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在曹敬的印象里，相阳从未像这样……身具侵略性。他记得相阳是个笨拙的青年，印象里最多的反而是他每次训练做错后窘困的表情。而那些表情和眼前这个洋洋得意且与他眉目相仿的青年人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我能达到今天的成就，得感谢两位好老师，两位改变了我人生的老师。”相阳高声说，他昂起头，快活地看着曹敬和吴晓峰，“如此伟业——连一名战略级也被我困在牢笼里，而我只是一名卑微的精神感应者，一个被老师和同伴看不起的小角色，这种戏剧性难道不美妙吗?嗯，两位?”
难以言喻的魔性，这是曹敬此刻目睹对方神态后的感受。有着怪异面貌的相阳，一言一行中透露出强烈的优越感，夸张的肢体动作和戏剧性的语气，在无法说谎的精神世界里将其自居上位者的心态表露无遗。志得意满，骄横自大……而且他用的是曹敬曾经的面貌，令观看这一幕的曹敬本人感到强烈的违和感。
某种意义上来说，曹敬想，这就是我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我在少训所毕业后，没有想明白自己的追求，没有亲人朋友们的扶助，我会和他一样……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我现在重拾自己的感应力，在时间的侵蚀下，也会逐渐向他此刻的心态转变吗?毕竟，从各种角度上来说，此刻这个“相阳”，都是我过往本性的展现……
在内心更深处，曹敬不得不承认，相阳此刻的情感，他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相阳脸上的笑意逐渐平息，他沉吟片刻，叹息道：“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一个破坏性的战略级能够做出什么来，我比你们都清楚。只要稍有不慎，我已被挫骨扬灰了吧。面对这种情况，只有精神病人才会选择与这些人形天灾正面对决，但我一直记得你们对我的教诲，无论是吴老师的教导，还是曹敬同学的切身体会，都在告诉我一件事：战略级并非无懈可击。”
而相阳此刻正手握两个战略级进化者的生命，有力地证实了他的论点。曹敬还记得吴晓峰那时上课的时候说过什么，他说心灵感应者的能力不以“强度”为标杆，衡量感应者水平的是技艺、经验、意志、理解和想象力。优秀的感应者可以做到他人无可替代的事，从这方面说，每一个感应者都有战略级的潜力。
“曹敬同学，你知道我从你这里学到了什么吗?”相阳笑吟吟地说，“你的自信心，那种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和解决问题时的冷静思路，真令我钦佩不已。如果没有从你这里学来的心性，我恐怕没有那个胆量直面那女人。不过，讽刺的是，现在我们好像颠倒过来了，现在自信的人是我，而你，曹同学，这些年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公务员。真有意思，这是适应能力的体现吗?当你不得不面对现实，失去原先实力凭依的时候，果断地选择低头做人吗?”
如果是从前的曹敬，现在早已怒不可遏，但经历这两年的公务员生活，曹敬早已不把冷嘲热讽放在心上。他现在全身心地思考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姐姐被相阳抓住了?真的假的?从他的发言中可以推断出那种可能性，但——
曹敬构想那个场景，曹雪卿与相阳狭路相逢。当耀眼的光带撕开大气，准备将其瞬间分尸的刹那，她看见了对方的面容——相阳会和曹敬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吗?哪怕是肉身?神态?姐姐会不会麻痹大意，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所以缓了一瞬，让相阳取得先机?
合理，相阳的说法很合理，如果姐姐已经被抓住了，被封印在黑洞一样的深邃里无法脱身，那现在……就只有我和吴晓峰了吗?
