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四十二
一直到中午刘志伟在海平面上看到了一艘白色的小船, 他才忽然意识到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乔恩在看到船的同时拿出了潜水服, 刘志伟连忙问6易：“那船是来接我们的？”
“不是，”6易残忍地撕碎了刘志伟提早回去的幻想, “载我们到合适的水深水域方便下潜。”
船上的是两个马来西亚人, 还未靠岸就开始冲他们招手，一靠岸就训练有素地下来给他们分氧气管。
乔恩把潜水服放在腿上，自己推着轮椅走向了椰树林，一边前进一边说：“我需要私人空间更换衣服，你们随意。”
刘志伟和6易对视了两眼。本来没觉得当场换衣服有什么不对, 乔恩这么一说突然觉得哪里很微妙了。
6易咳嗽一声：“我左边。”
“那我右边……”刘志伟转动身体扫描了一下方位, 手脚机械地走向了一侧的椰林。潜水服是量身定做的, 有弹性因而有些紧, 刘志伟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套到身上，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走回到沙滩上时，现乔恩和6易都已经穿好回到那儿了。
紧身衣完全凸显出了6易的身材, 他虽然年纪很大, 但是宽肩窄腰, 肌肉很匀称, 一看就是常年健身房的成果。刘志伟跟他这么一比就开始自惭形秽了。他平时虽然锻炼却没有想着要锻炼出一身紧实的肌肉，看上去男性魅力多少少了一些。而坐在轮椅上的乔恩比刘志伟更缺乏肌肉。他的骨架很大，但是由于双腿的问题, 身材很瘦。他的上身还算正常, 手臂甚至可以说强壮, 但是双腿却细得只有旁人的一半。
刘志伟无法控制地打量乔恩的身体。乔恩还没有被这样直白的目光打量过, 不禁有些不自在。
一般人都会刻意回避他的双腿，除了医生很少有人这么坦率地盯着他残缺的地方，乔恩本来很讨厌那样的刻意回避，但是轮到真的有人这么盯着他了，他却又希望刘志伟移开目光了。
刘志伟忽然说：“等你好了，要多锻炼锻炼，多吃一点。”
乔恩楞了一下。
“你这样的身材比例可太不均衡了，”刘志伟移开了目光，“一点都不像你。”
乔恩淡淡地说：“这就是我。”
刘志伟又看向了乔恩：“这不是乔恩，乔恩是完美的。”
“没有人是完美的。”乔恩说。
“没错，”刘志伟说，“但你最大的不完美在于你明明可以让自己成为完美的人却逃避这么做。”
乔恩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觉得被刘志伟说倒了。
刘志伟将潜水眼镜戴上，掂了掂放在一旁的氧气罐，问道：“这该怎么用？”
6易对此很熟练，他麻利地将氧气罐给刘志伟背上，给他示范了如何使用。
“下去之后看我手势指挥，我跟乔恩在一起，你需要时刻在我们的视线内。当然，还有这个。”
6易将一个红色腕带别在了刘志伟的手腕上：“如果你失去方向，就将这个安全气囊放出，它会带你上浮的同时提前升一个红色浮标，海面上的人会现你。”
刘志伟连忙记下，反复点头，差点没写下来记在纸上。
乔恩说道：“拿一根安全绳吧。”
6易看了看刘志伟，对船上的人吩咐了两句，对方丢了两条长长的绳索过来。
乔恩用两根安全绳将三人的腰栓在了一起。
“有危险时可以解开，也可以将队友拉到自己身边，只是以防万一。”乔恩说着率先在船员的帮助下登上了船。
6易和刘志伟随后登了上去。
白色的小快艇很快驶离岛屿，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就这儿？”刘志伟没有丝毫经验，只能问在场的人。
“就这儿。”6易说着，再次替刘志伟检查了氧气设备，“会游泳吗？”
“会……”刘志伟刚说完一个“会”字，6易就抓着他的肩膀带他和乔恩跳下了水。
水没过刘志伟的整个人，他刚下去就呛了一口水。
6易将他猛地提起来，再次开口道：“用嘴呼吸，咬紧！”
刘志伟深呼吸了一口气，夹紧自己的鼻子又一猛子扎了下去。
乔恩已经在水下了。他一次下去就没有上来。刘志伟第二次下去才通过眼镜看清了对方。乔恩在水下跟在6地上不太一样。
不如说，水下的整个世界都不一样。
