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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结局(六)


  此次战争,是临天国与整个万和大陆之战,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战争都要艰难。

  九个国家的联合进攻,共集结了一百多万兵马。而临天国两年来战争不断,国库已然虚空,装备粮草供应不足,边关频频告急。漫夭想尽办法筹集钱粮,然而,在战争面前,仍是杯水车薪。她急的焦头烂额,寝食不安,便发了国书给沧中王宁千易,希望能与之合作,宁千易痛快的应了,并倾举国之力相助,支撑着临天国渡过这一难关。

  十月金秋,云思宫寝宫窗前的梧桐叶早早的就落了,枯黄的叶子铺在地上,被秋日的冷风吹得到处都是,下人们怎么扫也扫不尽。

  漫夭遣退了宫里的奴才,就喜欢这样一个人待着。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满院子的萧索秋意,感受时光的流逝。

  两个春秋已过,边关战事仍未结束。

  她的身子越发的不好了,稍微走上一段路就会累得直喘气。她不知道这样的身子,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找了个凳子坐下,忽有一片落叶从她眼前飘落,她伸手接住,那是一片还未完全枯萎却已经凋零的叶子,青黄各半。她抬头,看繁茂的树枝上这样的叶子还有很多,它们摇曳在秋日的冷风中不肯落下,就像是挣扎在命运里的囚奴,即便是再怎么不甘心,最终也还是逃不过凋零的命运。

  她站在这梧桐树下,想念着她心爱的男子,不知道他在边关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睡没睡过安稳觉?

  两年多了,他们相隔千里,她守着这深宫,守着他的江山,守着她对他日复一日的思念,只盼望着他早一点结束战争回来与她相聚。

  “母亲,”她正想得出神,门口传来孩子稚气的唤声。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被奶娘牵着从外面走进来,远远的就叫她。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四岁,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男孩三岁,凤眸,薄唇,一张脸庞像极了他的父亲,他一进了园子,便挣脱了奶娘的手,快步朝漫夭跑了过来。

  漫夭一看到这两个孩子,原本忧伤的神色立时变得十分温柔。她张开双臂,接住飞奔过来的男孩,万般宠溺的笑道:“母亲在这里,你跑这么急做什么?”她将孩子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她腿上,慈爱的拨开他额前的碎发。然后对奶娘牵着的稳步走过来的女孩伸出来,目中柔光潋滟,慈爱招呼道:“念儿,你也到母亲这里来。”

  奶娘到了朝她行礼,那小女孩笑着走到她面前,甜甜叫了一声:“母亲。”

  漫夭慈爱的将她揽在怀里,这个孩子名叫念香,是痕香与宗政无筹的女儿。当年痕香死了,宗政无筹一走渺无音讯,漫夭把她带在身边,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而这个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也实在是讨人喜欢。

  至于那个小男孩,自然是漫夭和宗政无忧的儿子,临天国太子宗政赢。宗政无忧为他起的这个字,是希望他一声顺畅,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我想念母亲了。”宗政赢一手勾着母亲的脖子,一手调皮的玩着她的头发,语气甜腻,凤眸之中闪烁着狡黠的神色。

  漫夭立刻推开他小小的身子,警戒问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每当这孩子露出这种神情,十有八九是犯了错。

  “没……没有。”宗政赢眨巴着凤眼,摇头否认。

  漫夭望着儿子做出的一脸无辜的表情,她沉了脸,轻斥道:“赢儿,不许说谎。”

  宗政赢眼珠转了一转,见她面色严厉,忙垂下头不吭声。

  漫夭见他这般神色,更确定有事,她脸色愈发沉了几分。

  念儿看她动了气,抬起小手,在她胸前顺了顺,用稚气的声音劝慰道:“母亲息怒。弟弟他只是……嫌明太傅啰嗦,命人把太傅绑起来了。”

  漫夭一怔,脸色立刻浮了愠怒之色,对儿子严词训斥道:“简直胡闹!太傅每日公务繁忙,抽空进宫教你念书,你不好好学,还这般不知轻重?!”她都能想象的出来,明清正此刻那万般无奈的表情。

  宗政赢缩了缩脖子,看她真动了怒,便睁大着凤眼看她,可怜兮兮叫了一声:“母亲。孩儿有好好学,是太傅他教的太慢了,那些东西……我三个月前就已经背熟了,他还讲个不停,我叫他讲后面的,他不肯……”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看母亲的脸色,见母亲一直盯着他,面色沉郁,不说话。,他的声音便慢慢低了下去。

  漫夭蹙起眉头,“所以你就命人绑了太傅?”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这般顽劣,让人头痛极了。她身子不好,没多少精力管制他,而且她知道自己时间不长,也不舍得骂他,更不舍得打他。可这孩子,他总是这样,整天胡闹,谁也管不住他。

