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钢铁、血肉的丛林在呼吸间蔓生、互相绞杀，互相撕扯。这一幕只有在精神病人的梦魇中才会出现，扭曲万状的青黑巨蛇与红白巨蛇彼此交缠，这是虚空中意念的角力在现实中的投影。暖烘烘、潮湿的热气不停卷动，从战略级身上翻卷下来的，活生生的生物组织发出原始的啸叫，充满喜悦地冲向自己的同胞兄弟。

        水泥的墙壁与钢铁梁架卷曲变形，化作长矛投枪撞向对方，与之相对的，是已经失去人类外形，如同一盏花般盛开的苏成璧。深红的触须从她的腹腔中生长出来，聚散分合，以不逊色于工程机械的灵活和力量疯狂侵袭苏易城的领域。苏易城立起的钢铁护壁被血肉尖锥轻易凿穿，只能以攻对攻，以操控万物变形的力量去抵抗异怪的血肉肢体。

        平常的进化者不可能做到这样精密的控制，也不会具备如此巨大的意志力，强迫、命令物质世界的实体去遵从自己的命令，抵挡原本不能抵挡的巨大冲击。在今天之前，苏易城从未想象过自己拥有这样无穷的潜力，往日的关隘一迈而过，无所不能，我心即万物，他的思感蔓延、触碰到愈发微观的境地，连空气中的一粒灰尘也纤毫可见，此刻的苏易城将亿万沙尘也牢牢握在掌心。一个呼吸，一个思想，一个念头，被他意志触碰的事物就被再度重塑。

        唯有苏成璧那熊熊燃烧的心智能抵御这新晋战略级超凡的意念。

        清朗的大笑声在隧道中回荡，笑声来自非人之花的中心，这响彻四周的喜悦却又百分百地来自一个“人”的心智。

        苏易城清晰地理解到一件事：自己的姐姐正充满喜悦地迎接自己的挑战。血脉之间的感应，他理解她的心情，将人的道德感情剥夺后，占据上风的是原始的野性，作为生物的原欲。早在他之前跨越生死的边界，苏成璧是比他更早做出觉悟的进化者，她已经逾越过“战略级”的界限，蜕变为更在此之上的事物。

        这是野兽与野兽之间的搏斗。

        为了找到问题的答案：到底谁更强?

        来自苏成璧，强烈涌动，几乎无穷无尽的意志力堂堂正正地碾压过来。苏易城流下鼻血，几乎把牙齿咬碎，竭尽全力地从自己的身体深处发掘力量。他知道自己的姐姐很强，非常强，几乎超越了人智所能理解的强。他读过那些档案，知道她仅仅用自己的血肉能做到怎样的奇迹——但从文件中读到这些，与正面与她角力，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她就像是一段永远没有极限的金刚弹簧，苏易城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能够缓缓地反推过来。他感觉不到对方有任何力竭的感觉，这股力量还在不断向上攀升，仿佛没有尽头。

        这就是“真货”与“假货”的区别?

        单纯力量的角力，苏成璧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苏易城继续向别的纵深挖掘自己的潜能。

        速度。他心念电转。手腕上的锁链悄无声息地变成两把银白色的尖锥，向着血肉之花高速攒刺，眨眼间伸缩了数十次。自己已经很熟悉这些危险金属的性能，它们已经变成他的手指。苏易城不禁想起小时候用橡皮筋做成的弹弓，用橡皮筋弹出的石子，以及振动的皮筋，超越人类视觉极限的弹振。

        抓住这种感觉，他想象这两把尖锥变得柔韧。振抖。像是刺剑的尖端。最好的钢材，双手握住的柔韧锐利的名剑。感觉那股劲道，想象自己是那个不能运用内力的剑客，想象我在运用独孤九剑——

