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殿内密语
穆叔德与裴和风同时转头。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朦胧勾勒出一身着官服的清瘦身影。
这分明是礼部侍郎的衣服，却穿在了……
裴书材顺着顾子义的目光看去，三个人同时一怔。
顾灵芷缓缓行了个女儿家的礼仪，开口道：“灵芷见过三位大人。”
“灵芷今夜前来，一是为了……”顾灵芷从袖中取出裴书君的信，转头对裴和风道：“将此信交给裴侯爷。”
她轻抬眸，看向对面神色微有些严肃的长者。
裴和风面容瘦削，但脸部线条颇有些刚硬，与裴书君、裴书材二人都不大相似。但细看之下，他们父子三人的神态又有些如出一辙。不苟言笑时，都是冷淡中带着一点严肃。
裴书材看见信封上的字，与裴和风对视了一眼。
这的确是裴书君的字。
裴书君擅长书法，他的字运笔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被他人模仿的。
信不长，言简意赅，说了宫外的情况，也说了裴书君对形势的判断。裴和风看过信后，取下随身带着的兵符，却并不急着交给顾灵芷。
“此物交给你，你可有把握将它带出宫去？”
顾灵芷深深垂眸，屏气敛息，认真道：“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愿倾力一试。”她微微抬头，郑重道：“别的，灵芷不敢保证，但兵符若到我手上，必保得兵符在，人在。”
裴和风轻笑，道：“若是丢了呢？”
顾灵芷浅淡一笑：“便是丢了性命，也不会丢了兵符。”
“你凭什么给我做这样的保证？”
顾灵芷脸上笑意更深：“凭我能进得宫里来，还能到含光殿里来找几位大人。”
“小娃娃，”裴和风笑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有几分狂。”
“人不轻狂枉少年。”顾灵芷扬眸轻笑：“但灵芷自信狂放有度，进退知分寸。裴大公子所托，灵芷若无几分把握，必不敢应下此事。可既应下了，定竭尽全力，”她拱手行礼，语气严肃认真，道：“不负所托。”
“好。”
为了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裴和风有意压低了笑声，听起来闷闷的，回荡在含光殿这一隅僻静的角落。
顾灵芷并未接过来裴和风的兵符，只道：“方才，灵芷还有一句话未曾说完。”她从怀里取出调兵诏书，捧在手中，视线先是往裴和风身上一落，继而转向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晋国公穆叔德。
“这一份诏书，还请二位过目。灵芷此来，一是受裴大公子所托，二是……”
深夜的大殿内，透进来的凉气丝丝入骨。
穆叔德整个人站在暗影中，只一双眼睛，仿佛黑夜中蛰伏的猛兽一般，凛冽地落在她身上。和裴和风相比，他的神色更为肃穆。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有一种强大的威压在。
方才她与裴和风对话时，也能感觉得到，他一直在观察她。
顾灵芷调整了一下气息，正要往下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人缓缓在她身边站定。
月光朦朦，照不清来人的脸，只看得个大概轮廓。她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忽地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安定来。
他步子迈得很沉稳，可也许是走得有些急了，身上微微散发出一阵热气来。因为贴的近，她能清楚感觉到他传递来的暖意。
这皇城，这宫殿，处处透露着吃人的气息。她方才一路随那两名禁军行来，心中多少有些慌张。到入了殿内，见着父亲，才稍稍安定一些。
可如今，知道那人来了，知道他就在身边，全然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不畏惧一人去面对种种危险和难题，但若是身边有他，能够与他并肩作战，便愈发有一种心安。
什么刀山火海，什么万难险阻，仿佛都是可以跨越，可以解决的。
“是为了……”沉稳有力的声音自她身侧响起，她视线轻轻落在身侧多出来的人影上，听得他道：“请得裴侯爷与父亲手中的兵符。”
