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常理来说，越强健的肌体，就对毒素有着越强的抵抗能力。它可以通过活跃的免疫系统和新陈代谢将毒素迅速排出体外。这些年的测试已经证明，包括神经毒素在内的传统生物毒素，对于曼陀罗细胞这种高度进化的生命系统来说完全无害。但这种金属毒是罕见的例外，它起效很慢，最迟钝的一种需要几个小时才会开始表现出最初的症状。”
苏易城咳嗽了一下，这是因为不慎吸入了灰尘，还是因为我的肺部感觉到了侵害?他暗忖，压抑住继续咳嗽的冲动。
“但它相当难以抵挡，哪怕是我，在触摸它的那一刻开始也开始被影响。这个分量不至于立刻危及生命，但我知道我正在和你一起被毒害。不过，这里有一个对你来说致命的问题——越活跃的生命，它的毒害效果越明显。”
停止活动的触须像是睡着了，海葵般软垂下去。苏成璧脸色阴沉地轻微转动自己的关节，灯光照耀下，她的皮肤表面泛起了一些微小的白色斑点，这些斑点扩散迅速，她的脸逐渐变得像白癜风患者。
“曼陀罗细胞是生命体进化的一个分支，超出了生物学常识的极限。各种传言、逸闻、故事中，它都表现出明显的生存意志。所有尝试与它结合的宿主，只有姐姐你与它结下了缘分，成功地‘活着’走下手术台。我真的想知道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但那不是我今天的目的。”
苏易城缓缓向前走了一步，跨过了苏成璧手臂的臂展范围。他抖了一下，但接下来他又踏前了一步。
“承载它是一种什么感觉?”苏易城低声问，“它有自己的知觉和意识吗?我知道，它有本能的警觉意识，但别的呢?你失控过。那几本被销毁的档案，我大概能猜到情况。它会饿吗?你用什么喂它?”
“你想试试?”苏成璧勉力回答。
“对于即将永远消失的标本，留下更多记录是好事。”
苏易城的手在发抖，但他依然伸出手，缓缓接近那一朵盛开的血肉之花。像是感觉到了危险临近，触须丛蠕动了几下。
“它……很聪明。我能感觉到，它内部的机体依然保持着活性。但是它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你看这些白色的斑纹，是皮膜和纤维组织开始分离了。就在两层组织的中间，异常的中毒细胞开始增殖，大量细胞坏死，变成了脓液。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曼陀罗细胞会轻松把这些坏死细胞的尸体再度分解吸收，但是现在……”
苏易城闭上双眼，把自己的感觉往内延伸。他能感觉到苏成璧身体滚烫，大量储备的热能在燃烧，不是为了生长和重建，而是更为极端的自灭行为，大片组织正在因为能量储备的衰竭而死去。而外在的表现就是许多触须迅速萎缩，像是被绞干的海绵一样松弛。
“它好像在害怕。它不知道理由，但它知道，原先无往不利的再生机能正在加速自己的衰败。它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嗯，中枢系统在分析吗?想要把病变部分从自己内部分割出去?壮士断腕，真是聪明的野兽。但野兽也仅仅是野兽，我的毒牙已经进入你身体的内部。没有反抗我的机会。”
苏易城打了个响指。苏成璧立刻惨叫一声。
旋转。他抓住那些散碎的、被吸入体腔内部的铀尘，让它们变成细小的手术刀，凶狠地切割、破坏曼陀罗细胞，以及人的细胞。乘胜追击，铀尘的毒素不断深入，已经贯穿了整个外部皮肤，开始撕咬肌肉，以及与肌肉绞缠在一起的变异神经。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已经苍白如纸，与苏成璧一样。姐姐正在遭受前所未见的酷刑，就像自己曾经体验过的那样。此刻，火烧一样的痛楚在她全身上下游走，而且这是比常人更为发达和敏感的神经系统。就连苏易城也无法想象苏成璧现在的感觉。
他感到曼陀罗组织正在骚动，但它和苏成璧纠缠得太紧了。寄生手术已经过去得太久，苏成璧与曼陀罗组织彻底纠缠在一起。苏易城触摸着它们的根须，简直是两团揉在一起的橡皮泥，曼陀罗细胞的侵蚀程度比他预期的更深，但……不愧是奇迹般的宿主，曼陀罗有史以来最好的使用者，苏成璧的身体毕竟没有被完全掏空，内里保留了相当程度的人类组织。
“碰到你们共用的神经束了。”苏易城额头上淌下汗水，“曼陀罗细胞引以为豪的高适应能力，让它长期用你的皮肤呼吸氧气，所以你吸收的铀尘分量千百倍于常人。而现在，我要让铀尘从你的体表往里深入，继续侵蚀曼陀罗，直接抵达根部。”
苏成璧一边扭动，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裂开的腹腔发出凄惨的嘎吱声。此刻，清醒的意识已经从她身上消失了。
苏易城不敢去看她的脸，轻声说：“这可比杀了你更难，我要把你跟曼陀罗完全分开。”
【你疯了。】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
苏易城陡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那声音轻声说：【这会彻底杀了她的。这并不会带来你想要的结局，这只是愚蠢的谋杀和愚蠢的死亡。你不过是被利用来摧毁她的一颗棋子，被欺骗来伤害自己最心爱的人。】
苏易城停滞了两秒钟，然后他继续集中精神。那簇生长在苏成璧胸腹间的触须断裂的速度变快了。苏成璧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在开裂，像是破碎的雕塑一样，深色的液体从裂纹中缓缓溢出。她的身体里似乎有大量的浑浊血液正在试图修补她的身体，但一切都无济于事，瘤块和坏死的组织迅速浮现。血液已经布满了她的身体，现在的苏成璧已经是一个破碎的血人，几乎像是融化了。
【人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种伤害，你没有做过实验，只是一厢情愿。】那个声音说。
“曼陀罗是极度趋利避害的个体。只要对她的身体伤害到一定程度，曼陀罗就会逃离注定死亡的身体，寻找下一个宿主。”苏易城轻声自言自语，“她会活下去，我用我的能力保证。而且只要有资源，他们会治好她。”
【他们会重新为她做移植手术。】那个声音说。
“这就是这个计划最妙的部分，他们不会再给她曼陀罗了。”苏易城探出手去，深深地挖进战略级的胸腔，苏成璧的胸骨向外展开，露出勃勃跳动的异化内脏。污浊的血几乎是喷泉一样喷涌出来，溅了他一脸，苏易城不为所动，他的手在内脏与粘膜中不断摸索，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
【为什么?】
黑蛇盘在苏成璧的脖子上问，它距离苏易城的双眼只有一拳之远。
“你——你是谁?”苏易城眯起眼睛，“我还以为你是我的精神疾病，现在燕京城里留守的进化者还有谁，能在这里干涉我的人还有谁?你代表谁说话?”
