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进厨房帮忙的时候,四人全发出了叹气的声音。厨房里血水满地,福利院长老姜和厨子正满头大汗地收拾猪下水。
“坐。”老姜一指四个小马扎,让四人乖乖坐下,“要做香肠,先把大肠洗了!”
曹雪卿是女生,不用干这种粗活,厨子让她拿个剪刀剥毛豆。曹敬这三兄弟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刚弄下来的猪大肠腥臭肥腻,还得仔细处理。就连最糙的曹阳都脸色发青。
“别愁眉苦脸的,到时候有你们吃的!”老姜威风凛凛地把菜刀剁在案板上,“好好洗,剥完油后用盐揉一揉。”
“妈的,剥完这个,我觉得我三天都吃不下肉了。”曹丹愁眉苦脸地捞起一截血水里的肠子,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
几个小光球无声无息地浮现在三兄弟面前,就跟三个小灯泡一样,让人略微有些宽慰。老姜往这边瞥了一眼,笑道:“给你们照个亮,挺好。”
洗了一会儿,老姜突然问:“小雪,以后你有没有考虑去当兵?”
“嗯。”
老姜点了根烟,往厨房门口走了几步,看着外边的太阳,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个好苗子。如果你去当兵,能做不小贡献。我认识几个朋友,等你再大一点,去少训所进修一段时间……但这个东西说到底还是看你自己的选择,我不强迫你。”
“我想当兵。”曹阳说。
“你也就一块当兵的料。”老姜大笑,“跟我当年差不多,喜欢打架,我也知道自己根儿上就不是读书人。”
“当兵多好。”曹丹羡慕地说,“漂亮妹妹们都喜欢。”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曹雪卿平静地说,大家都笑了。
“姜老大。今天中午我打架的时候,你为啥不管?”曹敬等笑完之后开口问。
老姜捋了捋自己短短的头发,看着曹敬问:“小东西话还挺多,那我问你,你觉得我能管你们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我今天能管,明天能管,后天能管,总不能管你们一辈子。我在福利院里能管,我在学校里就管不了了。”老姜嘬了一口烟,“总有一天,你们得离开福利院,进入社会。而那时候,你们遇到的事儿比现在小孩子打架可要复杂多了。现在开始学着自己处理问题,日后遇到事儿了就能有自己的想法。这个叫培养你们的独立自主性。”
曹敬沉默,他在图书室里读过不少书,有自己的想法,明白理想与现实的不同。在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自己是一个福利院中的孤儿,只能与自己的兄弟姐妹们相依为命。
他在书里读到过正常的家庭是什么样的,有关爱孩子的父母,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有私人玩具和书籍,能够每周末都去动物园或者游乐园玩。而且,在他们读完书之前,不必考虑进入社会后的关系。在正常孩子的生命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被保护期”,而他们没有。
福利院里别的孩子们对于自身所处的不幸境地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大部分人还没有到会为这个问题而感到苦恼的年龄。只是曹敬是少数喜欢看书的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意识到了“分别”,而这种分别带给了他忧郁。“不幸”的定义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曹敬想,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孩子比我更幸福,我就变得“不幸”了。
他眼前的那个光球突然散开,变成了一条流曳的光线,交错编织成三个字:有我在。
这三个字转瞬即逝,重新凝聚成用来照亮的光球。
曹敬的心安定了下来。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姐姐只是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笑了笑。
或许也并没有这么不幸,曹敬心想,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孤身一人,而我还有可以依靠的人。
“如果能给我一个选择,和你的家庭交换。”曹敬在黑暗中对雷小越说,“你猜猜看我换不换?”
“换?”雷小越用手指啪啪地敲着桌面,“你是想说,我的家庭已经很幸福了,人要知足?”
“我不换。”曹敬说,“我所经历的一切,我的兄弟,我的姐姐,我的敌人……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和接受我到底是谁,认清自己,然后我才能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雷小越在黑暗中沉默,他还没有阅历来理解我说的话,曹敬有点无奈地想。
然而这些或许都是我自己在庸人自扰,我也只不过是滚滚红尘中身不由己的一粒微尘,谁又确信能够把握自己,在生命的洪流中抓住渺茫的光芒,得到觉悟与解脱?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下雨了。
抗洪班的人都坐在操场边的宿舍楼屋檐下,曹敬打开书,借着光念道:“玩具狗历险记,第十七章,大战大胡子……”
操场上,归化班的小胖子还在冒着雨跑圈。归化班的人都聚在另一边屋檐下,有人用日语给小胖子打着慢跑的节拍。津岛郁江坐在一个木箱子上,像是白玉雕成的艺术品。小胖子逐渐有点跑不动了,于是归化班的人开始唱歌,大约是他们家乡的山歌,还有两个调皮鬼开始跟着节奏跳滑稽的舞蹈。
津岛郁江一直看着抗洪班这边,她支着下巴,似乎一直在思考什么问题。
捐赠品被卡车运来的那天,归化班抽签赢了第一位,成长班第二位,抗洪班第三位。物资主要还是衣服和书,分成了两堆。书统一送到图书室里去,衣服则是根据之前的约定,每个班按照号码轮流挑。
在福利院里,大家看上去都很土气。曹敬记得自己一直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服,还算合身,很是轻便。在觉醒悸动的青春期意识之前,男生对自己的外形一般不太在乎,而女生就比较着重打扮一些。
