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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倾心相救


  文臻从山壁上跃下,飞快地掏出几卷纸,将其中一张贴地铺开,这里已经靠近崖边,道路变窄,那张纸几乎将这一块的地面铺满,是一张3D图,画的是悬崖的边缘。

  今夜月色挺不错,道路清晰可辨,从前方看过去,就会看见一道嶙峋的断崖,崖尖很窄,尖尖地突出去。

  断崖上还盘着一条巨大的怪蛇,赤红色,人立而起,立起来足有人高,背上一圈一圈蓝色条纹,眼下各有一边折扇形状的褶皱,褶皱上花纹宛如人眼,诡异恐怖又丑恶。

  文臻画这幅画的时候设想的就是逃亡危急时刻,自然要插上想象的翅膀,怎么恐怖怎么来,怎么吓人怎么来。

  那蛇盘踞在“断崖”边,身下碎石间殷殷血迹和白骨。

  这边的崖本就是黑色的,和这夜色黑暗融为一体,而文臻画中的崖则是微微翘起的发红的岩石,因此在夜色中就能利用人的视觉错觉,重新造就一个红色的断崖,而后头真正的崖面,很难被发现。

  文臻刚把画铺好,就听见前方轰然巨响,马车坠落崖下。好一会儿,才听见底下又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崖够深。

  但不知道那女人有没有跟着掉下去,就算没有,也得要她脱一层皮。

  文臻撒了一些沙土在画的四面边缘,以防来了风将画吹起露馅,办完这一切,山路那头也出现了十几条黑影,那女人的手下追来了。

  文臻抓着藤蔓蹿上山壁,这么危急的时刻,也没忘记把先前掉下来的弩弓弩箭都捡在手中。

  她蹲下身捡弩弓时,头上因为运动剧烈,本就摇摇欲坠的避水珠当地一声坠落。

  山间风大,她状态不好,并没有听见,站起身打量四周。

  山壁上有一处凹陷,上头藤蔓树影垂挂,勉强可藏一个她这么娇小的人。

  她爬进去,蹲坐着,看着那十几人飞快近前,离那画越来越近。

  文臻拎着一颗心——她现在绝没有力气从这么多人手下逃脱,全靠这画的障眼法。她对自己的画技有信心,这夜晚月光之下,山间雾气弥漫,就是站在面前也未必能一眼看出来,但是如果对方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一脚踩上去就露馅了。又或者来一场大风,这画也是白铺了。

  好在那些人一边跑一边也注意四周景象,远远一抬头看见前方断崖,领头的人骇然道:“停下!前方是断崖!”

  那群人急忙停下,随即又惊叫,“那是什么蛇!”

  任何人在看见怪异危险的东西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停住,那些人赶紧停步,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马车就是从这坠落的?”

  另一人道:“小姐呢?”小心翼翼走上前几步,探头道,“这崖看起来好深,小姐不会也掉下去了吧?”

  立即有人摇头道:“不可能,你看这蛇看起来好生怪异,不像寻常品种,莫不是小姐唤来的?既然小姐能唤来蛇,自然不可能在崖下。”

  “小姐唤来的……”其余几人都打了个寒战,默默后退几步,又茫然四处张望,想要看看他们的小姐在哪。

  文臻便在这时,向下山方向的密林里,掷出了弩箭。

  她不敢拉弓,怕拉弦的声音惊动了这些人,身体状况很差,好不容易才掷出数丈。

  弩箭掠动树叶翻飞,簌簌声响,看上去像有人在林中穿行一样。

  那些人便欢喜呼道:“小姐在那!”毫不犹豫离开这可怕的断崖,纷纷追去。

  文臻无声舒一口气,却不敢动,又等了一会,听四野一片安静,那些人已经走远了,便想慢慢爬下来,却因为提着的那一口气泄了,浑身竟是半点动弹不得,眼前也一阵一阵的发黑,眼看便要晕。

