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包里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津岛郁江现在连上街都有点心惊胆战。晚上回宿舍睡觉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挎包放在枕头边上,半夜惊醒了好几次,以为有人要来抢这东西。
研究生宿舍环境比普通宿舍要强,本科的时候宿舍里六人一间,之前刚转研究生宿舍的时候一间宿舍里四个人。之前把曹敬拐到研究小组里来,朱烽给她换了留学生宿舍,现在她和一个俄国来的留学生,叫叶列娜的住在一起。这个叶列娜家里很有钱,是来镀金的,平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平时爱好是出去跳舞,经常后半夜才一身酒气地回来,不过人很豪爽,还挺好相处的。
如果津岛郁江开口的话,叶列娜绝对不会介意她带男人回来,以她的狂野性格,津岛郁江估计别勾引曹敬到床上去就行了。
过去几天的事就像是一场闯入生活的飓风,将津岛郁江原本平静的生活打得粉碎。每次摸到手枪的时候,津岛郁江都感觉到缺乏实感。曹敬的仓库住所没了,她倒是很想把他带回宿舍住一段时间。以前也短暂地同居过一段时间,只是虽然留学生宿舍本身就管理混乱,但带个男人回来还是太……叶列娜看出她有心事,两人便躺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聊天。叶列娜说看她的表情,一定是和男人有关,津岛郁江说没错,你说对了。叶列娜就问是个怎样的男人?长得帅不帅?性格狂不狂野,粗不粗暴?床上功夫好不好?
“还行吧。”津岛郁江把自己埋进枕头里,“以前是很厉害的。”
于是接下来,津岛郁江给她讲,这个男人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很厉害的姐姐,是被姐姐宠坏了的傲慢臭脾气。而且还是个有点水平的进化者,自以为天老大他老二,是十分畜生的一个人。他们从小认识,高中的时候因为某件事而正式确立关系。
“啥事?”叶列娜好奇了,她对这种罗曼蒂克的故事没有抵抗力。
“他姐姐……很厉害。真的很厉害。然后我一直和他走得很近,于是那时候就有闲言碎语,说我……”津岛郁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哪怕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回想起来还是让她心里憋屈。
“有些蠢货说我……说我是为了攀附他姐姐,才曲意向他献媚,把我说得跟个婊子一样。我一开始不知道,因为我当时就是个骄傲的公主脾气。你知道,我们出身都很低。但我一直觉得我能够以自己的能力从泥潭里爬出来,成为社会中上流的一分子。但那时候,我才发现,哪怕我是个进化者,在很多人眼中,我也只不过是个低贱的没爹妈管教的小野种……”
津岛郁江说出这话的时候从牙缝里吸气吐气,语气阴沉,听得叶列娜有点不舒服。
“然后……我知道了之后去把造谣的蠢货揍了一顿,狠狠揍了一顿,骨头都给他踢断了。然后我一个人去天台上哭,我哭什么呢?是委屈。还是意识到我根本不是我想的那个人?美丽,自信,强大,这些都是我给自己贴的标签,我以为我注定是人上人的。改变世界的进化者,我以为我注定成为这些时代弄潮儿中的一员。直到被这些蠢货揭穿之前,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津岛郁江伸出手,打量着自己的肢体,纤细白皙,有着东方人特有的柔软细腻皮肤。精心打理的指甲,捏成拳头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但打人却很有力气。这双皓腕曾经被曹敬抓住,按在墙上,他用猎食者的姿态逐渐贴近自己,啮咬自己的耳朵,而自己却丧失了一切反抗能力。
“那时候他经常和我一起在天台上看书。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的时候,他知道我在哪里。于是他走到天台上来,找到了正蜷缩在地上哽咽的我,说他也听说了那些谣言。”
那时候的曹敬说:“我真的可以养你一辈子啊。”
“那岂不是真的变成你包养的了?”那时候的津岛郁江跳起来一边哭一边打他,“你凭什么养我?你凭什么?!”