相比曹雪卿,津岛郁江的姿容更胜一筹。哪怕都还没长开,津岛郁江就表现出令人赞叹的少年美貌,她天生皮肤白到耀眼的程度,身材纤细,一头长发每天都精心梳理,五官精致……然而所有这些先天条件加起来也比不上她那种旁若无人的自信气场。津岛郁江有一身特别珍爱的莲花刺绣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搭配黑色的旧裙子,在那个美学观感还未萌芽的时候,给福利院的少年少女们第一次视觉上的冲击。
后来曹敬回想的时候才意识到,在觉醒能力之前,津岛郁江只是归化班里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女孩。在她得到能力之后,她才逐渐展现出后来那种自信的光芒。她像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这天赐的才能,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模范。
津岛郁江的觉醒就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而曹雪卿,好像从一开始,就已经是曹雪卿了。
曹敬所敬爱的曹雪卿姐姐,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照顾着他。在他很小的时候,她就是抗洪班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了,看上去温柔宁静,但却很有决断力。她很少说话,但总以行动关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每当她说话的时候,通常就代表着最后的结果。
在曹敬看来,曹雪卿很难用“美与丑”、“好看不好看”来判断,姐姐一直就是姐姐,她的容貌好看与否对他来说没有意义,无论如何,她就是曹敬心中最重要的亲人。
她平时穿的是男装,很宽松的T恤和衬衫,普普通通的牛仔裤。曹敬一直觉得姐姐是天生丽质的,但她不太打扮自己。在曹雪卿觉醒后,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之前的曹雪卿和之后的曹雪卿并没有什么不同。
与气质鲜明的津岛郁江相比,曹雪卿安静,内敛,却有一种涌动的节制的人格力量。后来的曹敬觉得自己少年时期对她存在一种盲目而又热切的爱,这种爱不参杂肉欲,是纯洁到炽烫的仰慕。他愿意为了自己亲爱的姐姐献身,为她牺牲,为她而死。那时候的曹敬认为自己配不上她,甚至不配做她的弟弟。
众人按照衣服的类型把旧衣服分成几类,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曹敬在那边整理玩具和书本,突然间,他的手被扎了一下。仔细一看,是个银色的发夹。
“姐!”
曹敬给老姐打了个招呼,他手上举着一个银色的,纤细的凤凰般的发夹。这件小首饰夹杂在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里,躺在一大盒玩具兵人中间,和周围粗制滥造的小玩意儿大不一样。很难想象有人把这么漂亮的东西放在捐赠箱里,或许是某个女生一弯腰的时候从头上滑落了吧。
曹雪卿接过来抚弄了一下,笑了笑,就又放回了玩具堆里。
“待会儿拿这个吗?”
“小敬。”曹雪卿揉了揉他的头发,“谢谢你。”
因为她的这个动作,曹敬的心情变得很好,直到挑选开始为止。
津岛郁江作为归化班的第一个人,在衣服叠里花了一点时间翻翻捡捡,没有一件合她的意。最后她在杂物堆里走来走去,突然弯下腰,捡起了那件银色的发卡。
“我拿这个了,没问题吧?”
“下一个。”老姜在点名册上画了个钩,“王金德。”
黑兔子去拿衣服的时候,曹敬下意识转过脸,看见姐姐双眉紧皱,显然银凤凰落入津岛郁江手里让她很不高兴。
等轮到曹敬的时候,他拿了一件白衬衫。在福利院里,你的衣服不到破得没办法补,不会有换新衣服的机会。曹雪卿拿了一件黑色羽绒衣。因为衣服数量比较大,所以每个人能拿两轮。
收拾完所有东西花了一整个下午,接下来所有人都去洗新到的衣服。这时候,津岛郁江叫住了曹敬。
“那个讲故事的!我有事跟你说。”
曹敬有一会儿以为她要把自己喊去“教训教训”,但津岛郁江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拐角,看看左右没人,犹豫了好一会儿,说:“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津岛郁江拿出那个银发卡晃了晃,曹敬立刻意识到了,她听到了之前他和姐姐的对话。
“阿敬老兄,表情别这么吓人。”津岛郁江冷笑了一下,“我还没跟你算之前把我绊倒的账,我问你,你想要这个发卡么?去送给老曹,让她再揉揉你脑袋?”
“关你屁事。”曹敬果断地反击。
“这样,我们之前说的黑市,你还记得么?”
“……记得。”
津岛郁江看着他说:“你帮我做一件事,不,两件事。作为交换,我就把这个发卡给你。”
“什么事?”
“简单地说,她想把我拉到归化班去。”曹敬在黑暗中说,“归化班的人中文汉字水平很差,而她想要我去帮他们学中文。并且这其中还有一个私人原因,她有一本书想要我念给她听,一本有点复杂的历史书,她想学一点历史。”
“真的假的?”雷小越很明显认为曹敬是在吹牛,“说得好像你是事件中心一样。”
“事件的核心矛盾并不是我,而是抗洪班和归化班之间的差异带来的矛盾。简单地说,老姜当初的分班,把我们强行对立起来了。归化班的人本来就是我们国家的少数民族,内部社会又封闭,而老姜非但没有打破这种文化上的封闭,反而把这种封闭给……正规化了。这就导致我们两个班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剧烈。”曹敬喝了口茶,“而我只是这件事中的一个导火索。”
“听你这么说,这个归化班的班长还有点远见卓识?”
“她还是很有想法的。”曹敬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她看到了这个矛盾的核心,并且主动出击,试图把改变的主动权抓在她的手里。现在回过头去看,她的想法,以那个年龄段来说相当成熟……或许太成熟了。可能从那本书开始,她后来的人生道路就决定了。”
“那本书写的是什么?”
“《亚太共和国近代史》。更具体地说,她想知道三十年代,日本国加入亚洲人民政治会议,以及当初的华夏共和国转变为亚太共和国的历史。”曹敬和声道,“追寻自己的根,这是她试图消除隔阂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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