  宗政赢撅起小嘴,不吭声。

  漫夭无奈摇头,“赢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姐姐一样懂事?母亲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这个样子,你父亲不会喜欢的。”说着这话,心口又开始憋闷,一口气上不来,脸色立刻煞白。

  宗政赢见母亲弯下身子,用手捂着胸口,双眉紧皱,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好像很痛苦的模样。他微微愣了一愣,心里顿时慌了。连忙跳下母亲的膝盖,在她面前跪下,拉着她的手,慌乱问道:“母亲,您怎么了?孩儿知错了,您别吓赢儿啊,母亲……”

  念儿也是慌乱了手脚,但她先前见过一次这情形,记得萧姨娘喂了母亲一粒药丸。她忙转头对愣在那里的奶娘叫道:“快去请萧姨娘,快去啊。”

  奶娘回神,忙跑着出去。

  萧可很快就到了,先喂了她一粒药丸,再将她扶到屋里躺下。帮她把过脉之后,脸色凝重道:“姐姐,不是说让你别那么操劳吗?也不要生气,不能伤心,你怎么不听啊?”

  漫夭吃过药,缓过来了一些,对着萧可苦笑摇头,“人只要活着一天,就会有喜怒哀乐……哪能做到那么平静,那岂不成了木头了?”

  她也想让自己平平静静的过完剩下的日子,可是,积聚在心里的那些感情,却不放过她。每当想起无忧时,她无法做到不思念伤怀;想起容齐,她无法不愧疚怀念;想起边关,她便会忧心着急;想到这孩子,她就会忍不住为他发愁,怕他将来得不到无忧的喜爱,在她走后留不住无忧的性命……越是在乎的多,心里越是难过。

  萧可无奈叹气,转过头,瞪着宗政赢,气道:“你又惹你母亲生气了是不是?姨娘可告诉你啊,你要是把你母亲气没了,以后就没人疼你了!”

  宗政赢白了脸,他从小被保护的太好,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没了”代表着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自己惹母亲生气了,便垂下头,声音委屈道:“母亲,孩儿知错了。”

  漫夭看着他这副神情,心间一疼,想一想,这孩子才刚满三岁,能懂什么呢?她叹息着朝他伸手,“赢儿,过来。”

  宗政赢缓缓走到床前,漫夭抬手捧着他那张与无忧像极了的小脸,语重心长叮嘱道:“赢儿,你别怪母亲对你严厉,你生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以后,你的一言一行,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命运,你不可以任性妄为,你要像你父亲一样,做一个出色的皇帝……你明白母亲的意思吗?”

  宗政赢一张小脸垮下,蹙了眉头,似是很认真的在思考她说的话,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国家命运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还不能被理解,也实在太过于沉重。他想了一会儿,才抬眼,不像平时的顽劣,而是很郑重的问他的母亲:“母亲刚刚说的话,太傅也说过。可是母亲……我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就不能玩?难道太子就不是小孩子了吗?那……太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跟太傅一样整天板着个脸,有话不能说,想笑不能笑,走路不能跳……那还有什么意思啊?母亲……我不做太子行不行?您总跟我说父亲……可我连父亲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他们都说,我长得像父亲,我照镜子的时候,为什么想象不出来父亲的样子呢?”

  漫夭心底一震,愣愣的望着孩子认真的脸庞,忽然发现这孩子的眼睛里有着许许多多她不曾发觉的东西,她的手僵在那里。一直因这孩子顽劣而以为他单纯的只知道玩,可此刻,他稚气的声音问出的问题却是如此的犀利,竟让她回答不上来。如果她不是他的母亲,她可以告诉他,因为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可她是他的母亲,这些责任是她和他的父亲强加给他的,他们没有问他想不想要,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作为一个母亲,她突然觉得她是失败的,因为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儿子的内心。她每日都沉浸在对无忧的思念和对逝去之人的愧疚当中,她以为对孩子,只要让他衣食无忧,平平安安的长大,在政务的闲暇时哄哄他抱抱他就可以,原来不是!他内心也有丰富的感情,一个孩子,需要照镜子去寻找父亲的影子,那是多么让人心酸的事情。

  她心疼的抚着他的额角,心中一阵悲意袭来,眼泪差一点就忍不住流出来。她连忙垂下眼睫,微微哽咽道:“你们出去玩吧,母亲累了。”

  宗政赢也垂下眼睑,小小的瞳眸闪过一丝黯然,他却笑着告退。

  两个孩子离开了,漫夭让人去放了明清正。之后,就忍不住哭出来。

  萧可见她这样伤心,眉间亦是拢着哀伤,她站在一旁,陪着默默垂泪。

  漫夭越哭越伤心,身子颤抖不已。她的儿子还这样小,她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命运,为何对她这般残酷?天命无解,原来是这个意思!

