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身体有什么感觉?”朱烽取下曹敬头上的耳机。
曹敬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什么感觉。”
白鲸俱乐部。周日。
朱烽今天给曹敬准备了很多奇怪的东西，例如一些音乐录音。说是音乐，其实不成调子，像是各种杂音混合在一起形成的怪腔怪调的噪声。曹敬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这会儿感觉不太愉快。
“身体什么感觉都没有?那心情有没有变化?”朱烽让津岛郁江在一边拿笔做记录。
“……迷惑不解?”曹敬诚实地说。
“嗯，很正常，接下来我会给你看一些图片，你有色弱或者色盲吗?”
“没有。”
很像是色盲检查图的一叠卡片，大部分是色块纷繁地组成不能辨识的图案，还有一些景物、动物的照片，甚至其中有一张是一本书，书页翻开，很老的中文印刷体，写的是沧江市近代历史中的一页，曹敬读了一会儿，说的是当年金蔷薇革命时期内战时的一些逸闻。
朱烽一张张耐心地给他看，让他在每一张图片上都停留足够的时间，看完之后问了和之前一样的问题。
“没啥感觉。这本书是叫什么名字?”曹敬翻出之前的那张照片，指着问。
“《江郊实录》，吕老兄提供的。”
“吕君房?”曹敬惊问，“郁江说吕君房吕老师也是这家俱乐部的成员，能有幸认识一下么?”
“这个……”朱烽听上去有些迟疑，不过房间门突然被敲响。外面的人不请自来地将门打开后，朱烽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不是想认识吕兄么?这就送上门来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矮个儿的曹敬也认识，是著名中医戴小春，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见到的;另一个恐怕就是小说家吕君房了，这人看不出岁数，头发有些斑白，但从面貌上看却像是三十岁左右，五官端正，皮肤很好，但眼神里带着笑意，总有点不正经的嬉皮气质。
两人拿着一瓶洋酒，正在争执这瓶酒到底是多少年份的。这是俱乐部里的老头们喜欢玩的游戏，标签都遮了，就靠品酒来猜年份。戴小春说应该是12年前，也就是87年的，吕君房说是82年的，两人争执不下，便找朱烽来评断。朱烽仔细看了两眼，说这确实是82年的。
赢了赌赛，吕君房看上去得意洋洋，这会儿心情很好，曹敬便和他握了握手。
“我的读者?见笑见笑，献丑献丑。”看不出年纪的吕君房挠挠自己的白头发，“今天没带书是吗，不然可以给你签个名。”
“别看吕兄是个写幻想小说的文人，但在做研究这方面还真得仰赖他。”朱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吕兄家里藏书特别多，而且记忆力惊人，是我们圈子里著名的两脚书橱，为我们做研究这块做了很多贡献，提供了不少思路。”
“别叫我文人。”吕君房摆手道，“写小说，在旧社会里就是说书的，讲相声的，卖字的，不算上流人物，倒不如说是不入流的下三滥。是旧社会被推翻，共和国成立，我们这些写小说的才一跃翻身，变成了体面人，还得感谢党和国家啊。我写点小说，混口饭吃而已。说我是文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曹敬不但读过他写的小说，还读过文学杂志上对吕君房的点评。这人的小说拿过奖，而且还是国家级的金蔷薇文学奖。不过为人很低调，从不接受采访，甚至不让拍照，也很少和主流文学界接触。知道他本尊长什么模样，甚至是男是女的人都很少。
认识他的人说吕君房是那种关起门来，在自己书楼上读书写字、悠然自得的隐士风范。现在见到真人，曹敬觉得这话说得不算错，这位吕先生说话神采飞扬，倒很是天真烂漫。
“这位曹敬小兄弟。”吕君房的眼神扫过曹敬的脖子，目光在束缚器上停留了两秒钟，“既然你是读者，能够讲一讲你对我小说的感想么?”
