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1992年。
沧江市,黑鹿山脚下的少训所。
吴晓峰站在办公室里,隔着铁栏杆看下面排成队走进来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们。夏天天气热,虽然山间的确凉快些,但对于一个胖子来说还是温度太高。电风扇一直对着他吹,他还是得不停扇自己的汗衫领口。窗台上的烟头还没熄灭,他手里又点上了一支。
“你说的是哪个?”
“队伍最后面那几个。”少训所的所长把手放在茶杯上,向下面示意道。桌上,茶杯里的胖大海不停旋转着,如同两人的心情般盘旋不定。
“不是说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么?”吴晓峰手搭凉棚看了一眼,“我怎么感觉是三个女的。”
“中间那个。个子最高,头发最短的那个。”所长从档案里抽出一张照片,上面的男生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不像是活人,反而像是精致的陶偶。照片上少年的面部纹丝不动,但细微的肢体动作却渗透出危险的气质。
“是男的。只是长得有点女相。”所长咂摸了一会儿,把照片放在桌上,“眉宇间有点儿狐媚气。”
胖子吹了声口哨,把照片拿过来看了一眼,冷笑一声。
“行了,我知道是个什么货色了。”
“什么意思?”
“我之所以这么胖,是有原因的。”吴晓峰答非所问地说,“从前我也是英俊风流的美男子,但后来……事情发生了一些转变……”
不过很可惜,吴晓峰想,我从前那些英俊潇洒的照片连一张也没有留下来,到今天说谁也不会信了。
他再看了看照片,楼下小广场上的少年们开始张头晃脑,他把照片和正主儿对比了一下。
似是略有所觉,那个少年抬起头,空洞的双眼和吴晓峰对视了一下。后者大大咧咧地向下招了招手,直到他移开视线。
“他姐姐,是需要最高优先确保的重要人物,这一点是最麻烦的。”吴晓峰低声喃喃自语,“高价值项目的人际关系重叠,但这才有挑战性,对吧。或许是几年后,这又是一个小派阀的雏形,而最初的处理将会影响到后面的整个大局……”
“这就是儿童教育的魅力所在,抽丝剥茧,解开人际关系。没错吧。”所长喝完茶水,把胖大海倒进垃圾桶。
“没错。”吴晓峰点头同意,狠狠嘬了一口,留恋地把烟头摁熄,“教育工作者的天职嘛。”——
教育儿童是很能带来成就感和权力感的事,这是曹敬自己走上这条路后才知道的事。随着他接触越来越多的青少年,他对吴晓峰的厌恶感也与日俱增。这个人是所有教育者中最恶劣的一种:他清楚自己握有的影响力——能够影响少年们一生的权力,并以此满足自己残酷的**。
这种**并非普通的物欲、肉欲,而是至高的权力欲,即扭曲、篡改、玩弄他人人生的权力。
有的时候曹敬会想,平庸的老师不会给孩子带来任何影响,而好老师和坏老师,包括最好的和最坏的,都是能够深深影响孩子人生的人。这些人就是他所认定的,行使自身权力的人。
教育者的成就感,某种角度上来说也出自这种巨大的影响力,如同用一把凿子在原石上雕刻出雄壮美丽的雕像;或将险些出轨的列车重新扳正,这种正面的影响力,是教育者权力结成的良好果实;然而坏老师,则是独自品尝这种权力的甜美,把那些不幸站在他影响力圈中的孩子们玩弄、欺辱……他可能在暗地中品尝孩子们的悲痛与愤怒,而教育者的身份却令他能够行走在怒火中也毫发无损。
在工作生涯中,曹敬曾接触过这两种老师,对于后者他也无可奈何。说到底,虽然他是教育部门工作者,但他的职权范围只是青少年心理辅导,而任课教师的称职与否,与他无关,他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
但曹敬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个都记了下来。如果以后有缘再见,曹敬不会吝惜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去好好针对一下他们。
不必说,吴晓峰的名字至今仍在头名。
不过,曹敬也是在1992年的少训所认识了相阳,一个比他小半岁的少年。
相阳说自己的名字其实念做“襄阳”,但很多人都念成“向阳”。字典上说这个字是个多音字,但相阳家里的人都念“襄阳”的读音,于是他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纠正对方的读音。
