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五章 你怎么可能会死
深沉的夜空,漆黑的大地,没有丝毫气流掀起的微风。
在这种诡异而微妙的氛围下,一块明亮的魔晶石,照耀出一方不大不小的区域。
晶光映照出老人半张脸那沧桑的轮廓,就像是一头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公牛首领,在最后关头竟然遭到其他公牛的挑战,那种隐而不发,却在真正昭显后会焚尽一切的愤怒。
看着晶光范围尽头的那一团几乎分辨不出人形的焦褐色物体,刘传宏用了足足二十秒中的时间,才最终确定对方身份。
并非是老人年岁太高老眼昏花,或者因为这深沉的夜幕降临,头脑也跟着有些不清醒,思维速度骤然下降。
用了这么久的时间,纯粹只是因为那具焦黑尸体的主人,在老人印象中,几乎不可能与“死亡”二字挂钩。
老人眼前似乎陷入了黑暗,是一种远比周围景致更压抑的黑暗。
似乎有某种诡异而强大而力量,正要从这位本该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老人身上,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
老人想到了第一次见到这个放荡不羁却极为有趣的年轻后生的情景。
那还要追溯到十多年前。
当时的迟小厉,应该还没有现如今这么厉害——之所以用“应该”,是因为老人即便到现在为止,也不曾知晓年轻人是什么时候,真正跨越了那个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
当时的老人,也已经有近八十岁高龄,一生起起伏伏,诸事看遍,早已从位置上隐退下来,除了偶尔操心一下协会中那几个小结社,武道馆的事情,也全部交给众多弟子处理。
两人的相遇,是在拜迪与利亚交界官道上,一个规模不大的番邦小国。
当时正值玉漱花盛开之际,而那个番邦国,有着整个大陆最壮观瑰丽的玉漱花园,老人本就是闲适性子,自然随意隐藏身份出游。
玉漱园也算名声在外,时值旺季,园中自然有来自大陆各地的达官显贵,随处可见皆是衣着华丽之人,器宇轩昂的绅士们,挽着各自精心打扮、明媚招展的女伴或夫人,在一种微妙且安宁的气氛中静静赏景。
大家都清楚,或许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位男士,就是某国的贵门之后,甚至有一个笑话,当玉漱园花开之际,在这里一板砖下去,很有可能随意就拍倒七八个家缠万贯的富商。
正因如此,每年这一固定时节的赏景,也被许多贵族暗中视为联谊与结识的社交场合。
在互不知情的前提下,游客们通常不会起争执,即便是陌生人,擦肩而过前,或许也会相视一笑。
说不准那个雍容华贵的公子哥,就是哪家皇室的顺位继承者呢?
没有谁会在这种时候主动掀起摩擦,给自己找不痛快。
所以当园中一角发生了一点波澜不兴的小争执时,瞬间吸引了诸多游人的目光,不过在大致搞清事情来龙去脉后,便不会再有人关系那个被踩在脚下的瘦弱少年会有什么下场。
体型过于纤瘦的少年,是园里的一名普通侍者,事情的起因是为一位亭中休息的女士添茶,结果对方身上香水味过于浓烈,少年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少年在第一时间便本能蹲身偏头,根本没有在亭内留下一滴自己的口水,之后更是在第一时间,向坐于桌旁的夫妇二人鞠躬致歉。
可换来的,却是守在亭外足足十名护卫的全力痛殴。
能够在玉漱园中带入十名护卫,并且个个身手不凡,绝非寻常贵族,所以夫妇二人的身份,早就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甚至有一部分已经猜到真相。
此时见到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惨相,几乎没有人生出怜悯,甚至连闻讯赶来的那个身形微胖的主管,也没有丝毫劝情的打算,只是一边擦着汗,一边点头哈腰向女人赔罪。
至于地上的可怜少年,已经没了挣扎痕迹,口鼻还有腹部早已鲜血淋淋,即将惨死在这些浑身散发恐怖气息的壮汉脚下,似乎根本是无所谓的小事。
老人是听到了惨叫闻讯而来,看到少年的境遇,瞬间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第一时间就要冲过去。
他对于这些视人命如蝼蚁的所谓贵族们,并没有生出太多痛恶之心,老人风风雨雨,世态炎凉,什么没有见过,自然清楚这种根植于他们精神深处的冷漠,并不能责怪与他们个人,而要归结于整个社会的体制。
所以他只有对少年的同情与对这种社会体制的些微愤慨,并不想真的给那对仍在照常谈笑的夫妇一些惨痛教训。
只要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即便给这些施暴者以恐惧,也只会让他们在之后的某个时候,爆发出更恶毒的发泄。
所以老人只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出乎老人预料的是,就在他已经起步的同时,一道微不可查的魔力波动,像是昙花盛开般突兀抖了一下,接着便消失不见。
若不是老人心思已经放在那名少年身上,这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魔力,根本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然而下一秒,十名护卫像是中了定身符一般突然僵在原地,只有眼中的情绪还能变化,涌现出一种面对未知事物时的恐惧。
迟了几秒,男人和女人才意识到动静突然消失了,略显狐疑的转过头,便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
更令他们震惊的是,短短几秒过后,那个已经像破布般脆弱的血人,竟缓缓睁开眼睛,从一地血泊中站了起来,略显茫然的低下头,当看到身上身下的血迹时,少年自己明显都吓了一跳。
老人早已止住身形,面色像之前一般平淡,心中却掀起阵阵惊涛,像是要射出皓光的双眸,不着痕迹的扫过对面。
最终,老人的视线停留在凉亭不远处,一位穿着同样款式的青年侍者身上。
端着酒盘的黑白发青年,几乎在老人视线投来的同时,陡然抬起头,双方视线在相隔百米外的地方突兀碰撞了一下。
这种对视持续了一秒,老人嘴角微微上扬,点头示意。
青年只是抬了抬下巴,动作有些随意,算是做了回应。
老人主动错开目光,重新回到那名背对这边的贵妇身上。
短暂的震惊过后,夫妇二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脸上表情变化极为精彩,似乎是误会了自己可能招惹了某位狠角色,尤其浑身是血的少年缓缓抬头望来,两人脸上的惊惧之意愈发明显。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原本已经失去兴趣的其他游客,再次聚焦过来。