在吕君房所有小说中，曹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海豹奇人》。荒诞的情节与现实魔幻主义手法的结合，让这本书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因为是很后现代的小说，所以情节反而很有些云里雾里。
“《海豹奇人》到底想说什么?”曹敬提出这个问题。
一本描写爱斯基摩人利用驯化的武装海豹来征服世界的小说，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其中的大量现实细节，构建出一个与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然而这本小说的主要情节却令人摸不着头脑，是讲述在那个世界里，一个神秘的，构写出与读者身处的现实世界相同历史的幻想小说家，由他的小说《战略级杀手》引发的混乱。
吕君房露出受伤的表情。
“文本……脱离了作者之后，就只是一个独立的文本而已。读者读出什么是他的自由，作者无权干涉，而一部小说也不是阅读理解，它不是为了标准答案而存在的。既然你对此有疑问，那就代表这本小说与你没有缘分吧。”
小说家沉吟片刻，又摇头道：“但你别把我当成一个作者来对话，我们现在就是两个普通人。探讨个问题，我最近在想，如果我们的历史中再也没有进化者的存在，那我们的历史会是什么样?或许发展到现在，会和今天的世界完全不同吧。”
房间里的人都笑了，朱烽笑道：“我也算是做历史人文研究的，如果没有进化者，那整个世界近代史都要重写了。共和国能不能建立都是个疑问，金蔷薇主义或许还是会被提出的，但没有战略级进化者存在，国家和国家之间就没有战略威慑这个前提，没有制衡条件的国际社会恐怕会战乱不休，那要天下大乱了。”
“如果——假如那个世界里的诸国发明了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种武器是如此可怕，乃至于足以毁灭大部分人类社会……以此作为战略威慑呢?”
吕君房似乎很热衷于这个话题，看他一脸激动，其余人也不好意思扫他的兴，众人便暂停了实验，坐下来把那瓶酒继续喝完。
《海豹奇人》是吕君房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令他获得金蔷薇文学奖的作品，曹敬抿了一口洋酒，暗忖这位老师似乎没办法从以前的创作里走出来，深深着迷于平行世界这个题材。
“喔对了，海豹奇人的世界观里，存在一个设定。”吕君房端起杯子对曹敬说，“说出来也没事，小说里只有暗示而已。可以说是只有我——作者才知道，或者说确认的事情。那位写出海豹奇人的作者就是一个进化者，那个世界中最后，也是唯一的进化者。”
“他的能力是什么?能够看见其余世界吗?”曹敬好奇地问。
“不。”吕君房说，“他的能力是改变世界。是他改变了过去，从而在历史中消除了进化者的存在，以此缔造了海豹帝国。”
曹敬有些失笑，世界上不存在如此强大的进化者，这只能是小说家的浪漫思想罢了。虽然能力的觉醒目前也没有一个相对可信的理论，但科学界普遍认为这些都是人体本身潜在功能的开发，任何能力都需要以进化者自身为基础，绝大多数进化者的能力强度都属于能够被人体科学解释的层次。
战略级除外。
“海豹奇人还会出第二部吗?如果有第二部，题材会是你所说的，不存在进化者的世界吗?”作为书迷的曹敬忍不住问。
吕君房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抽干，笑道：“存不存在进化者，其实对世界没什么太大影响。没有了进化者，世界上的人们又会找到别的途径来把人分成不同的群体。贫富、种族、语言、性别……历史的本质是不会变的。所以海豹奇人写一本就够了，我现在看着老朱在做研究，参与进来也是因为对答案好奇。”
“什么答案?”
“第一个有史可载的进化者，学界公认大约在十九世纪的末期出现在小亚细亚半岛的一个名为‘麦登’的村落，这是历史书上记载的，最早的进化者，同出一门的三兄弟，被当时的十字教称为‘三先知’。在那个时间点之后，世界各地都出现了进化者。我们的历史好像出现了一个转折点，在那个点之前，世界上不存在进化者;在那个点之后，进化者出现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你不觉得么?”
吕君房俯下身子，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曹敬，低声道：“我想搞清楚，在那个点，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出现了什么?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冥冥在上的天意，将进化的种子洒向人间?还是说这背后是一个古老的阴谋?为什么人类这个种群的进化会在短时间内跨越数以千年的演变，分化成如此多的异种?我不明白，但我真的想搞清楚这件事。”
“喝多了，你喝多了。”朱烽和戴小春把明显开始大舌头的吕君房扶了起来，让他去隔壁的休息室睡一会儿。但他最后说的话，给曹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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