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苏易城知道曹敬正在赶来。
地上正在死去的女孩是曹敬的女友，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他第一次去沧江市，就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精神感应者与他身边人的纠葛。并非是主动探查，只是他做过功课，这是情报人员的基本工作：与文件档案搏斗，获得情报，阅读情报，处理情报，把情报转变为知识和线索，转变为能够利用的资源和优势。
曹敬从各个角度上来说，都很像他。或许只是比他更幸运。
“你想保住她的命……就来帮助我。”苏易城轻声自语，“精神感应者的那些把戏。吴晓峰教过你吗?那些用在别人身上的东西。”
某个意志毫不犹豫地敲开他的头脑，长驱直入。
苏易城以前体验过这种感觉，在他很小的时候，与那位大师玩耍，让她温柔地梳理自己的感官。他放开头脑的封锁，任对方翻越迷宫，接管自己的部分情感中枢。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多余情感被一个个关闭，所有的思绪瞬间远去，只剩下干净透彻的目标和理性思维。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能力，他很羡慕那些感应者，可以自如地操控自己的头脑、情绪、甚至感官，抹除一切不快和烦恼，将自己的意志与注意力凝聚成一个小点，像是用放大镜去聚焦阳光，把蚂蚁烧穿。
付出的代价——
这个细小的念头还未升起就迅速消散。苏易城的自我被精炼、纯化，那个愤怒的思想将束缚在他心灵上的一切沉重锁链、一切秘密都剥离开来，只剩下最核心的一点精魂。这一点精魂飞升、超拔到远离世俗的云层之上，一轮巨大的光芒从天空的最高远处照耀着他，将他的精神反复熔炼，他看见一闪而逝的影像。
有一位缄默的神明将他捧在手中，他抬起头与她对视。苏易城感觉到巨大的温暖与慈悲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他与神明的对视一闪而逝，下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副怪异的景象：一处海面，暗流涌动，天空中降下巨大的暴雨，某种沉睡在水底的东西苏醒了。它被束缚在深水下，沉睡在岩石和海窟之中，但此刻它醒来了。
【这是什么?】
死亡和新生。
世界变得很安静，诸多幻象一闪而逝。苏易城已经完成了意志的凝聚和觉醒，在他血液里流淌的外来物已经被神经系统吸收，将它们异化重组，已有的异常能力被再度拓宽。在极度的专注中，苏易城将那些新生的神经簇和团块激活，将所有的功能纳入自己的记忆，然后扩散。
他现在能听见天籁。在他过去的接近三十年人生中，一直呼唤着他的声音。来自世间万物的鸣动，细小的振动，每一个韵律都存在于那里，只是自己以前听得不够仔细，没有沉下心去倾听。现在他终于与所有的朋友们久别重逢，所有的声音，从天空、大地、每一个角落传来的旋律。这是万物之声，它们一直在等待自己，从最开始就在等待自己。
于此，他终于看见了苏成璧，与她站在了平齐的位置。
比她还要高。
苏易城眨了眨眼，石头和钢铁花瓣般团簇成球，将苏成璧困在其中，不费一口气，只用一个闪念。相比之前笨拙粗暴的运用方式，现在自己的操控已是举重若轻。只要向物体温柔地请求，它们就会给予回应，过程和呼吸一样简单。哪怕是对方身体中的东西——他依然可以感觉到苏成璧体内巨大的意志力，来自生命的纯粹意志力，但现在这股意志力已经不是无可抵御。他几乎可以用手指触碰到她体内的数百块骨头，属于人类的那些骨头和不属于人类的那些骨头。
石头上出现了裂纹，有东西在里面愤怒地敲打，细小的触须从裂纹里蔓延出来，将石球扯碎。超乎常理的猛兽从碎片中跃出，挥舞手臂向他打过来。面对迅速升起，阻碍前进的钢铁之墙，这一击像是尖锥击穿纸片般地打穿了防御。曼陀罗的指尖透出夹杂着金属色的骨白色锐爪，高密度骨骼和金属的结合，携带着纯粹的杀意。
他轻微动念，想用长针将她重新钉在地上，然后突破对方意志力的干扰，把她体内所有能折断的东西折断。但在形变的一瞬，苏成璧已经灵巧地避开。闪过了本应把她再度贯穿的岩锥。这倒是出乎了苏易城的预期。她似乎已经知道怎么应对自己：只要速度足够快，苏易城就无法锁定她。