男人脸色阴晴不定,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神游离片刻,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微微弯下那笔挺的腰身,像是要对之前的行为诚恳道歉。
在他示意下,神情惊恐的女人,也弯下了那高贵的脖颈,身边的侍从马上从怀中取出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钱袋,将那沉甸甸的分量递给对方。
看着那足有自己脑袋大的钱袋,少年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那位谄媚的主管,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调和几句。
男人亲自接过钱袋,鼓起勇气朝前几步,再次欠身递给那个自己看走了眼的少年。
这一刻,即便相隔百米,刘传宏依旧敏锐察觉到了男人低头时,眼眸深处的恨意与杀意。
一种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本不想让事态闹得更糟的老人,几乎依靠本能动了起来。
没有人看到那道快若闪电的虚影,也没人注意到亭中什么时候多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直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表现出足够低姿态的男人诡异的飞到空中,几颗带血断牙也跟着划出轨迹,然后像是一头自由降落的野猪轰然砸倒在亭内坚实的地面上。
直到男人落地,近在咫尺的女人仍呆若木鸡,两秒过后才发出一声尖叫。
伴随着这声尖叫,才有人后知后觉发现,石桌旁竟然莫名其妙多了一位其貌不扬的老人。
“我是协会的人,不想死,现在就赶紧离开,以后想报仇,随时可以来找我。”
老人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不理那个尚躺在地上捂着嘴角、一脸懵逼的男人,神情稍有些复杂的看向后方。
被他关注的黑白发侍者,脸上似乎多出了几分意外,在与老人恳切的目光下对视几秒,才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
直到此时,男人的命才算彻底保住。
十名护卫突然能动了,第一时间回过头,便看到自家家主的惨相,最近的两名剑士,毫不犹豫就要拔剑。
仍是没人看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当老人闲庭信步般走到少年身旁时,那六个准备出手却尚未出手的护卫,全部悉数倒下。
目睹这一切的男人,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真的找死,几乎是用嘶吼的方式,让尚能行动却不敢再动的手下,赶紧把自己抬走。
自始至终老人都没有回头,也不在意男人狼狈逃走时脸上是否有狰狞和恨意。
他知道对方的身份,库曼某个附属国的皇子,也是王位第一继承人,身边十名护卫中就有两名剑圣,也就是最先想对他出手的那两人。
外人或许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那位皇子冷静下来后,只要脑子没有被他扇傻,以至于影响到最基本的判断,绝对连半分报复的想法都不会生出,甚至可能诚惶诚恐来拜迪赔罪。
这件事老人本来不想管的,只是反感于那些剑士竟然连最基本的底线都丧失掉,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动手,可随着那名深不可测的青年侍者出手,事情似乎就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老人目光平淡的扫向四周,经过先前的震撼后,游客们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惊作鸟兽散。
连那位主管和其他侍者也迅速跑没了影,现场只剩下茫然无知瑟瑟发抖的血迹少年,白发老人,以及仍旧端着盘子的青年侍者。
“你很多事诶,老爷子。”
这是两人首次见面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对于这没有什么尊敬味道的称呼,老人愣了一下,似乎许久没有听到类似的口气了,不由大笑起来。
旁边的血迹少年,不知何时陷入沉睡。
“杀了他们,会引来更多报复。”
大笑过后,老人恢复之前的平淡,摇头道:“我能看出你是个好心人,但这样做只会害了他……到时候很有可能要面对一国的怒火,就算你有本事自保,也不可能保他一辈子吧?”
这就是老人出手的原因。
如果当时不率先将那个皇子打飞,老人毫不怀疑,青年会直接痛下杀手。
而出手的原因,仅仅是那位皇子眼中的恨与杀意。
所以老人只好出手,由他出面,稍稍显露协会身份,才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他相信对面青年的本事,能无声无息制住那两名剑圣,恐怕不会将一个小国放在眼里,但既然他愿意帮一个身份卑微的少年,多半不想让后者之后沾染更多麻烦。
老人已经准备将少年带回拜迪,反正他开的武馆很多,门徒不计其数,这些年也不知资助过多少人,不差一个少年。
这场因为惩恶扶弱的萍水相逢,到此本该划上句号,大家各走各的。
可是青年接下来的回答,却让向来处变不惊的老人,陷入了难以言表的极大震撼。
“一国?如果只是为了一个想要草菅人命的皇子报仇,只能证明那个‘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要对方敢报复,就像刚刚那个皇子的眼神,我不介意……多杀几个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青年脸上依旧挂着轻佻的笑容,显得有些玩世不恭,就像在说一个笑话。
可老人却没来由打了个冷战。
因为青年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十分平静。
为一人,灭一国,青年可能只是随口一说,老人却没来由相信。
他做得出来。
如果不是青年出手的动因,老人绝对会将其当成那些穷凶极恶、不计后果的疯子。
这样一个为了心中“道义”而肆意妄为的青年,引起了老人极大的兴趣。
他相信,这个目前籍籍无名的青年,无论低调隐忍的原因如何,有朝一日,定会震动整个大陆。
这就是二人的首次见面,不算平静,但结果还算圆满。
只是现在——
“你怎么可能会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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