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海禁
富春江旁,王士性听着林延潮的诗,当即称许道:“好诗,相较作此诗者,某实不过是伤春悲秋之书虫罢了。”
说完王士性感叹指着富春江道:“吾年少时取杭州赶考,第一次经此富春江睹江山之壮丽,遂怀向子平之志,足迹欲遍五岳,对于度爸要吾工于诗书的话,却置之不理。今日想来在旅途中放任行迹,却不如研磨心性,砥砺吾学,某实不如宗海。”
林延潮笑道:“恒叔兄有恒叔兄的游法,吾有吾的游法,不可混为一谈。”
王士性摇了摇头道:“宗海兄,不必安慰在下,论怀抱经世之志,务致用之学,我不如你,所以论到为官,我一生难及你的项背。这话度爸一直也常常教我。”
说到这里,王士性忽然道:“宗海兄论及可与你一谈胸中抱负的者,吾所知的也唯有我的度爸,度爸就是大伯的台州话,这一次回乡,不知可否请宗海兄赏光在台州小住,也给我们王家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林延潮知道王士性是请自己去临海见一见他的伯父前漕运,宣大总督王宗沐。
林延潮想了想道:“多谢恒叔兄好意,只是……只是弟要在年前回到乡里,也罢,最多路程上赶一赶,否则定要多逗留几日,向老制台多多请教。”
王士性闻言大喜,笑着道:“若是度爸知道我能请到名闻天下的部堂大人回乡,不知会多高兴。”
当即二人就定了行程,前往台州。
至于徐贞明要返回江西老家,于是就在路途中作别。
却说台州这地方在嘉靖年时倭害极重,戚继光当年率军在此九战九捷才平定倭寇,不过之后仍有小规模的袭扰。
福建,浙江两省倭害真正的平定,还是要到了隆庆开关了以后。
现在王宗沐与王士性早都搬到台州府城里居住,至于城关的老宅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回去。古代读书人也有一个传统,一般读书人只要中举后,都会在所在县城或府城安置一套房子,既是见官方便也为了与同案间时常走动。
当然他们把将搬到府城还有另一个关系,那就是逃避倭害。台州府城乃是浙江防倭第一线,经营了数百年城墙坚固,在防御倭寇中屹立不倒。
一入了城,王士性即派了下人往家里通报。
见道路狭隘,林延潮就下了马车,与弟子们随着入城的百姓走在城里老街。
老街的街道是由青色石板路铺就,街面都是湿漉漉的还有些细泥,走上去鞋底发出微微的沙沙声,左右两旁都是木门板的店铺,店铺里的人一边端着大碗站着吃面,一边谨慎地打量自己这些刚入城来的陌生人。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心想,比起扬州来,这台州府城倒让他有了一些像是闽地老家的感觉。
王士性跟在一旁,作为台州当地的名人,陆续有人向他见礼。
王士性不断笑着拱手回揖,半途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当即上前搀着对方叫道:“姆娘。”
对方亦激动地叫出王士性的小名。
然后双方说了几句地方话,王士性得知这位妇女的丈夫去年得疾去世,笑着突然又落下泪来。
期间也有似王士性同案,或者是本地乡绅这样的人上来见礼,但他们看见王士性落后一步跟在一名年轻人身后时,都是见面寒暄了几句,不敢问得太多,即作礼告别,不少还很有眼色的向林延潮也躬身作礼告别。
林延潮则微微点了点头。
不久到了王家家宅,但见这里屋与屋间都是高高的坊墙,街口三五步间就能见到一处水井。
王家宅邸四周白墙围砌,门前立着数面高高的牌坊,但见门前一人迎了出来,对着林延潮长揖,然后又对王士性一揖。
林延潮认得对方乃万历十一年进士,现任南京兵部郎中王士琦。
王家除了王宗沐,王士性外,王宗沐三个儿子都是甲科出身,都在朝为官,其长子王士崧,次子王士琦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三子王士昌则是万历十四年进士,也是林延潮的门生。
所以王家可以称得上一门五进士,若加上王宗沐的高祖宣德年间的进士王稳,那么王家可以称得上一门六进士。
因为弟弟拜在林延潮门下的关系,王士琦在朝几次时见到林延潮都格外恭敬,这一次更是持起弟子礼来。
林延潮问道:“圭叔,怎么在乡?不在南京任职。”
王士琦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禀先生,在下两个月向朝廷请归乡省亲,吏部已是批了,也因此能遇到先生,实在是荣幸之至。”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幸甚幸。”
王士琦重新行礼道:“家父得知先生前来十分高兴,早已在堂里等候,先生这边请。”