吴晓峰说这种情况其实是很常见的,他有姓单的朋友,很多人第一次见都念“丹”,其实是念“善”……那时候,第一次和孩子们见面的吴晓峰总是一副笨拙的和善笑容,让少年们很亲近。
事后回想,曹敬依然觉得那时候聚在那里的心灵感应者们很不寻常。
一共六个具备特殊潜质的青少年,与其他同期的少训所成员们被分开培训。宿舍在最偏远的,近乎山上的“十六号楼”。而教学和培训也都在十六号楼的不同层数进行,楼前面有一块年久失修的篮球场,篮筐上长满了红色的铁锈。
楼边上就是树林,和少训所其它地方不同,十六号楼已经靠近山腰的地方了,不远处还有以前留下的防空洞,据说夏天避暑很好。防空洞中间和另一侧是隔断的,这边普通百姓不让进,大防空洞的另外一边经常有市民来乘凉。山上还有一口著名泉水,每天都有人来挑水回去吃。
心灵感应者在所有进化者中占多少比例?这个数字非常非常小,而每年官方新登记的进化者,全国范围内大约在一万人左右。这一万人里,能够成功通过考核的大约是60%~70%,这个比例在世界范围上来说也算是高的,亚太共和国的社会体系对进化者有着很高的宽容性。
而心灵感应者的比例,后面曹敬查阅数据,得到的数据语焉不详,他自己评估大约是万分之一。也就是每年心灵感应者的平均数学期望产出只有……一人而已。1992年的那个夏天,聚集在沧江市少训所的六位心灵感应者来自全国各地,其年龄阶层差不多,从数学上来说是个小小的奇迹。
相阳在其中是最活跃的一人,曹敬怀疑这是因为他觉醒的时间是六人中最短的,还没有让他体会到人与人之间足够多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其余几位少年都比同年龄段的人要成熟许多,打量彼此的眼神中带着一些敌意,除了相阳与曹敬之外。
吴晓峰说所有人都认识一下的时候,只有相阳主动向曹敬伸出手。后来曹敬问他为什么其它人都不和自己打交道,相阳说,是因为曹敬身上有一种难言的气场,让他人心生畏惧。
曹敬无言以对。
曹敬那段时间里很多次看见工作人员在周围闲聊的时候对他指指点点,他知道他们在取笑什么。他反复确认自己在镜中的外形,确实有点像女生,有些阴柔。而面目——他对自己的面目没什么辨识度,倒不如说心灵感应者很少关注皮相这种事。但当他注意到的时候,曹敬发现确实有许多人因为单纯的外形对自己产生某种敬而远之的感情。
或许不仅仅是外形,也因为他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气度。
“第一课,是束缚器。”吴晓峰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先戴上这个环,感受一下。然后我们再开始教授,心灵和精神的技艺。”
吴晓峰的外貌实在是太人畜无害,所以所有人都对他失去了警惕心。后来曹敬认为这是某种集体心灵暗示的效果。当六人都戴上束缚器后,吴晓峰让他们“体验”了一下,然后宣布这些束缚器将一直挂在所有人脖子上,直到通过考核为止——
从那时候开始,这副狗环就没离开过我了。曹敬苦涩地想。
在那之前,曹敬和每一个孩子一样,认为自己将无所不能。这是青春时代共有的特质,风华正茂的少年们相信自己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那时候人们会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被世界打败,也不会被世界改变。
二十四岁的曹敬坐在白玉兰树下,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靠近。这个脚步声已经在他的神经网络中形成了不可磨灭的刺激回路,他立刻意识到来人是谁。曹敬站起身来,面向这位不速之客……曹雪卿提着一个保温杯站在他面前,她披着大衣,冬天的寒冷对她来说如若无物——某种闪光在她身边闪动,然后整个院子都变得温暖起来。曹敬几乎能听见冰雪在一瞬间消融的声音,他下意识抬起头,白玉兰树上的花苞全部打开了,像是盛开的白玉果实。
之前在审讯室里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迸裂,他走上前去,紧紧抱住姐姐柔软的身躯。这太逾礼了——这个念头闪过短短一瞬,然后他不再去想这么多,只是努力闻她头发的香味。
“辛苦你了。”曹雪卿说。
“还行。”曹敬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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