会召幸自己陪侍。
在众妃嫔尚未全然退去之时,何保倒已上前,躬身请示道:“陛下,今日册封裴美人,还请陛下看,这裴美人安置在何处为好?”
“确是朕太过突然了,”陈帝侧首打量着一直将目光锁在案上,并不与他对视的裴贞婉,笑了笑道,“先叫她去紫宸殿吧,朕这两日好好想一想,美人当居何所?”
“这,紫宸殿是陛下寝宫,怕是有些不妥。”何保小心翼翼地说着,高位的妃嫔尚未走出流晖映彩榭,怕也都听见了陈帝这一番话。
“哦?何保,如今你来做朕的主了么?”
“奴才不敢。”何保胆战心惊,直接滚在地上。
陈帝自然不是真的恼了,又换了笑容道:“那还不起驾?裴美人,你随朕一同乘辇。”
裴贞婉看了一眼何保的神色,这是在陈帝为太子时期就一直随侍着的太监,又是紫宸殿的管事,他不敢再出言阻拦,自然自己若是白白去推脱,也是讨嫌之举。如此,就也只能屈膝谢恩。
御辇高大,由二十四人抬起,足足高了寻常人两倍有余的高度,陈宫的宫道、宫墙、宫壁尽收眼底,连那青黛色屋顶和檐角上雕着的各式飞兽,也似有近在眼前之状。
裴贞婉心底不由暗叹,陈帝,这不是妥妥地在捧杀她么。
本要高调夺目,如今,只怕是高调过了些。
紫宸殿甚是恢弘,主殿自是陈帝朝政所用之处,而平日里,他多居于后殿,虽是紫宸殿的配殿,但此处规制却也并不比皇后正德宫的含阳殿要小。
殿中陈设虽不说观之华丽奇藻,但几案之中摆放的一物一件,仔细看去,无不是精巧贵重之物。殿内右侧当中摆着半人高的金错瑞形香薰中淡淡飘散着龙涎香的香气。
陈帝牵了裴贞婉的手迈入,裴贞婉便不由心下一阵。
那一日在掖庭宫,她所闻到的那一丝丝难以察觉的熏香,不就是如今龙涎香的香气么?怎得她竟蠢笨至此,还联想到所谓冯岚出身大家一类的缘由。
任心底将自己骂了十数遍,陈帝却已坐在用膳的圆桌旁,指了身侧的圆凳道:“坐。”
裴贞婉略迟疑了一下,便谢恩坐了下来。
何保拍了拍手掌,便有一列宫人低了头捧了各式菜肴餐箸鱼贯而入,静静在桌上摆好。虽不像宫宴上那般多样,但四荤四素,也是精巧的菜品。
“朕看你一晚也没用膳,这些是紫宸殿的御厨备的菜。今儿是中秋,朕也不能饿着肚子,你陪朕再用一些。”陈帝这话说的,虽是有关心之意,但语气上的肯定,自也是吩咐的意味。
裴贞婉应了,本要为陈帝布菜,却没想被他按了下来:“紫宸殿是朕自己的居所,平日里也不喜欢这些恭谨繁复的礼节,你好好用你的便是。”
缓缓夹了眼前两碟菜入口,果然是御厨,味道做的很是美妙,只是裴贞婉心中疑惑颇多,此刻也周身不自在,哪里有心情品着帝王所用的美味?
“你如今怎得惜字如金?往日那牙尖嘴利的模样呢,朕还是喜欢你那种样子。”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是邂逅之交,如今陛下是君王,是君臣,自然不同。”
陈帝在紫宸殿果然更随意些,将手边巴掌大的螃蟹掰开,赤浓晶黄的蟹黄满满溢出,香味四溢,不由喜叹:“好蟹!”
说完,便随手似的将螃蟹另一半递向裴贞婉:“难得你觉得从前算是邂逅,你既然这般在意君臣,那往后同你一处,我便不再自称朕如何?”
裴贞婉哑然失笑,这种称呼上的切换,他倒是随意的很,倒也难怪了之前几次独处,他从未说漏嘴。伸手接了那半只螃蟹,沉甸甸的,果真是好蟹。
“这满桌的菜式,你就吃眼前那两碟,我若是不给你这蟹,怕是满桌都撤走了,你也不会动上一下。”陈帝用手边的小勺仔细剜着手中的蟹黄,这类小勺乃是贝类磨制而成,拿起来极为轻巧,又不至金银器那种干扰佳肴美味,最是适宜配蟹食用。
这陈帝,竟这般自来熟的模样,可越是这般,却越是令人心神不定。他看起来好似随意,玩笑间闲扯着旧事,又屡屡打破君臣尊卑,但素来君王喜怒不形于色,面上所见的,并非是心中所想的。乃至极大的可能,是相反的。
如是这般想着,裴贞婉放下手中半只蟹,嘴唇动了动:“陛下。”
“等我吃饱再说,”陈帝仿若知晓,依旧神情随意,指了一下碟中看似孤单的半只蟹,挑了挑眉,“凉了就腥了,你快吃,吃完再说。”
裴贞婉仍欲发话。
“食不言。”
不由摇了摇头,方才话最多的便是这位陈帝,此刻讲出食不言的话也是他。罢了。
这一餐吃的当真是许久,陈帝食欲大开,那八样菜肴几乎都用了一半,又饮了两盅蟹翅羹汤。何保带人伺候着,在那金制的盥洗盆瓮中漱口净手,又用热腾腾的丝帕在面上敷了一会,便也依样学了一遍。
待何保带人又退了出去,陈帝起身踱到窗边。此时后殿的窗扇全开,站在殿中便也可看到空中高高挂着的那一轮圆月,在正殿飞起的檐角掩映下,确是别有一番姿色。
“你的名字叫贞婉?”
“是。”
“到我身边来。”
裴贞婉轻轻走了过去,帝王之旁,窗畔之余,恰有刚好容下一人的位置。身子方立定,便有一只手臂自身后环上来,握住她另一侧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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