顾灵芷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笑容。她往旁边挪了小半步，给他让了个位置。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清晰在暗夜中清晰吐着每个字，耳边仿佛被什么轻轻挠着，有些酸痒，又有些恍神。她转头看向斜对角开了小半扇的窗户，透进来的光还是和她进来时那般浅淡缥缈，但此时再看去，就不觉得那么冷和瘆人了。
含光殿内，几人在偏僻角落的暗影下密密议事时，卢冷桥找到了赵王吴弘远，提到了今夜宫中有人潜入一事。
“属下担心……”卢冷桥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推断：“他们会到含光殿去。”
“去那儿？”吴弘远淡淡一笑，“那倒是好办了。”
卢冷桥不言语，知道吴弘远定是心中已有盘算。
“派人牢牢看好了含光殿。”
吴弘远眸光转向窗外，天上的云层重新聚拢，敛去云后那抹浅淡的月华。
他道：“不论他们进去没有，都要让他们出不来。”
“属下明白。”
卢冷桥离开后，吴弘远叫来吴一才，吩咐道：“调集弓箭手，将含光殿围起来。”
含光殿的角落里，穆叔德静静打量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语气透着疏离冷漠，道：“你跟我过来。”
两人往旁边无人的地方走去。
穆霈云垂眸道：“父亲。”
“哼。”穆叔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倒是好胆量，敢闯进宫里来。”
“情况特殊，不得已为之。”
“眼下情况……”穆叔德眸光深沉复杂，声调也愈发低沉，“确实特殊啊。”
穆霈云视线落在手中的调兵诏书上，“有此诏书，可调动城外驻军，甚至可以……”
穆叔德一个眼光看过去，穆霈云霎时收住了后面的话。
“这里是含光殿，有些话不要乱说。”穆叔德说完这一句后，负手身后，转身朝窗外看去，似在沉思，又仿佛人已出神。
“此大争之时，父亲难道愿意……”穆霈云缓缓抬眸，用只有父子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听之任之，随波逐流？”
“你小子想说什么？”
“儿子自知不讨父亲喜欢，但在这一点上，儿子相信……”他迎着穆叔德的目光，道：“自己要比大哥和三弟更懂父亲。”
“大魏的天下，因门阀制度而兴盛，但弊病也在此。各豪族世家愈发强大，为陛下所忌惮。陛下若不除，则如鲠在喉。若除……”穆霈云声音低且沉，“则我等皆无法置身事外。与其如此……”
穆叔德面色沉静地看着，听着自己这个二儿子说的话，始终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神情也没有太大变化，仿佛只是听了一个故事一般平静。
“这天下终究要乱。”穆霈云缓声道：“乱世群雄逐鹿，谁可知鹿死何人之手？”
过了好一阵，穆叔德重新转过头来，看了穆霈云一眼，解下带在身上的兵符，递给他，幽幽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摇摇头，缓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天幕沉沉，这一夜的皇城，似乎注定没有人能安然入眠。
可今夜睡不着的，不止宫墙里的人。
宫墙之外，裴府迎来一位深夜访客。
夜虽深，裴书君并未睡下，而是与顾嘉乔一起，挑灯看地图。
仆人递来纸条时，裴书君微一怔，旋即便亲自出门相迎。
“康王殿下。”
吴弘声脱下兜帽，道：“那些礼节就免了吧。”他直言道：“我的来意你想必清楚，霈云应该跟你提过。”
裴书君颔首，将他请进屋内。
“傍晚时分的计划不算成功，但我的人看到，他们的确是进去了。”提起计划被打乱，吴弘声有些烦躁，“本来进行地好好的，不知从哪跑出来一拨人，要闯出城去，闹出了大动静，险些乱了我们的大事。”
“算了，不提了。”吴弘声看向裴书君，道：“我手上人马不过数千，可守城的兵马约莫近万人。”
裴书君与顾嘉乔对视一眼，默然无语。
“要是等不到兵符，你们可有打算？”吴弘声问道。
看两人仍旧沉默，吴弘声掏出一个信封，道：“这是现下各处城门守军的人数安排，你们拿去看看。”
他并没有说这封信里的内容是哪里来的，只那么简单一提，又把信往裴书君手里一塞。