6易带着刘志伟向下沉，所有的鱼群汹涌着穿过他们身体的空隙，无视人类的存在。让刘志伟从未想象到能亲眼看见的珊瑚群就在下方，奇幻壮丽得让刘志伟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他用不太习惯的脚蹼带动身体向下潜去，却感到腰上的绳索被拽了一下。刘志伟回过神来扭头看向拽他的人，只见6易看着他，用手指了指他的斜上方。
刘志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乔恩。
乔恩的游动姿势跟他们不一样。他的双腿一起摆动，像是一条人鱼。刘志伟知道乔恩的胯能动。乔恩的脚蹼带动的水流将周围的鱼群打散又聚合，他被鱼群环绕着，褐色的头在海水里散开，他像个海神。
水里的乔恩能自由地移动，跟6地上的他不一样。
刘志伟停在水下，海上的阳光透过海面折射下一道道光影。乔恩和鱼群的影子混合在一起，浮在他的上空，灵活得不像那个十几年丧失行动能力的人。无数的鱼鳞反射出银色的光芒，随着乔恩挥动手臂而成群结队地闪烁向他指挥的方向。
那是刘志伟从来没想象过的神奇景象。
刘志伟忽然从某种角度理解了乔恩。乔恩更像是个活在另一个充满幻想世界的人，他属于任何一个虚幻的世界，唯独不属于现实。
他怔怔地仰望许久，直到乔恩从上空降落下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向下带去。乔恩的力道很大，像是一条充满力量和活力的大马林鱼，他将刘志伟拖拽着猛地潜入海底深处。压强的逐渐变大让刘志伟的胸口闷，太阳穴一阵阵地作痛。但他做不出想要离开的手势。
下面奇幻壮丽的景象越来越近，身旁的乔恩也越来越快。
他们终于沉到了底。刘志伟的手摸到了细软的海沙。他的心跳飞快，伸手一次次摸向身旁的珊瑚。
乔恩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将一早准备好的食物一把塞进刘志伟的手里。下一刻，刘志伟的眼前模糊成了一片。
大群的鱼将他轰然拥住，他的身体在没有乔恩的牵制作用下不由自主地向上，各种各样的鱼群擦过他的身边，无数被鱼鳞反射的彩色的光穿过他周围的海水。他被一道道银色的飓风向上抬起，就像他先前看到的乔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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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伟事后很难描述那一天的体会。那种他看到了奇迹，并且自己是奇迹的一部分的感觉——一种陷入幻想的感觉。
在那种幻想里，乔恩是一条强壮自由的大鱼，他让刘志伟有了指挥海底生物的能力，那些生物之于海洋就像人类之于6地，他们主宰着另一个世界，而刘志伟，真切真实地进入了另一个虚幻的世界。
上岸后的一整天，刘志伟都处于失重的状态当中，一直到入夜，刘志伟才渐渐从那种奇幻感里脱离出来。
乔恩从箱子里翻了出了所有的衣服，问刘志伟：“你喜欢蟹老板还是章鱼哥？”
没能带任何一套夏装的刘志伟：“……”
“我比较喜欢蟹老板，这个给你。”乔恩说着将印有章鱼哥的花衬衫丢给了刘志伟。
刘志伟接住衬衫忍耐着问：“为什么喜欢蟹老板？”
“好吃。”乔恩说得十分正直。
刘志伟：“……”
6易已将篝火升好，刘志伟将傍晚时6易用削好的木头捕到的鱼架到了篝火上，乔恩从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把吉他，红酒被摆放在三人的面前。
“你还有什么是没有装进那个行李箱的？”刘志伟狐疑地问。
一旁的6易罕见地笑了：“我带的。这是他最小的一把吉他，他十三岁以前用的。”
乔恩怀念地摸了摸吉他，搓了搓手掌说：“我恐怕早就忘记怎么弹吉他了。”
“他一定记得，”6易对刘志伟说，“他在高中用吉他泡遍了学校所有的风云人物。”
刘志伟差点乐出了声，而清脆的旋律已经在篝火的“噼啪”声里响起。
“给我个拍子。”乔恩眼睛也没抬，一旁的6易已默契地将一个椰子摆到了自己面前，用两根树枝有节奏地敲打了一个八拍。
hen my b1ood runs ap; ith the ap; red ine（当红酒温暖我的血液）