曹敬看向吴晓峰，对方的表情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紧绷的大理石雕像。
“吴晓峰老师，这几年来我可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相阳似乎对曹敬失去了兴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在场的第三个精神感应者，“只是你的身份被保存得太好了，找到你的根底实在很难。如果有人跟踪你的行迹，会发现你毫无私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三百六十天在出差，很难想象你居然具备如此强韧的责任心和意志力。不过，最值得称道的，还是你的冷血无情吧。”
吴晓峰不置可否，只是冷笑一声。
“钱的流动是不会说谎的，追踪你的账户，我们找到了你所有收入的支出，其中有一笔每两个月定期寄送的款项，大约就是你付给你父母的钱吧。当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我问为什么不用你的父母去胁迫你，答案很简单，曾经有人试过，而你完全无动于衷。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觉得这个消息很烦’就将其抛之脑后。如果这也是演技，那只能说你是一头令人敬畏的大师了。”
这个比喻非常精当，正中曹敬本人对吴晓峰的观感。很多时候他觉得吴晓峰不是人类，而是披着一个人形皮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模仿人类的感情和选择，他具有极高的知性，却没有一丝善意，只有令人不快的恶意。
“只有现在才敢和我正面对质?等到你觉得已经胜券在握?”吴晓峰的语气中充满鄙夷，曹敬猜到他会反击，这个人睚眦必报，一定会反击，“只是一个模仿品，恬着脸顶着这张皮才能活着的废物，藏在面具下的蛆，不敢把自己的脸放在阳光下……你就非得听我们夸奖你几句吗?‘好孩子，做的不错?’”
曹敬觉得吴晓峰的嘲讽卓有成效，相阳现在已经不再笑了。
“作为一个前辈感应者，我提供你一个经验：只有对自己自卑的人，才会那么急切地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同。”吴晓峰继续加码，“再给你上一课，你掌控住局面后，就应该立刻把事情了结，免得夜长梦多。而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把以前让你觉得自卑的人集合起来，炫耀自己现在的成就，夸耀‘你们看，我现在有多厉害啊’……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处心积虑地想要传达‘我将你们掌握在手中’、‘我比你们都强’……却看不见你自己的选择和意志。厉害的是安德烈，厉害的是为你提供情报的人，而你，一个残破不堪，连自我都无法维持完整的二流感应者——”
吴晓峰没把话说完，也没必要说完。在心灵对接中没有谎言，也正因为如此，语言的力量更为强大，因为相阳理应知道，这正是吴晓峰对他的认知。
他并没有那么不堪，相阳是个值得尊敬的感应者，无论从意志力、决断还是技艺上……曹敬努力保持自己的缄默，不流淌出一丝意念。
“你怎么看，曹敬同学?”
曹敬和相阳目光直视，他努力想找到对方情绪波动的痕迹。吴晓峰冷嘲热讽地想要激怒相阳，让他失去理智，但这个传心者看上去依然保持着冷静和稳定。
“是什么感觉?”
“嗯?”
“你模仿我的方式去思考……有什么感觉?你从那些剪辑里继承了多少情感，你在敌对姐姐的时候，会有‘感觉’吗?”曹敬一连串地发问，他在思考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暂且对话拖延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阳没有说错，曹敬确实有着超卓的稳定性，哪怕在情绪冲击巨大的情况下，他的理性依然在持续运转，并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相阳的嘴角略微撇了撇，很难说是笑容。他缓缓道：“你不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确实不喜欢，特别是这种半吊子的模仿。曹敬点头，算是承认这一点。
“你是通过这样来取得内心的平衡吧，曹敬同学。嘿，呵呵，不然的话，你早晚会疯了的。曾经高踞云端，这会儿却只能和其它庸碌众生一样在泥里刨食，你现在也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嗯嗯，在泥里刨食才是正确善良的我，之前的我是不正常的，可悲的，自大而不自知的’……不然的话，你要怎么接受现在这个自己?人的适应性啊，真是厉害，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欺骗自己，对吧?”
曹敬哑然。
“至于曹雪卿小姐。我嘛……”
不知是不是错觉，曹敬认为相阳可能略微动摇了一下，不是单纯的神态，而是整个人的精神迟钝了一下。但他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结论：“虽然我和她无冤无仇，但我曾经和人立下约定，要帮他做事。所以，这就和个人恩怨喜好无关了，是我的工作目标。也因为这一点，吴胖子说的话也就是完全扯淡，我追求他和你的肯定?不好意思，已经有人赏识我，认同我的价值了，士为知己者死嘛……我已经不需要旁人的肯定了。”
那人是谁?曹敬的直觉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接下来他会努力套出更多的信息，直到吴晓峰的迂回战略成功……
是的，现在的吴晓峰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在现实中指挥秘书们部署战术，而留在这里的胖子，是曹敬制作的精神幻影。他又用出了那招“把头脑分成两份”的把戏，而相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模仿吴晓峰说话，曹敬冷笑，这点他很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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