“别的话我不多说了，”吴弘声道：“我不便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今夜来已是十分冒险。”他拱手，朝面前的两人微俯身，郑重道：“拜托二位了。”
说完这一番话，吴弘声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将兜帽重新戴上。
顾嘉乔迟疑着，不知是否要挽留，却见裴书君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一迟疑，吴弘声已经走远了。
裴书君缓缓展开信笺，上面的确清楚写着京城各处防守的详细安排。
他微敛眸。
康王是如何得到这一份消息的？
“殿下。”
裴府门外，裴书君拉住了吴弘声，“这一封信……”他阖了阖眼眸，沉声道：“来自何处？”
“你不必怀疑消息的真实性，我可以保证……”
裴书君轻摇头。略一迟疑，他问道：“邱公子可在殿下府上？”
吴弘声略一怔。他知道裴书君多半是猜出来了，便别开头，极轻地点了点头。
“邱公子这样做实在太过冒险。”裴书君垂眸叹了一句，捏紧了手中的信，他压低声音，对吴弘声道：“他虽看似离开了殿下，但能送这封信来，说明他心中不仅有个人的恩仇，也装着大魏的百姓。盛京城乱了，遭难的是百姓。邱公子看清了，殿下应该为他高兴。”
吴弘声垂下头来，不言语。
“殿下不愿意多言，可是想亲自去劝说邱公子？”裴书君淡淡一笑，道：“这倒是个好计策，只是……”
吴弘声终于抬头，“你方才说什么？”
“在下与顾兄商量过一个办法，但……”裴书君斟酌用词，道：“在下不敢保证什么，但这件事若是能成，也许邱公子还能为邱家挣一个公道。”
“你要我做什么？”吴弘声忽然有些迟疑，道：“我担心如果我明着参与这件事，反倒会……”他思索着，道：“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吴弘声没有明说，但裴书君知道他是不想让燕王和齐王以为他也有心参与到权斗中来。
“这一点殿下倒是不必担心，殿下在这中间甚至不需要露面。至于具体要做的事，还是请顾兄来与殿下细说吧。”裴书君淡道：“这是他的主意，还是他来说最好。”
吴弘声思量了片刻，还是选择跟着裴书君，重新走近裴府。
此时，顾灵芷正扒着含光殿的窗沿，朝外头看去。
穆叔德父子走了回来，顾灵芷悄悄给穆霈云递了个眼色。
“情况有点不对啊。”她压低声音对穆霈云说了一句，示意他看看外面。
几人来到窗前，往外探看。
含光殿四周，人影越聚越多。
而且……
顾灵芷微微眯眼。
“是弓箭手。”穆叔德淡淡出声，看了穆霈云和顾灵芷一眼，“你们要马上离开，不然就出不去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禁军的声音，说是自现在起，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含光殿，连出恭也不行。
穆霈云与顾灵芷对视一眼。
顾灵芷想着，莫不是茅厕里头那两人醒来了，被人发现他们冒充那两人的身份潜入了含光殿。可她记着，他分明嘱咐了穆霈云将那两人捆好。
“趁现在，也许还能闯出去。”穆叔德沉声道：“若是闯一闯，许是有机会的。”
顾灵芷眼珠转了一转，道：“也许不用硬闯，我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穆霈云问道。
她挑眉看向门外，道：“闹出戏呗。”
“不过……”顾灵芷有些迟疑，“这一出戏光我们两个不好唱，得有人帮忙，最好是力气比较大，能一推人推老远的那种。”
“有个人可以。”裴书材忽然出声道。
他转头看向另一侧，一个庞大魁梧的身影，披着一床被子，站在窗前。
别人都说裹着被子，只他把被子随意披在身后，倒像是战场上将军披着的披风，只是如今想月光下，看着有些惨淡。
顾灵芷看了一眼那人的身材，笑道：“可以，正正好。”
“那么，”裴书材笑着看她，“听顾姑娘的安排了。”
“好说。”她扯了个笑容，把穆霈云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
说完，穆霈云脸色不大好。
“怎么？”顾灵芷瞪他，“信不过我？还是怕我占了你便宜？”
“这……”穆霈云忽地绽开一个笑容，道：“倒是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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