  萧可抹了把眼泪,坐到床边,劝道:“姐姐快别这样,你再这么哭下去,我,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萧可拉着她的手,急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道:“哦对了,姐姐,传说这世上有一种叫做‘奇迹’的冰川雪莲,服下之后能令人起死回生。我们再找找,也许真的有呢?”

  奇迹?这世界哪里有那么多奇迹!漫夭渐渐止住眼泪,胸口因抽泣而震动起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平静了些,“不过是传说罢了,你也信!”

  萧可道:“传说也不一定不可靠啊,万一有呢,姐姐就可以活下去了。”

  漫夭微微撑着身子坐起来,萧可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她轻轻靠着,目光迷茫而悲伤,“就算是有,只怕我也等不到。也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只希望……在临走前,能再见他一面。”

  萧可道:“我现在就让人给皇上传信。”

  “别。”漫夭忙拉住萧可,摇头道:“这场仗已经打了两年多了,现在是最后关键时候,绝对不能让他分心。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就是见了他……也走不安心。”

  萧可心疼又无奈,“姐姐,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顾忌啊?你就不能多想想你自己吗?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漫夭叹道:“这不是小事情,它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存亡,天下百姓的未来命运……若是赢了,天下太平;若是输了,经过这场战争,以后怕是永无宁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她顿了顿,喘了两声,语气越发的伤感,“我其实就想对他说一句话,他在我心里……无可替代,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两年的时间,让她分清楚了自己的感情。以前她是爱过容齐,但时过境迁,虽然感情依旧在,但愧疚远远多过了爱。而对无忧,却是爱多过了一切。那是一种融入到灵魂和骨血中的感情,无人可以替代。

  ***

  万和大陆苍显一八零年,十月,承天帝宗政无忧终于破了困扰临天国大军长达半年的“天玄阵”,攻破九国最后的聚集地。

  那一日,硝烟战火,血箭冲天。伏尸百万,令整座悾城血染,映红半边天。

  宗政无忧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将那九个国家逐一击破,最终一统天下。万和大陆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争至此方歇。

  捷报传入京城,万民沸腾,百姓欢呼。

  大军班师回朝,百官于城门外跪迎,一声声“皇上万岁”的高呼响彻九霄之上。然而,当他们抬头时,却只见丰姿俊朗的九皇子,而不见帝王。

  宗政无忧先大军一步入城,急急纵马狂奔在回宫的路上。道路两旁的树木房屋飞速后退,他的眼睛只望着皇宫方向,脑子里全是他心中那个女子的身影。她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伤,占满了他整颗心房。

  他想早一点见到她。

  一别两年多,走的时候他以为几个月就能回来,却不料敌军中有布阵高手,拖慢了他的脚步,直至今日才得以回宫。两年的时间,他想清楚了,他不在乎她心里是否还爱着别人,他只在乎,她爱他!只要她爱着他就好。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成为过去,他何必跟一个死人计较!毕竟,能活着相守,是那么的不易。

  他们已经错失了太多的岁月,往后的日子,他要好好珍惜。江山一统,君临天下,有他宗政无忧的地方,就会有一个叫做漫夭的女子,携手并肩,笑看天下。

  他满足的笑起来,幸福其实很简单,只要肯迈出那一步,尽管很艰难。

  他“驾”的一声,急切而愉悦的声音回荡在僻静的小道,猛挥鞭子,一路纵马狂奔。他在脑子反复的想像着见到她的情景会是什么样子?第一句话,又该说些什么?

  如果她坐在窗台下看书,他进屋笑着对她说:“阿漫,我回来了。”她是否会惊喜回头,奔向他怀抱?对他说一句:“无忧,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那他便紧紧拥抱她,再也不放开。

  如果她站在窗外的梧桐树下思念他,他就悄悄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的腰,下巴搁她肩上,在她耳边轻轻说一句:“阿漫,我好想你。”她会不会喜极而泣,埋怨他当日一声不响的离开?

  他在心里千万遍的设想着和她见面时的每一种可能性,每一句想说的话,想着想着,嘴角扬起,甜蜜和幸福感在心中蔓延。

  皇宫终于到了。这里没有外头的欢呼雀跃,气氛与宫外比起来,低沉而压抑,仿佛这片天空被阴霾所笼罩,隔绝了阳光,甚至还能感觉到一种悲伤的情绪。宗政无忧也没多想,直奔云思宫而去。

  “皇上?!奴婢拜见皇上。”匆匆行走在路上的宫女太监们见到他都愣了一愣,慌忙跪拜。宗政无忧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大步离去,所以,他不知道他们此刻面上的表情。

  入了云思宫,他走了一段,想找个人问问她现在何处,但奇怪的是,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他疑惑蹙眉,干脆直奔寝宫方向。

  远远的,有哭声传出来,他凝眸顿住,是谁在哭?谁人敢在她这里放声大哭?