  她身子猛地一挣,便觉脑中像是有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

  山崖在冷月中静默,像一柄黑刀矗立于天地间。

  先前马车跌落的狂烟乱尘都已经散去,崖依旧的静而冷,不可攀。

  这道断崖的上半截,几乎是直上直下的九十度,猿猴也难以攀越,只在中下部,才有一些突出的树枝和山石。

  一双血迹斑斑的手,此刻正抓住那些光滑的山石,将那已经血肉淋漓的手指,生生插入那些细微的缝隙里,这使得手指上的血肉被一层层刮下来,而一路攀爬的山崖染了无数血痕。

  那手的主人似乎不知道痛,毫不犹豫地,靠着一双快要不成形的手,在这笔直的崖上一步步地往上爬。

  她的呼吸渐渐粗重,胸腔间呼哧呼哧地如同拉风箱,显然也受了内伤。周身衣裳破碎,破碎的衣裳下露出淋漓的血肉,像是全身都有伤。而两胁之下,分别有两道深重的血痕,看上去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压破肌肤入肉一样。

  崖下漆黑一片,山风鼓荡,她抬起头,一张僵木的苍白的脸,只眼眸似有黑色的火冷戾地燃烧。

  便是那火,烧灼着她的心,她的肉体,使她爆发出往日不能有的力量,重伤之后,生生从崖下一步步爬了上来。

  先前她被关在马车中,而马车狂奔向崖,那马车十分奇怪,无论她怎么左冲右突,都无法脱困,门窗都被交叉的钢条切割锁死,直到马车下崖的那一霎,她拼命缩骨,硬生生从四分之一个窗户中将自己挤了出来。

  为此两肋骨折,现在每吸一口气,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受凌迟之苦。

  也因此她无法大声呼喊,无法自救,只能一步步爬着苦捱。

  但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她居然败给了文臻!

  居然败给了那个武艺出身没有一样能和她比,却事事占到她上风的文臻!

  如今竟然就连正面冲突都输给了她!

  她咬牙,手指噗地插入下一个石缝,再拔出来时,指甲已经掉落。

  她似已经忘记疼痛。

  她不甘。

  她不甘!

  ……

  燕绥上了屋顶后,已经没有了那床板滑板的影子。

  护卫们在四处张望,他负手立着,道:“看屋瓦。”

  英语立即蹲下身看屋瓦,果然看见了长长的滑行痕迹,言之队本就擅长追踪探听,当即带着属下顺着痕迹一路找过去。

  既然是追踪的好手,自然就很明白逃跑什么路线最容易被选择,英语所选择的路果然都能找到各种痕迹,以最快速度一行人追到了湖边。

  英语找到一艘小船,燕绥上船前,看了一眼前方城门,忽然道:“发信号,命令靠近这道城门附近搜索的护卫队,立即回到营地,先对营地进行搜索。”

  英语依言发出信号,问燕绥,“您是怀疑文姑娘可能被带到营地?对方这么大胆吗?”

  然后他被遭受了殿下“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的眼神攻击。

  倒是中文若有所悟。

  “这里出去不远就是营地,对方应该是特意选择了这条路线,算准了我们的人一定都已经派出去,营地反而成了昌平城内外最空虚处,从营地直插而入,进入后头的寿山,山间道路千万条,那就无从找寻了。”

  燕绥这才道:“便是他不去,文臻应该也会带他去。”

  这个就连中文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了,营地既然薄弱,无人可以阻拦,为什么文姑娘会想办法把人带那里去?

  燕绥淡淡道:“车。”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是了,那两辆车,出自工字队之手,机关无数,只要能用到其中一部分,便有活命逃脱的希望。

  众人过了湖,直接出城直奔营地,果然营地里刚刚回来一部分护卫,正乱着,说是马车少了一辆,但是却没有痕迹,一时不知去哪追。

  马车狂奔自然有痕迹,只是被那群经验丰富的黑衣人给先处理掉了,这也是他们落后一步的原因,方便了文臻自救。

  只是寻常人看不出的痕迹,在英语及其属下眼里,却清晰得很,很快便从路边折枝的方向,地面草絮的倒伏,头顶树冠的擦痕,确认马车并没有出营,而是从营地后方的山路上崖了。

  燕绥的衣袍在风中飞舞成一道蓝紫色的光,很快便掠过山道,将护卫们远远地抛下。

  顺着山道往前,前方不远处便没了路,燕绥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前方暗红色的断崖。

  那崖让他下意识停住脚步。

  然后他等了等,就发现那蛇挺直身体的时间太长。

  他慢步走过去,踏上红色断崖的时候,足下发出砂砾和纸张摩擦的碎音。

  果然是画。

  小蛋糕果然巧妙自救。

  只是这自救……成功了吗?