像是在测试苏易城的反应力，曼陀罗细胞的宿主微微弯下腰，瞬间加速，以超过人类神经反应极限的速度在隧道墙壁上做三维跳跃，只能看见一团影影绰绰的光团流动闪烁。这是对的，苏易城意识到对方找到了正确的办法回避自己的攻击。如果自己的意识能够捕捉对方，那只要不断地施加压力，对方体内的骨骼就会一节节破碎。但现在，自己的认知逐渐跟不上对方的移动了。
哪怕目光能够跟上，思维能够跟上，呼唤物体的共振依然跟不上曼陀罗的速度。苏易城在身周筑起围墙，把自己保护在水泥和钢铁中。
当防护壁被扯碎的时候，苏易城心想：曹敬，动作快点。
【在做了。】
这是曹敬第二次与战略级的进化者如此密切地配合。苏易城是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异类，曹敬不知道他给自己注射了什么，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接近于“二度觉醒”的跨越。他的认知能力从头脑底部发生了巨大的增强，很接近于古代宗教传说中的“开天眼”。作为接入其头脑的精神感应者，曹敬获得了极度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这种只在书上读到过的奇迹，极小概率发生的罕见事件，如果是津岛郁江在这里，一定会为这种学术上的珍稀样本而激动吧。
他用苏易城的眼睛瞥了一眼依旧躺在地上，胸口起伏几乎微不可查的津岛郁江。
问题在于，这个被苏易城称为曼陀罗细胞的东西……
曹敬之前就曾经浅尝辄止地体会过苏成璧的心灵，那时候体会的巨大异类感终于得到了解答：苏成璧的神经系统经过非人的改造和转变，她的中枢神经系统比人类发达数倍以上，身体各处都存在类似辅助系统的神经枢纽。高度活化的神经系统让她能够效管理自己的身体和那些曼陀罗细胞。
而曼陀罗细胞，大约是人类细胞经过生物科学类进化能力，快速迭代、进化后产生的新类型生命。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技术管控下人工催生的未来生命。曹敬大概可以推想出这些细胞本来的用处，作为研究过进化能力衍生产品的人来说，这样高度进化的细胞在生命健康领域具备宽广的前景，是足以震撼世界的革命性生物科技成果。
但很显然，它远远超出了当前技术运用的范畴，走得太远了。
而且几近失控。
曹敬现在所触碰到的曼陀罗，是一头具备极强性能和极原始心智的野兽。它把苏成璧的精神包裹在内，藏在很深的地方。要触碰到苏成璧的心灵，必须越过一整个曹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完全陌生的精神。
【继续跟她纠缠，给她外部刺激。让她痛、让她害怕……无论用怎样的方法，让她做出反应。】
你真会使唤人，苏易城想。
【我在观察神经信号。】
曹敬深呼吸，闭上眼睛。
深红色的巨大星球。
与他之前观察过的任何心灵都不一样，缓慢游弋在寒冷星海中的红色星球，像是一颗心脏，在缓缓呼吸。他知道，真实世界中的曼陀罗正在以猎食者的姿态，急不可耐地舔舐苏易城的外壳，想把这个理论上存在血缘关系的胞弟侵蚀殆尽。但在精神层面上，曼陀罗却展现出奇异的优雅自如。
曹敬看见星球的地表上生满了鲜红色的森林，他看见类似蕨类的，延绵不断的红色植被带。它们像是覆盖了星球表面的菌群，寂静无声地摇曳着自己的枝叶。在恒星的照耀下，这些红色的蕨树平静地生长，向天空蔓延。
这是曼陀罗细胞预期的未来。
曹敬坠向红色的海洋。
他曾经用自己的感应去触碰那些失去意识的人，穿行在他们碎落的记忆和情绪里。但那些都和这个不一样，这是完全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精神世界，曹敬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唯有一个办法可以“理解”曼陀罗。从自己读过的所有资料来看，这个办法都等于自杀。
他坠入海洋，打开了自己所有的防护，所有的感觉。所有长久以来对人类心灵的攻防策略都被舍弃，只剩下最原始的武器：曹敬自己。
一团蓝色的火焰在红色的海洋中点燃。
现实中，苏易城露出笑容。防护已被破坏殆尽，但他从曹敬的疯狂中得到了灵感，他直直展开双臂，迎向猛扑而来的曼陀罗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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