  他快步走过去,进了院子,刚走到寝宫门口,里面传来孩子的悲泣:“母亲,母亲,您醒醒啊!母亲……你不要赢儿了吗?母亲……”

  “姨娘……母亲她怎么了?她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赢儿?赢儿想跟母亲说话,赢儿想要母亲抱抱……”

  “母亲,您醒醒啊,您别离开我和弟弟,母亲……”

  “太子、公主,请节哀!皇妃娘娘已经去了,就让娘娘安心的走吧。”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霹得宗政无忧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身躯猛震,手脚僵硬,面上血色褪尽,双腿似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弹。

  他们在说什么?谁去了?!又去了哪里?

  心头一阵恐慌,他连路都走不稳了,踉跄的快速踏了进去。

  寝宫内,哭声一片。御医、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床前两个孩子哭的快没了气。

  萧可跪坐在地上,对着寝宫内的雕花大床,捂着嘴抽泣,双肩不住的颤抖。

  那张大床,坚实宽敞,床顶的横木架上雕刻的凤凰图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飞上天去。床幔是她喜欢的白色,洁净的一尘不染,床单和被子也都是白色,因为只有这样,她的满头白发才不显得那么突兀刺眼。周围的陈设都没变,与他那些日子在夜里悄悄过来看她时一模一样。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枯黄,在阵阵秋风中簌簌飘落,划过窗前,在黄昏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伤。

  床上躺着的女子,很安静,双眼紧闭,面容苍白消瘦,嘴唇毫无血色,微微张着,似是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她微微侧着头,脸庞朝外,那是他归来的方向。她白发散满了枕头,几缕滑下床沿,在透窗而来的萧瑟秋风中轻轻摆动,像是书画着它的主人坎坷的一生。她一只手搭在床沿,微微垂下,五指散开。

  宗政赢一双小手去抓床上女子的衣裳,不住的摇晃她的身子,他期望着这样就能将他的母亲摇醒。

  “母亲,孩儿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胡闹,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快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啊母亲……”稚气的声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失去至亲的悲痛,撕心裂肺的回荡在这座被主人遗弃的宫殿。

  念儿跪着用膝盖往萧可身边挪去,两只小手用力拽紧了萧可的手臂,仰着小脸,目光祈求的望着她,“姨娘,求求您让母亲活过来吧!念儿以后会很懂事……念儿一定会看好弟弟,不让他再做错事惹母亲生气……姨娘,求求您了……姨娘?”

  萧可被这么一求也大声哭起来,悲痛不能自抑。她拉过两个孩子抱住,三个人一起痛哭。“是姨娘没用,姨娘救不了你们的母亲,对不起!”

  屋里的哭声愈发的悲戚,撕心裂肺的响在宗政无忧的心里,狠狠撕裂开他那刚刚还盈满幸福的心房,将他的心一点一点掏空。

  “都给朕闭嘴!”他突然沉声大喝,震得整间屋子都颤动了一下。

  哭声顿失,屋里所有的人被这一声大喝吓得愣住,纷纷回头,一见是他,慌忙磕头行礼。那两个孩子自从记事后,还是第一次见他,看着他阴鹜的脸色,额角暴起的青筋,他们两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小小的身子直往萧可怀里缩去。

  宗政无忧谁也不看,脚步缓缓往床边挪。他刚才觉得从城门口到皇宫的路那么遥远,怎么跑都觉得不够快。可是此时,他却觉得那段路比起这一段,走起来容易的太多。从寝宫门口到床边数十步的距离,他仿佛走尽了一生的力气。

  “阿漫……我,回来了。”他如自己在路上设想的那般跟她说话,他期望她能起来迎接他,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她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哪怕只看一眼,让他知道,她还在,就好。

  身后跪着的人紧紧低着头,他们从未听过这个高高在上无所畏惧的帝王像此刻这般小心翼翼,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带着微微的颤意,好像一触碰就会碎掉。他的语气透出心底的希翼和恐惧,原来那么冷酷的皇上,也有会害怕到颤抖的时候。

  萧可抱着两孩子,没有抬头就能感受到宗政无忧身上散发出来的极致悲痛气息,仿佛面对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