  他的目光越过这幅画,落在前方真正的断崖上,那里离画的距离不过一箭之地,地面上有深深的擦痕。

  他目光忽然一凝。

  前方,真正的断崖处,一点幽光散淡,正是文臻的那颗避水珠。

  燕绥拈起那颗珠子,目光猛然投向前方崖下。

  那里,颤巍巍的,正伸上来一只带血的手!

  燕绥的身形如电,刹那间便到了崖边,一眼看见那手,血肉白骨,已经辨认不出形状,心便砰地一声。

  这种时候,总得把人先拽上来。

  燕绥并不在意这人是不是文臻,是文臻自然必须救,不是文臻伤成这样也不能把他怎样。

  那手颤颤在空中抓挠,拼命扒崖缝边缘,燕绥伸手去接,忍不住低声道:“文臻!”

  那手本已够上他的手,一碰到他的手指,就死命攀上来抓住,一双白骨样的手,瞬间就攀到了他的上臂。

  听见这一声,那手微微一颤。

  然后忽然猛地向下一拽,向后一甩!

  这崖本就如鹰嘴突出,前头只是薄薄的突出的一截,只够一个人呆的位置,燕绥半跪在崖边,因那手的攀附身子前倾,此刻被这突然爆发的巨力一拽,呼地一声,身子便腾了空。

  崖下那人嘶声尖笑,“就记挂着她是吗!她死了!在崖下!你也陪我一起下去吧!”

  燕绥身子腾空,并不慌乱,手臂一抖便抖掉了那女子的手,靴底一道金光射出,啪地一声一个小勾子已经勾住了崖边。

  可是一声尖啼,不知从哪忽然蹿出一只猿猴,一把拔出了钩子!

  而此时那女子一个猛扑,在身体落下之前,竟然抱住了燕绥的腿。

  “一起吧!”

  她本想活,没有人在历经千辛万苦爬上崖遇上有人救援后会不想活,但是那一句文臻,便如一把火烧过的刀,戳入了她正满是痛苦和裂痕的心伤,她淤积了太久的痛与恨,忽然便如火山一般,爆发了。

  你心心念念着她。

  你来救的是她。

  那就陪我一起死吧!

  风声虎虎,两人一起坠落。

  燕绥依旧不惊不急,衣袖间飞出锦带,他在落崖那一瞬,已经看清了这周围的地形,半山之上毫无攀援,半山以下有突出的崖石平台,也有崖缝间生出的矮松,都有机会停住。

  眨眼便到半山,然而他的锦带刚刚飞出,忽然鹰唳长空,一只苍鹰横空掠过,黑色的翅尖击散半山薄云,带走了一段蓝紫色的锦带。

  刹那间便和半山平台矮松擦身而过。

  燕绥眉目生霜,再不顾空中发力会导致坠落更快,腿一抖,抱住他腿的女子便哀呼一声,撒手坠落。

  死亦不与尔一处!

  这崖极深,此刻也快到底,隐约已经能看见底部飘着碎冰和尖石的山涧。

  更糟糕的是,好像这山崖周遭和底部,也没什么植物……

  燕绥闭上眼睛。

  以这种方式死在这里实在有点窝囊,不过如果蛋糕真的已经坠崖了,那也没什么不好。

  下辈子,还能遇见她吗……

  风声鼓荡,天地都似在隆隆狂吼。

  这狂吼声里,忽然似有一声鹰唳,穿云破雾,刹那近前。

  燕绥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人倒霉连鹰都来欺,现在再来又能怎样?还能死两次?

  那鹰唳瞬间近前,以至于那声音听来刺痛得要破人耳膜,随即燕绥身下一震,触及硬滑而又微带温暖的背脊,身体忽然开始上升。

  他霍然睁眼。

  眼前扑云乱雾,身下颠簸倾斜,手指触及粗硬的乱羽,还有隐约一点绸缎丝滑——他竟然在刚才弄走他锦带的那只苍鹰背上!

  燕绥霍然抬头。

  此刻鹰顺着惯性上升,将他载往半山平台,透过隐约的晨光和迤逦的薄雾,可以看见崖边扑着一个小小的人。

  ……

  文臻死死扒住崖边,用尽全力鼓着腮帮,吹着嘴里那只口哨。

  她晕去之后,忽然醒来,迷蒙间拨开藤蔓一看,正看见前方燕绥蹲在崖边。

  她大喜,正要叫喊,却见燕绥忽然坠崖!