I miss the 1ife that I 1eft behind（我怀念我过去的日子）
……
e11 this road I’m on’s gonna turn to sand（我在去沙漠的路上）
and 1e□□e me 1ost in a far off 1and（让我留在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so 1et me ride the ind ti11 I don’t 1ook back（请让我乘风而去）
Forget the 1ife that I a1most had（忘记曾经触手可及的生活）
If I ap; ti11 I die（我想知道我死去时）
may I kno ho’s hand I’m in（我能知道是谁在操控我吗）
……
Te11 my brother p1ease not to 1ook for me（告诉我的兄弟别来找我）
I ain’t the man that I used to be（我已不再是我）
But if my s□□ior netbsp;netbsp; 1et him kno（但如果是我的救星来了，你能不能告诉他）
I’ve gone aap; for to s□□e my sou1（我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远去了）
……
乔恩低沉又清爽的嗓音飘散在海岛的上空，随海风飘散。刘志伟抱着自己竖起的一条腿，看着火光里的乔恩。
他褐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深陷的眼窝将他迷人的面孔分割成轮廓分明的几部分。他的嘴角是天然上翘的，唱歌的时候会露出整齐的齿列。
刘志伟将脑袋枕靠在了膝盖上，歪着头看乔恩。
Then the 1ess that I find（最后我明白了）
se11in my su1 for a ninetbsp; dime（我以十五分钱卖了自己的灵魂）
吉他再度回到了最初的旋律。乔恩忽地抬起头来，看向刘志伟，嘴角裂开了一个玩笑似的笑容：“被我迷住了吗？”
“你可以去做一个歌唱巨星。”刘志伟说。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歌吗？”乔恩的手指还在拨动吉他，旋律还在轻轻回响。“If my home I’11 never find（如果我永远找不到家），and 1et me 1ive again（那让我继续活吧）。”
“Then find a home（那就找到一个家）。”刘志伟说。
乔恩顿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刘志伟。
“忘掉你过去的生活，忘记你的曾经，你可以忘掉你的一切。但当你找到家时也许会找到比奔跑和远离更有意义的活着的理由。”刘志伟说。
乔恩的嘴唇动了动，只看到6易在一旁捂着额头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微笑。
乔恩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明天你还想潜水吗？”
“不了，”刘志伟将已经到火候的烤鱼从架子上取下来递到乔恩面前，“有些东西只需要一次就够了，时间和幻想会让它变成最好的模样。”
“而且，”刘志伟笑了笑说，“我该回去工作了，我的经纪人可能会杀了我。我总不能一直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嘛，太没有追求了。”
深夜的星空下，三人并排躺在沙滩上。刘志伟很显然已经睡着了，他的生物钟一直很准时。他穿着印有章鱼哥的衣服，身上盖了两件外套。
乔恩的双手垫在脑后，他看着星星忽然开口说：“我是不是太没有追求了？”
躺在乔恩另一侧的6易睁开了眼睛，同样望着星空：“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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