【我是曹敬。】蛇沉默了一下，【我见过你哥了。】
这一刹那，苏易城的脸色变得很恐怖，隐隐泛起一股青气。
【现在停手。】
“让他去死。”苏易城继续在胸腔中摸索着，“我从小到大听过他很多次话，这一次，我要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给我滚开，曹敬，我不管你是怎么制造这个幻觉的，给我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抱歉。】
话音刚落，血污翻涌，赤红色的浊浪一口将苏易城吞没。苏成璧全身上下那多得出奇的血液反过来把苏易城完全包裹在其中，他踉跄地起身，发出沉闷的怒号。刚才的战斗让现场一片狼藉，此时一地瓦砾碎石被他狂怒的意念振动，顿时向四周横飞出去。狂怒、强盛的控制力似乎一下子受到了冲击和节制，原本被盾构机打穿的，形状规整的地铁隧道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整个地层都发出了崩裂的声音。隧道里的灯光全数熄灭。
黑暗中，苏成璧的身躯无力地向后倾倒，蛇的幻象已经不见影踪。
“还不坏。”津岛郁江打开了手电筒，黑蛇盘绕在她肩头，“出现得恰到好处。虽然再晚两分钟出手更好。”
【真的被他无效化了苏成璧，可能会出大事。】曹敬提醒，【主要是干涉他的脑干部分，干扰他对能力的运用。你下手轻点，别杀了他。】
“他别抵抗，我就能控制好。”津岛郁江皱眉道，“我没拿人试过这个，但大概是阻塞那几条血管吧。”
随着手电筒的灯光照射，污血之茧褪去。怒目圆睁的苏易城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只有一只手竭力往苏成璧的方向伸去。
“你越抵抗，我越不好控制。虽然我现在大概也算是半个战略级了，但是我还没做过这种事——去用自己的能力当作项圈，干扰他人使用能力。”津岛郁江毫不怜悯地踢了踢苏易城，“你已经输了，这场闹剧就此终结。从头到尾都是一出愚蠢闹剧，把我们拉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一场根本与我们没关系的仗，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你。”
【路兰亭的人几分钟内就会下来。】黑蛇温和地说，【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我大概能猜到他的结局，但在苏易城被带走之前，我想问他几个问题。】
黑蛇从津岛郁江的身上游下来，女孩像是有点不快地扭了扭。它游到苏易城面前，问：
【为什么选在现在?】
苏易城已经不再挣扎，他盯着黑蛇，露出嘲讽的笑容：“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请回答我。】曹敬的声音非常稳定，【我并不是傻瓜，为什么燕京的战略级为之一空?为什么足以威胁到整个都城安危的大事，却只有我们这些人在?战略级们呢?为什么只有苏成璧在这里?我姐姐呢?】
苏易城沉默，然后答道：“……因为战争。”
【什么?!】
“就在国境之外，一场秘密战争已经开始了。”苏易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是属于进化者的战争。就在我被枪击之前，所有超常规武力都已经进入一级戒备态势。军委下达直接命令，所有战略级、特级军事进化者前往前线驻地。也包括曹雪卿在内。而我亲爱的姐姐违背了命令，独自赶回燕京，没有携带她那数量庞大的蜂群战斗部队。当然，这也在我计划之内。”
黑蛇没说话，但苏易城能感觉到遥远距离外曹敬的震惊。他当然会震惊，苏易城苦涩地想，他是最敏锐的精神感应者，却在此刻才得知最最重要的一块消息。
“现在发生的事，可就不在我计划之内了。”苏易城的目光越过黑蛇，看向托着手电筒的津岛郁江，“原本，我能够借这个机会，把曼陀罗从我姐姐身上彻底分离开，逆转她作为曼陀罗宿主的悲惨命运……作为宿主，她只能再活两到三年，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但现在，姐姐已经失去意识。也就是说，她会进入一种非常罕见的状态。”
【……】
“……”
津岛郁江转过身，手电筒往黑暗中照去。原先苏成璧躺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
“你们把饥饿的失控曼陀罗放出来了。”苏易城苦笑，“杀尽一切之前，它不会停手。”
津岛郁江突然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她移动手电筒，才发现自己胸前多了一个东西。她张开嘴想说话，但喉咙里一直有甜甜的液体往上涌。这让她花了大概三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被一束触须前后贯穿。
手电筒从她手中跌落，熄灭了。一切都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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