  两个孩子在萧可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们的眼眶中盈满了泪珠,却强忍着不敢落下来,似是生怕惊动了那站在床前如木偶一般的父亲。对他们来说,父亲是陌生的,尽管母亲常常跟他们说父亲的事,可依旧觉得陌生。

  宗政无忧怔怔的立在那里,看着面前躺着的朝思暮想的女子,他多想上前抱着她,想摸摸她的脸,可是他不敢。他害怕他触到的是一片冰冷的温度。他设想了无数个久别重逢的情景,唯独没有这一个。

  窗外黄昏最后一缕阳光也一分分黯淡了下去,消失不见。明亮的天空,一点一点被黑暗所吞噬,他还立在那里,没有动过一下。屋里的其他人也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只怕有些东西,一触便是天翻地覆。

  宫女没有起身点灯,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七哥,七哥……你在哪里啊?”外头院子里,九皇子欢快的声音传了进来。“咦?怎么黑漆漆的不点灯?七哥,七嫂?人呢?”

  萧可看一眼宗政无忧,抑制住心中的悲痛,放开孩子,站起来先点了灯。九皇子探进头,先是看到跪了一屋子的人,疑惑道:“怎么跪着这么多人呐?犯什么错了?”

  “你吵什么吵?!”萧可捂着他的嘴,指了指床边。

  九皇子一看宗政无忧那木然的神色,愣了一愣,连忙噤了口,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萧可垂下头,眼泪又涌出来。

  九皇子见她只顾着哭,一句话也不说,着急了,甩下她大步走到床前,一看之下,怔住,他扭头看了看宗政无忧那往日光华耀目如今空洞的映不出一物的双眼,心头一跳,试探着伸手去探床上女子的鼻息,心中一震,瞪大了眼睛惊骇道:“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七嫂体内的毒不是解了吗?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

  “你说谁死了?!”宗政无忧猛地转头,盯着九皇子的目光无比凶狠而凌厉,仿佛他说了什么天大的不该说的话,那表情,似是想一掌劈死他。

  九皇子身子一抖,不自觉的退后两步,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本就因为母亲的死亡而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悲伤,如今听到父亲再一次大喝,小小的心灵承受不住压抑,宗政赢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母亲……”

  “闭嘴!不许吵你母亲。”宗政无忧又一声震喝,浑身散发的冷厉硬是将宗政赢的哭声给噎了回去。宗政赢害怕极了,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父亲的模样,从没有一次想过会是此时这个样子。小小的身子因不敢哭出声而一抽一抽的,竟是要背过气去。宗政无忧紧皱着眉头,九皇子连忙抱起宗政赢带到门外,在他后背心拍了两下,宗政赢这才又哇的哭了出来,哭声一阵比一阵伤心,但总算是缓过气了。

  门口,九皇子又问萧可:“怎么回事啊?毒不是解了?”

  萧可低头无奈道:“‘天命’在姐姐身体里停留的太久,虽然解了毒,但是心脉已经受损……刚解完毒的那一天,姐姐情绪上受了太大的刺激,悲伤过度,一下子就严重了。这两年……又为粮饷的事操心,她每天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还没日没夜的思念皇上,整天郁郁寡欢,有时候,还为孩子着急生气,所以,所以……”萧可说不下去了,拿着帕子直抹泪。

  宗政无忧身子几不可见的颤了颤,漆黑的眼瞳光芒散尽。

  九皇子叹气,担忧的望着宗政无忧,想了想,又问萧可:“七嫂走时……可留下什么话?”

  萧可愣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留了这个。”

  “快给我。”九皇子急切的从萧可手中接过来,上前递给宗政无忧。“七哥,给你。”他相信璃月不会毫无声息的离开,不管他七哥的死活。他想,那封信,对他七哥,一定至关重要。

  宗政无忧没接,九皇子直接塞到他手里,对着下面跪着的一众奴才吩咐,“你们都下去。”

  萧可哄着宗政赢离开,怕他的哭声待会儿又惹到宗政无忧,念儿也跟着出去了,屋里只剩九皇子安静的站在一旁陪着,他不敢走,担心宗政无忧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一夜伫立,星光黯淡,月色凄冷,整个云思宫笼罩在一片哀绝的气息当中。

  宗政无忧就那么在床前站了一整晚,不说话,也不动。他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她,仿佛望尽了他们过往的沧桑,又似看尽了他未来的孤独和凄凉。

  晨光破晓,阳光一如往常透过灰白的云层照耀着这座只剩下冰冷和寂寞的皇宫,他手上还握着那封信。垂眸,他终是忍不住打开来看。

  上面娟秀的字迹在他眼前呈现——

  无忧,请相信我没有离开你!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你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遇见你,爱上你……如果你爱我,请你为我活下去。