        “真是小傻瓜。”细小的肌肉束稳稳地接住了长锥，苏成璧怜爱地嘲笑，“我的神经系统越过了人类神经的极限。你的每一次变形，哪怕是放弃思考，单纯以直觉攻击，我也看得一清二楚，简直是慢动作。哪怕关闭高级神经系统，让脊椎操控身体，也比不上我的神经反射速度。曼陀罗的自主性让它完全可以代替我思考。甚至，它很多时候真的在代替我思考，行动，操控我的身体。”

        简直是被妖怪占据了身心，亲爱的姐姐。苏易城旋转手腕，斩断细小的触须。在身体中盛放的血肉之花已经看不清根源，从哪里生长出来的?身体的结构已经越过了人类的范畴，比起世界上任何哺乳动物都更为进化——或原始?富集的神经束深入肌腱，异化、膨大，与肌肉融合绞缠。异常的细胞取代了正常的细胞，全身上下还有常人的组织吗?已经彻底堕入异常生命的渊薮，被曼陀罗入侵身心，再也不是那个我记忆中的苏成璧——只是披着她皮毛的曼陀罗，众生之敌。

        在二人全神贯注交战的时候，瘫倒在地的宋嘉被一双手抱住，跌入了阴影。

        津岛郁江一动不动地把自己隐藏在柱子后面，她紧紧捂住宋嘉的嘴，过了一会儿才松开。她做了个向后的手势，示意宋嘉离开此地。

        “我现在背上都是汗，太紧张了。”她用细微不可察觉的声音轻声道，“继续往下看吗?”

        【现在出去，苏成璧会杀了我们。】

        津岛郁江不得不承认，曹敬的判断很有道理。

        【所以做好准备，先好好观察他们的战斗方式。以免他们真的想要灭口的时候，你可以逃走。】

        “或者杀了他们。”津岛郁江挑眉，“只要她的那些傀儡不成群结队地赶到这里来，我觉得我有信心压制住苏成璧。”

        【我现在会带那个宋嘉去电视台。】

        略微停顿后。

        【我知道苏易城为什么带她来到这里了。她是工具，苏易城需要宋嘉的帮助才能播放病毒。】

        “哼……去安慰安慰这姑娘吧。把我留在这里，跟亚洲最危险的生物一起。”津岛郁江咬牙苦笑。

        【我和你在一起。】

        津岛郁江抬起眼睛，看见隧道对面的阴影中浮现出半张脸，曹敬的表情依然平稳，她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公众幻象的某种错误。矗立在阴影中的曹敬看上去像寄宿在黑暗中的魂灵，她不禁开始担心他的头脑是否运转良好，他提到过的头痛是不是依然存在。他到底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

        以前的曹敬曾经说过，他可以挥走脑中的睡意(“就像是甩去刀刃上的水。”)，但他也说，这对神经系统负担很大。不仅仅是意志的问题，还与神经网络中的电离平衡有关。本身心灵感应就是极度消耗精力的能力，在这几天里，一直紧绷的曹敬已经在过度运用自己的技术，简直是长时间的无氧运动……

        【我们第一次亲眼看见苏成璧与人搏斗。她像是在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手段去进攻，苏成璧最大的威胁性是她的生物污染能力，我之前从不知道她在面对面的战斗技术上也有超人造诣。当然，我们也不知道她还有这种形态……】

        “别说了，真恶心。好象是从恐怖片里的怪形一样。”津岛郁江心烦意乱地皱眉。

        【曼陀罗细胞是什么?】

        “大概是听到了就会被灭口的东西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破坏力，太惊人了。虽然跟她全力展开的破坏力相比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但这个肌体的强度……太夸张了，真的还是碳基生物吗。人的血肉有这么高的强度吗?简直像是合金。】

        “听说这就是下一个世代的生物技术。以后战场上就会是这样的东西了。比起宝象国那一次更加危险、更有侵略性，也更安全可控，也许吧。这就是作为纯粹战略性威慑的东西，厉害也正常。从我们看到的东西来看，她能把别人也变成跟她一样的怪物……这就是最夸张的事了。能够自我增殖，从生物学上来说，她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形成一个新的物种?”