林延潮道:“岂敢劳制台久候。”
当下林延潮举步入内,但见正堂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对联喜贴右军墨;春意乐赋摩诘诗’。堂内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老者,左右还有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都垂手立在一旁。
这名老者一见林延潮即笑着迎了过来。
林延潮当即拜道:“晚生延潮拜见老先生。”
老者扶起林延潮道:“诶,林老弟无需多礼。”
林延潮口称不敢,然后道:“恩师凤州先生曾多次致信学生盛赞老先生的才学见识,今日晚生来此,就是来请老先生赐教的。”
王宗沐闻言很高兴,凤州先生就是王世贞,林延潮乡试的座师。
王宗沐这一支据说是章安王氏之后,也就是王羲之的一支,所以他正堂左右挂着‘对联喜贴右军墨;春意乐赋摩诘诗’。这右军就是王羲之,而摩诘则是王维。
而王世贞则也是出自琅琊王氏一支,所以二人为官后关系很近,而且还是多年的诗文交。王世贞办七子社时就常拉王宗沐前往走动。
王宗沐听了林延潮提及王世贞也是脸上有关,当即道:“元美兄有老弟这样的得意门生,老夫也是羡慕不来的。”
林延潮笑道:“老先生谬赞了,台州人物锦绣,当年春闱放榜之时,一门六进士之名更是一日传遍天下,晚生心中仰慕已久。”
王宗沐得林延潮几句话很是高兴,顺便将王氏的子侄介绍给林延潮,并交代说林延潮是王士昌的老师,你们在他面前也要持弟子礼。
林延潮笑了笑将弟子介绍给王宗沐。
林延潮来王府前早就备好了厚礼,离开扬州时张泰征众扬州的官员都是送了程仪,梅家等盐商也有馈赠,只是不敢送得太多。
所以林延潮到王家来这礼备得也是很周全,诗书笔砚,小金银锭子居然备了甚多。至于王家子侄都是久仰林三元之名,再加上赠礼之举都是令他们大喜过望。
王宗沐见林延潮出手不凡,显然是用了心更是高兴,然后设宴款待林延潮。
宴席是摆在后堂,一共两席,林延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由点点头。
林延潮与王宗沐一席,至于王士性,王士琦与林延潮的弟子都坐另一席。
酒过三巡,王宗沐问道:“老弟屈驾来到台州,是否还有他事?”
林延潮当即道:“确实有事来向老先生请教。”
王宗沐笑道:“老夫归隐田园多年,早已不问朝政,不知还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老弟的?”
林延潮当即道:“老先生在隆庆六年三月十八日时,募坚固海船三百余艘,运漕粮十二万石自淮安出海,经登州,威海卫,进渤海,入直沽,五月二十九日抵天津粮船无失。至此天下臣民始信海运可通也。”
听了林延潮的话,王宗沐双眼微眯,半响后长叹一声。
“时老先生行前人未尽之事,展今日飒爽之风采,晚生当初读老先生主持海运之事,心中实不胜钦佩。”
林延潮倒不是说假话,当年写漕弊论时,他就倾向于开海运,但他担心此举会触张居正之忌,于是就没敢道出自己的政治主张。
王宗沐想到往事当即道:“当年海运之事乃高新郑在阁时大力支持的,但张江陵当国时,不满高新郑之政,心以为要建海船所取的大木,都取自湖广。张江陵又觉此举劳民伤财,乡人非议甚多,再兼后来海船倾覆,故而海运之事就罢了。”
一旁王士性,王士琦闻言都是默然,此事是王宗沐平生最遗憾的事。
就好比林延潮当初兴办义学,被御史抨击几句,自己就差点炸了,若是直接取消,那该如何愤怒。
但是王宗沐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在林延潮面前伤春悲秋,他笑了笑道:“此事老夫早已经释怀,倒是听闻老弟务致用之学,一直是致力于革除时弊,行变法新政之事。你不是也有开海运的主张吧?若是真如此,老夫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有此主张。”
林延潮问道:“老先生为何有此说呢?”
王宗沐道:“海运之事当初是老夫想得太粗浅了,漕运固然有积弊,但朝廷经营漕运几百年,临清,淮安,扬州这样的大城都是赖漕运而繁华,一旦弃漕运而改海运,无数赖此谋生的人,就要衣食无着了,其中既有禄享千钟,也有寻常的刁斗百姓,所以变不得,也是动不得。”
林延潮道:“多谢老先生指点之言,晚生也不敢动此念头,只是斗胆请教老先生一句,若是要请朝廷开海禁,此事是难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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