  好好照顾两个孩子,给他们爱,连带我的那一份一起给他们。我会用我灵魂深处对你的爱和执着,与这残酷不公的命运做抗争。请你相信……也许会有奇迹。终有一日,我会带着我对你的爱,回到你身边。那时,再实现我的诺言,只爱你一人。从此与你并肩执手,笑看如画江山。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让我回来以后,又只能孤独的离开。

  阿漫留

  宗政无忧手指发颤,一股沉沉剧痛猛地撞击着心口,他闭上眼睛,仰起头用力呼吸,硬是将那股直冲喉头的甜腥之气咽了下去。他一夜都不敢看这张字条,就是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给他留下他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该死的有用。

  宫里的下人们送来了早膳,宗政无忧手动了一动,瞥见宫女面带悲色,他目光一痛,沉声斥道:“做什么哭丧着脸,朕还没死!你们,都给朕高高兴兴的。”说罢顿了顿,目光不转,又道:“老九,吩咐礼部,准备朕大婚事宜。记住,这个婚礼,一定要办得隆重,朕要给阿漫一个天底下最盛大的婚礼。你立刻去办,给你十日时间,不得有误。”

  九皇子愣住,“七哥,这……可是七嫂她……”

  不等他说完,宗政无忧一记利光扫来,他忙将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叹着气,无奈摇头,领命离开了。至少可以放心,他的七哥暂时不会有事。

  萧可领着两个孩子过来,见桌上的饭菜没动,正想上前劝一劝,念儿先一步端起一碗粥慢慢走到宗政无忧身边,跪下去,举起粥碗,仰着脸庞,用稚嫩的声音道:“母亲说,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父皇……吃饭。”

  宗政无忧微微一怔,转眸看她,竟从她那张小小的脸庞上看出了几分阿漫的影子,他不自觉的伸手接过碗,又看了她两眼,然后坐到床边。温柔的对床上沉睡的女子说道:“阿漫,该用膳了。我喂你。”说着就去扶漫夭起来。

  漫夭的身子没有僵硬,萧可为了保存她的遗体,用了一种药,那种药不仅可以保存人的遗体,还能让死去的人身子跟活着的时候那样柔软。

  宗政无忧扶起她,让她靠在他怀里,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微张的口中,但是那粥又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手一颤,慌忙低下头去用唇堵住她的嘴,以为这样,她就能喝下去。

  萧可在一旁看得心酸,扭过头去擦眼泪。

  宗政赢见父亲看母亲的目光十分温柔,心底对父亲的害怕便减去几分,他慢慢走到床边,去拉父亲的衣袖,“父皇,母亲喜欢早晨的太阳,她说早晨的太阳象征希望,父皇抱着母亲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母亲就会喝粥了。”他稚气的声音透着认真的神色。

  宗政无忧愣了一愣,当真听了他的话,放下碗,抱起漫夭往外走。

  窗外梧桐树密密的两排,有些已经光秃。他抱着怀中全无气息的女子静静的走着,脚步极为缓慢。

  橙黄的光线透过青黄交错的树叶在他们身上打下斑驳的光影,像是被分裂开已经发旧的时光碎片,每一道,都是伤口。他望着女子的面庞,那支离破碎的目光艰难的拼凑在一起。地上被风干的枯叶游弋在他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细碎的裂帛声从他心底里透出来,窒痛而幽远。

  这重重宫殿,飞檐碧瓦,如画般精美绝伦。但若没有她,再美的风景,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寂寥的死物。

  秋日的凉风吹落枯黄的树叶落在他肩上,映着他满头的白发和那孤寂的身影,在这晨光下的满园秋色中显得格外的凄凉。他那绝世如仙的面容写满沧桑的表情,眼中的温柔遮去了那一腔的哀伤。

  她说早晨的阳光象征着希望,他便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期待在路的那头能找到他的希望。可为什么,他每多走一步,不但没有感受到希望,反而越来越绝望?

  是她的身子太冷,还是他的心已经太凉?