  文臻惊得瞬间跌下凹陷处,摔得在地上滚三滚,也顾不得疼痛,狂扑向崖边,又看见燕绥钩子勾住崖壁,还没松口气,一只猴子蹿出来,把钩子给掀了。

  再一探头,隐约看见燕绥袖子中飞出锦带,又松口气,结果又来只苍鹰给勾走了。

  她那小心肝差点没被这一波三折攥爆了,也顾不得和猴子计较,心中若有所悟,猛地在怀里一阵乱掏,终于掏出一只哨子。

  她微微松口气。

  她没收过唐慕之的哨子,一直带着,但因为不会用,所以就放在自己马车的抽屉里,刚才一阵乱抓,竟然抓到了。

  这东西她并不会用,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注意观察过唐慕之吹哨时候的嘴唇动作,也曾就此请教过别人,易人离就曾告诉过她,长川易家喜欢研究各种邪术奇药,作为唐家的对手,也研究过这哨声驭兽之术,有自己的一套并不成熟的方法,并随口教了她几句。

  文臻自来到东堂,苦头吃得多,因此分外好学,易人离随口说了几句,她还努力研究了一阵,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她本就碎针,受伤,而这种哨需要内力来吹,每一吹都内腑刺痛,喉间腥甜,没吹两下,唇间便飚出血来。

  但她没停。

  这哨声血气殷殷,于将死处求生。

  拼命多有奇迹。

  于是那坏事的鹰,终于被那哨声召唤,载燕绥自崖底再升。

  文臻听见鹰唳,隐约看见底下一个小点在升,隐约那鹰背着燕绥,心下一松,刚才拼命压下的喉间血便噗地上涌,那哨声便稍稍一变。

  她心知不好,正想补救,忽听身后风声响,猛一回头,正见刚才坏事逃走的猴子,又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伸臂一推!

  毫无防备的文臻坠落。

  坠落那一霎,她噗地吐了口血,将嘴里的血吐尽,强忍高空坠落的昏眩失重感,继续猛吹。

  她牢牢记住方才成功的那个调子。不能差错丝毫。先前就错了一点,猴子就反了水。

  更可怕的是如果鹰也反水,燕绥怎么办?

  高空下坠还想吹哨子难以登天,她死死咬住两腮,以至于嘴角尽破。

  ……

  文臻因为积血错了一个调的时候,果然鹰也反水了,忽然一个侧身,就要将燕绥扔下去。

  燕绥却不是一只鹰能使坏对付的人,早就一手扼住它的脖子,力道正在微微受制感觉到威胁又不影响飞行的程度,那鹰身子一歪便不得不回归正常,眼看就要将燕绥送上平台,忽然燕绥抬头,就看见上头云雾破开,一个黑点流星般直坠。

  又有人掉下来了!

  这时候不是文臻是谁!

  燕绥一扼苍鹰脖侧,逼着它再次飞起!

  他少年师从海外门派,也有骑过巨型水鸟,知道一点技巧,那鹰给它逼着,迎着文臻而去,两边将要遇上时,燕绥的腰带已经飞了出去,霍霍缠住了文臻的手腕。

  下坠的冲力何其可怕,几乎立刻,飞鹰连带燕绥,都被文臻下坠的巨大冲力带着往下猛坠。

  燕绥在腰带飞出时便已经将腰带另一头缠住了苍鹰的翅膀,驭使苍鹰横飞,减轻文臻下坠的冲力,但苍鹰体型并不甚大,带一个燕绥还需要燕绥提气减轻重量,再加上文臻的体重和下坠的冲力,虽然横飞,依旧在飞快下坠。

  这样下去还是会死,一起死。

  燕绥忽然笑了笑,手上使力猛地一拽,唰地一声文臻到了苍鹰背上,燕绥动作极快,腰带飞绕,眨眼便将她绑扣在苍鹰背上。

  文臻在极度昏眩中勉强睁眼,面前乱云飞渡,他的脸如在薄雾之后晃荡不清,只隐约一抹笑意淡而炫目,她勉力向他伸手,他却向她挥挥手。

  再然后她就看不见他了。

  她落在鹰背上被捆好那一刻,燕绥撒手跳下了鹰背。

  ……

  耳边风声猛烈,乱石嶙峋山涧在眼底,而苍天在背后。

  风像一只从天上伸下的巨手,用尽全力,要将他推入地底。

  几番挣扎,用尽心思,终究难逃这人心的恶和天意的冷。

  但是没关系。

  我的蛋糕儿,你好了,便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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