“如果是你的话,那我愿意为你去请姐姐帮忙。”曹敬不闪不避地站在原地,一把搂住她,用前所未见的沉静语气说,“他们爱说什么就说去吧,就算是攀龙附凤,就算是仗势欺人好了。雪卿姐将来会是他们永世也难以企及的大人物,而我,愿意为了你当一个跟着雪卿姐鸡犬升天的狗腿子,借助雪卿姐的权力,让他们为今天说的话付出代价。”
津岛郁江愣住了,她知道曹敬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曹敬伸出手抚摸她的脸蛋,轻声细语道,“我能看见他们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我能让他们痛苦不堪,永不翻身,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愿意去做这样的事。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让我喜欢的人伤心,就要付出他们永远记得的代价。”
“于是我当时就想,去他妈的,我喜欢他,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曹敬就是曹敬,无论他的姐姐是不是曹雪卿,我都会喜欢上这个傲慢的小畜生的。他这个人如果动了感情,会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去对别人好。他是个天性凉薄的狗东西,但他那时候偏偏喜欢上了我,我也偏偏喜欢上了他。于是,我和他正式恋爱了。”
津岛郁江把一颗苹果丢了过去,让叶列娜接住。
“然后就是一段年轻男女之间的,热烈的情感关系了。我不再在乎面子,尊严,流言蜚语,也不在乎我们到底会不会变成道德败坏的没教养的学生,那时候我们发现,我们贫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终于出现了,就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两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没爹娘的野种,终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真是美好啊。
后来津岛郁江想,大多数时候温柔平和的曹敬偏偏在那天表现出性格中强硬的一面,到底是窥探了她内心后的策略,还是他天性的流露?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但那时候的津岛郁江不会去想这种事,她只是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感情,因为就像她所说的,她当时除了曹敬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总说你的男友是个道德败坏的狗杂种。”叶列娜一边啃苹果一边提出疑问,“但你之前又说他是个蠢得无可救药的滥好人,把自己的钱全捐给自己长大的福利院,自己穷得连铅笔和本子都要蹭办公室的物资。这是不是有点矛盾,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有两个不同的男朋友?”
“很……这很难解释。道德败坏的狗杂种是一个昵称,表示……唉!”津岛郁江觉得叶列娜这半路出家的中文水平有点难沟通,“平时,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但逼急了,他就把那层好人的面具一脱,露出自己畜生的一面了。我不是说,我不完全是说床上的问题。这个人的性格就是人面兽心四个字来形容比较好。”
“啊?”叶列娜表示津岛郁江的中文很难理解。
“我们是福利院出身的孩子。”津岛郁江最后用这样一番话解释,“不光是他,我们现在一个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我们就会变回福利院里的孩子,我们内心认同的世界的规则,说到底还是福利院里的规则。”
叶列娜还想问“福利院的规则”是指什么,但这时候有人来敲门,有人给津岛郁江打电话。这个话题就暂时搁下了——
如果问曹敬,“福利院里的规则”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努力活下去”。
展开讲的话,他认为当年老姜在福利院里给他灌输的那些东西展示了社会的某种本质。这个社会以法律、人情、道德等规则为基础运转,但要认识到一点:这些规则都是人编写出来的,是人与人之间结成的契约,而非这个世界的真理。某些情况下,有些事会超出这些规则,于是平时你依靠存身的,规则的力量就不再起作用了。
到了最后,你能够依靠的不是他人,只有你自己。
老姜总是说:“自己想办法。我不会来帮你的。”
似曾相识的场景,曹敬心想。
几天来第二次闻到了这股气味,看到了类似的场面。
站在血泊中的时候,曹敬意识到,这已经不是社会规则下的游戏了。他之前依赖的,吴晓峰,内务部的特使,姐姐,警察,哥哥,老姜,津岛郁江……这些人都曾帮助过他,但这些帮助没有用。死亡还在继续,他认识的人一个个死去,而那个杀人者步调几乎没有丝毫改变,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于是只剩下那最后一个问题了。
曹敬,他问自己,你有办法么?
那个答案出现了。
他站在雷小越的家中,横藉的死尸,凌乱的打斗的痕迹,以及消失无踪的天真少年。曹敬缓缓解开了束缚,他对自己的束缚,那个野兽般运用自身能力的不稳定因素回来了。
七年不见,久违了。
指挥室,吴晓峰在缭绕的烟雾中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他听见了遥远的心灵回响,锁链被挣断,一头猛兽出闸了。他手边有一份文件,上面有一个人七年前的照片,以及他当时写下的评语。
吴晓峰的手指按在“运用于恰当时机”这行字上面,露出了一个残忍而期待的笑容。
七年不见了,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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