  “阿漫,我知道你累了……累了就睡吧。这条路……不管有多远,我都会抱着你走,这样你就不会累……才能陪我走得更远。”那时候的江都皇宫里,他抱着她在宫人们震惊的眼光中,无所顾忌的走过一条有一条深深宫巷,她也是这般安静的待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放心的睡着。如今,她还在他怀里,可他却再感受不到过去的幸福和满足。

  十日后的皇帝大婚,娶的是一具尸体,这个消息,震惊了整个天下人。但是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反对,因为那个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女子,用她的智慧和努力,得到了万民的尊敬。

  那是一场奢华的婚礼,全城张灯结彩,京诚的每一条道路都铺上了鲜亮的红地毯。

  年轻的帝王一身喜庆的红袍,眼中没有了平日的冷酷,荡漾着如水般的温柔,嘴角扬着幸福的笑,笑里藏着满满的忧伤。他的双臂紧紧抱住怀中的绝色女子,女子身上的大红嫁衣长长的衣摆旖旎拖在地上。

  他们身后是装饰华丽的御辇,金光璀璨,珠光夺目。十万大军随行护卫,京城的百姓采鲜花为他们铺路,跪在道路的两旁默默的祝福,尽管谁都知道,这场绝世的婚礼仅仅是一个痴情的帝王对他早逝的爱情绝望书写。

  临近的城民纷纷赶来参加这场旷古烁今的婚礼,那些来不及赶至的江南百姓们在那一日全部都放下了生计,跪满了街道,为那过早陨落的红颜而悲伤,为帝王无边的痴情而深深感动。

  宗政无忧抱着她走上大殿,在丹陛之上,与心爱的女子一起接受天下臣民的朝贺。没有封号,她依旧是皇妃。因为在他眼里,封号代表着后宫妃子与妃子之间的区别,就像他的母亲和当年的傅皇后,而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此后五年,天下一统,万民安乐。承天帝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广纳谏言,用人唯才,用了五年的时间创造了一个清平盛世。他的政绩载满青史,他的爱情千古传颂。

  ***

  西城,天水湖,拢月茶园。

  “快点,快点。皇上和皇妃就要来了!”拢月茶园里,沉鱼催促着手脚不够利索的丫头。

  那丫头应着,抬头好奇问道:“沉鱼姐姐,为什么皇上突然要来我们这里啊?”

  “你别多问,快干活。”沉鱼沉着脸训斥,等丫头走后,她望着园中最中央的那个琉璃桌怔怔出神。一晃就是十年,除了她,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茶园是那女子开始她传奇一生的起点?那个女子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其中包括她。

  “沉鱼姐姐,有人送来这个。”一个丫头从外头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您看,这是什么啊?花不像花,草不像草。”

  沉鱼转头去看,只见那丫头手中捧着一盆花草样的东西,透明的根茎,乌黑色的叶子像是喇叭合上的形状,有巴掌那么大。这是……血乌?!

  她身躯一震,连忙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那丫头指了指园外,还没说话,沉鱼已经快步跑了出去。

  春日的阳光明媚灿烂,照耀着湖中碧水,在微风中荡起粼粼波光。

  湖中央,一叶轻舟远去,一袭灰色僧袍的男子卓然挺立,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望天,英俊的面容褪去了往日的棱角,眉目温和,眼光通透,是勘破世间一切的淡泊。他抬头看了看蓝色的天空,忽然回头,看到岸边的沉鱼,他眸光不变,只扬唇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能容纳天地万物般的广阔无边。

  沉鱼怔在那里,直觉的想叫住他,但是声音却被堵在了喉咙口。她依稀记得,那一年的那一段岁月,璃月与现在的皇上去了江南,另一名男子每日晚上都会来此独坐,那名男子面容英俊,眼光深沉,好像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她却清楚的知道,他来此是为了寻找璃月过去的足迹。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会不由自主的注意他,直到有一天,她看着他的眼睛,便能感觉到他藏在心里的巨大沉痛,她自己都震惊了。原来像那样静静的看着一人,也可以在无声中了解,无声中爱上。

  “沉鱼姐姐,皇上到了。”跟着她出来的丫头扯了下她的衣袖,“拜见皇上、皇妃娘娘!”

  沉鱼回神,一转眼,便见到了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的宗政无忧。

  抱着一名白衣女子的帝王,三十出头的年纪,依旧是风姿卓然,俊美如仙,只是较从前更多了几分成熟的沧桑韵味。他眉心习惯性的轻轻锁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了一件白色金丝线镶边的衣衫,发丝如雪,没有任何束缚,随意的散下,就好像很多年前见到的那样。

  而这位帝王,此刻与她一样,站在岸边,目光望向远去的轻舟,眼底荡过一丝安心的神色。

  沉鱼忙行礼,宗政无忧摆了摆手,看到丫头手上捧着的那盆血乌,他神色微微一怔,又转眸去看湖中的灰色身影,但碧湖之中,已经空荡无人。他眼光有些复杂,继而释然,像那消失了踪影的灰袍僧袍男子那般微微一笑。