        曹敬没说话。

        “哼，我觉得那个鬼佬间谍的想法没错。这种怪物，真的应该存在人间吗?”津岛郁江擦去自己手指上的汗水，“依我来看，最好是这个苏易城把她彻底杀死，然后我们再出去压制苏易城。就说——就说我们来晚了。但现在看起来，苏易城这家伙，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未必。】

        曹敬突然打断，他皱眉道：【苏易城知道自己会和苏成璧在这里相会，他做好了准备才来的。以他对资料的收集能力，以他对苏成璧的了解，我认为目前的局势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们得等他打出他的底牌后再出场，让我靠近一点。】

        曹敬退回阴影中。

        接着，一尾细小的黑蛇从墙角蜿蜒爬出，默不作声地靠近战场。

        它看见男子在不停喘息，苏易城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太厉害了。不管他之前到底因为什么突然让自己的能力突飞猛进，现下显然已经逐渐气力不支。他手中的长锥已经被对方“抓住”，是苏成璧的手臂。银色的细长针锥刺穿了战略级的手掌，接下来一路贯穿，冲破肘关节，透体而出。

        然而也到此为止了。

        “锁住了。”苏成璧笑道，“现在跑不掉了。易城。准备好接受惩罚了吗?”

        苏易城勉强苦笑道：“什么惩罚?”

        “变成曼陀罗的一部分?”苏成璧毫不在意地伸长自己的手臂，被贯穿的手掌缓缓前展，逐渐拉长，最后触碰到苏易城满是汗水的脸，“束手就擒，然后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恐怕你不会选择这条路吧。哪怕是成为叛国者，你也依然有那种可怜的精神，认为自己一切选择都是发自自己内心，绝不想背叛自己内心的精神。我也只能充满敬意地把你打败，在你身上植入曼陀罗细胞。你看，我们流着一样的血，说不定你也能创造奇迹，在被曼陀罗寄生的同时保持自己的意志，不是吗?”

        苏成璧的指甲很尖锐，已经开始发力，苏易城的塑料保护膜渐渐发出尖锐的鸣响。

        然后停顿。

        苏易城缓缓地往后退，一步，两步，松开了双锥。而苏成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这是什么?”战略级轻声问，“毒?”

        “是金属的毒。”苏易城勉力笑了一下，“对曼陀罗细胞的特效药。它对常人也有毒性，但只有曼陀罗细胞——它的活性太高了，新陈代谢太快了。所以是致命的毒。你知道，这是什么金属吗?”

        “铀?”苏成璧眯起眼睛，像是开始感觉到疼痛。

        “是的。一种非常稀少，却没有什么用处，以前古人拿来做涂料的重金属。这是一种新型的铀合金。”苏易城喘息道，“我也不想把它带在身边，它会对人的健康造成一些难以逆转的怪异影响，但只有今天。”

        苏成璧的血肉开始蠕动，过了几秒钟，嵌入手臂的细长铀钉咚的一声落地。她盯着地上的重金属武器，眼神闪烁，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怪不得曼陀罗今天的反应有点奇怪。是谁把这情报透露给你的?这份合金又是谁制造的?这个理应只有……”

        苏成璧已经不再笑了，她第一次表现出凝重的态势。

        “开始认真对待了?”苏易城打了个响指，“想召唤蜂群?很抱歉，太迟了。无论来多少都没有用，从你以自己的身体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把‘蜂后’的真身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赢了。”

        铀合金的长锥，或者说本质上是铀合金的结块，它的形状开始变化，开始缩小。作为蛇的曹敬感觉到自己此刻的“身体”好像也开始被影响了，这种金属像是会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波纹。随后他意识到，铀块正在“分解”。

        它正在变成尘埃，并在整个隧道里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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