  沉鱼接过血乌,递给宗政无忧身后的侍卫。

  宗政无忧收回目光,径直走进了茶园。

  樱花盛放,柳树含烟,琉璃照水,银波满园。这里依旧如仙境一般,美轮美奂。

  宗政无忧走到最中央的那棵樱花树下,将女子安置特意准备好的软椅上。周围的人看着他极致温柔细心的动作,忍不住唏嘘。沉鱼不禁想,到底是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帝王只有在一具冰冷尸体的陪伴中,才能度过漫长的五年?!这世上也许并不乏痴情人,但如此痴情,她闻所未闻。

  “这里不用你们了,都退下罢。”宗政无忧淡淡吩咐。

  沉鱼领命,带着所有人退出园外,将这一方空间全部留给他们二人。

  宗政无忧走到女子对面坐了。这两个位置,正好是十年前他们第一次下棋的位置。

  琉璃桌上,沉鱼已让人为他们备好了茶水,西湖龙井,清香四溢。圆形的天窗透下来的阳光照在他们中间的位置,那里摆放着一盘棋,楚河汉界,早已经模糊不清。

  宗政无忧为女子斟了一杯茶,白底青花瓷杯里泛着淡淡的碧色,水面漂浮着几片茶叶,他细心的将茶叶挑出来,才放到她面前,温柔笑道:“阿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下棋?”

  女子静静的靠着椅背,两眼紧闭,双唇微张,却不答话。

  他摆好棋子,看着女子的脸庞,似是无奈,又似是叹息,“我们相互试探,谁也不肯先说真话。你啊,就是太谨慎!”回忆的思绪和着宠溺的口吻,他唇边微微笑着,眼底幽深的空洞怎么也望不到边。

  拈起棋子回忆着当初他们所走的每一个步骤,就好像是重复他们曾经的路。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可惜那时候,他不知道。

  他常常在想,如果走过的路可以回头,他们是不是可以少走一些弯路,多一些相守的时光?如果可以回头,他愿意抛下一切,至少陪她度过最后的两年时光,不让她在思念中徘徊,在孤独中走到人生的终点。可是,人生没有如果,走过的路,谁也回不了头。

  “阿漫,这里是我们感情开始的地方,你说这里寄托着你前世的梦想,你不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吗?以后,可就看不见了。”

  他温柔的与她说着话,环视了一眼周围,再看看面前桌上的和局,眼中透出浓浓的疲惫。眉心一点哀伤缓缓晕开来,弥漫了整颗心房。他抬眸望着女子安详的脸,声音似是穿透了时光的苍凉,“阿漫,我已经等了五年了,你说会有奇迹,可为何我完全看不到希望?”

  两千个日夜,他就是这样和她说着话,明知永远不会有回应,他还一直在说,不敢停下来。其实,他心里无比清楚那个奇迹不过是她留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希望,这世上,真的有奇迹吗?即便是有,也不会发生在他宗政无忧的身上。

  他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与她的相遇,不过是烟花一瞬,绚烂过后,留下的是寂静的黑洞。

  他是真的累了,想结束这漫无边际的等待。

  “阿漫,我不想再等,我真的很累了!”

  “我以为……只要抱着你,我就有勇气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果一直得不到你的回应……我也会累,会有走不下去的时候……阿漫,你……知道吗?”他深情的目光充斥着满满的疲惫和哀伤,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一局和棋,隔着两杯清茶,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永远不可触及的遥远。他想放弃了,放弃等待,与她一起沉睡,不想再醒来。

  “我知道。”身后突然有人轻轻说了这样三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一世的感情。

  宗政无忧双手一颤,面前的茶杯遽然被打翻,已经凉透的茶水顺着他的袖管流淌在他毫无温度的手臂上,一滴溅下,碎开。

  他缓缓地,缓缓地,回眸去看。

  纯白的衣衫,轻扬的乌发,清丽的五官……那是一张他不曾见过的容颜,二十岁的样子,却有着历尽沧桑的眼神。眼底透出浓浓的深情,眉间蹙着深深的思念和哀伤。她站在渠边的杨柳旁,笑着流下两行泪,望着他那双悲伤满溢的眸子,颤着双唇,艰难开口:“无忧,我来履行约定了!这一世……我只爱你一个人。”

  宗政无忧身躯巨震,眸光颤抖,那些藏在心底压抑了五年的剧痛猛地袭上心头,夺去了他的呼吸。忍了整整五年的泪水,终于遏制不住的落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周围的一切似是都远去。没有樱花树,没有垂杨柳,没有琉璃宫灯,没有西湖龙井……只有两双隔绝了千年时光的泪眼,痴痴凝望……

  ***

  万和大陆苍显一八六年,三月,已故五年的皇妃终于下葬。同月,承天帝册封一女为皇妃。此后,帝妃二人恩爱和谐,传为佳话。但后世之人,记得更清楚的,却是——那个支撑了帝王五年生命的白发皇妃的尸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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