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失控（下）
他似乎恢复了平静，可语气仍是冷的，冷到人骨子里。
娜娜默默地挪过去。
精灵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判断她好不好吃，该从那里下口……却又有最后一点良知在欲望之下挣扎着，告诉他，不能吃。
娜娜差点就脱口说出“我不好吃！”——那也大概没什么用处。
“只有你了。”精灵没头没脑地说。
“……还有伊恩啊。”
虽然其实没听懂，不知是什么驱使着女孩儿说出这一句，“还有依蒂丝……你的同伴，他们，很仰慕你。”
语气里总是带着怀念或惆怅，可那些描述，分明只能用“仰慕”来形容。
因为离得很近，娜娜能清楚地看见，精灵的瞳孔缩了缩。一瞬的恍惚稍稍驱散了他眼底的阴冷，仿佛堆积的黑云被骤然而至的狂风撕裂开来……可云间洒下的阳光转瞬就失去了温度。
“是啊，还有他们。”他开口，用一种怪异的语气，“你喜欢他们？”
娜娜默默点头——我也喜欢过你的……真是瞎了眼。
“即使他们跟我一起杀了伊斯康提亚……杀了你的父亲？”精灵轻声问她。
娜娜猛然抬头。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轰然炸开，炸出一片空白。
“……我的父亲名叫艾斯·卡沃！”
她听见自己大声反驳，带着空洞的愤怒：“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给我另找一个父亲？！”
“他真正的名字是伊斯康提亚·冰芒，艾斯是冰的意思不是吗？”精灵的回应平静而冷漠。
那个长长的名字听起来异常熟悉——娜娜呆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那是什么。
伊斯康提亚·冰芒。
那是那条八年前死在屠龙者们手中的白龙……它的名字从他们口中传出，又被村民，被之后慕名而来的各种各样的人一遍遍重复。
女孩想要继续反驳。白龙死去之后她的父亲才失踪的！屠龙者们在村里受到热情招待的第二天清晨，她的父亲都还在她身边！然后他才……
可她无法发出声音，记忆中的种种疑惑和无数巧合瞬间扑面而来，那时她对时间的感知其实十分混乱……但她清楚地记得某个画面，记得父亲离开的那一天，远山传来悠长的鸣叫，仿佛悲伤而温柔的告别。母亲奔出门外，对着依然笼罩在迷雾中的卡尔纳克山脉，如雕像般静立了许久，久到她因为恐惧与不安而开始放声大哭，母亲才俯身抱住了她，她总是温暖而柔软的怀抱，唯有那一次，冷得让她几乎要窒息。
她的父亲是一条白龙——她突然意识到那或许是事实。
这个认知让女孩脸色苍白，浑身冰冷。
她失魂落魄，呆呆愣愣地被精灵拖着走。她再看不见黑暗的甬道，精美的浮雕，怪异的符文……眼前闪过父亲仿佛铺着碎金的浅蓝眼眸，闪过他暖如春日阳光的笑容，闪过他们相处时无数琐碎的细节。那丝在精灵松开手之后依旧盘旋在她身体里的寒意，却像是变成了一柄利刃，它刺下去，刺破那些温馨却平常的画面，搅进她的血肉和灵魂之中，伴随着难以形容的怀念，痛楚，恐惧，愤怒，伴随着似乎也曾响彻她耳边的，如巨浪拍碎岩石的咆哮，挖出某些被隐藏，被封印……被她遗忘的东西。
她想起他在炎热的夏季为她下过一场小小的雪，就因为她想看；她想起他曾在夜晚带着她飞上最高的雪山，指着漫天星辰，告诉她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名字，她却只顾着在他宽阔的背上寻找，想找到那双能带她飞上天空的，像雪一样白的翅膀；她想起她曾有一个小小的银白色链坠，薄得仿佛透明，以美妙的弧度稍稍弯曲，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鳞片，边缘有浅浅的线条蜿蜒成奇妙的花纹。
从前她看不懂，可现在，她突然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在这个大陆上，已经没有几个人认得出那古老而神秘的文字——“给我最爱的女儿，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她抬起头，轻声吐出一句话：
“所以，是你们杀了我父亲。”
精灵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女孩儿的眼睛。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其实更像她父亲的朋友……从维萨城到卡尔纳克，这种颜色的眼睛极其常见，可现在，那片如海般的深蓝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那是他想要的……也是他不想要的。
“是啊。”他回答，却不敢再直视那双眼睛，“是我们。”
他该告诉她是伊恩刺出了最后一剑……正中心脏的一剑，而那一剑之所以能刺中，是因为白龙在能将战士撕成两半的时候不自觉地迟疑了一刻。他该向他描述那条巨龙如何倒下，鲜红血液蜿蜒流在银白鳞片上，璀璨光芒如何从那双巨大的金黄色双眼中消失……然而当他想起这些他总是避免去回想的东西，有什么东西灼烧着他的胸口，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他混乱的灵魂之上。
你在干什么？
在因疲惫和绝望而升起的疯狂之后，深深的疑问和巨大的恐慌将他从灼热的怒火拖入冰冷的深海。
——埃斯特尔，你在干什么？
层层寒冰攀上石墙时他一把抓向娜娜，骤起的冰刃却轻易割破了他掌心，让他不得不收回手。
女孩儿安静地看着他，双眸灿烂如金，瞳孔缩成一条黑色的线，带着强大的威压，仿佛发自本能的轻蔑与厌恶，与如火般燃烧的愤怒。
代表着危险的，非人的眼睛。
此刻控制着这具躯体的，已不是那个十二岁的人类女孩儿，而一个古老而骄傲的种族充满愤怒的灵魂。
他该阻止她……他该停下。
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
微微的震动从地底更深处传来时，瑞德他们都还没有走到伊恩上一次被影魅攻击的地方。
瑞德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再也顾不得什么陷阱或机关。
他其实很熟悉这地方，或许比拉赫拉姆还要熟。可突然之间，仿佛每一条岔道都变成了舞动的黑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扶墙，脚步踉跄，也不知踩到了哪里，在被疾射而出的利箭扎个对穿之前被伊恩猛地一把拖了回去。
“冷静点！”战士低吼。
虽然他自己也未必就有多么冷静。
瑞德用力挣开了他，自己站稳。
“你们……”他咬牙切齿。这一刻，他对这些“屠龙英雄”的痛恨与厌恶升到了极点——他为什么就没有在他们当年住进他的酒馆，庆祝着他们伟大的胜利时一把火烧死他们呢？！
伊恩在他再无半点掩饰的恨意中默默地退开一步，却转而拦在他身前。他也同样担心娜娜的安危，但他见识过这迷宫的危险。一个不能保持冷静的引路者，只会把他们都带进深渊。
片刻之后，瑞德粗重的喘息平缓了一些，
“……有条捷径。”他说，“直通迷宫的中心，他们应该就在那里……但那条路十分危险。”
这意思很明白。但在伊恩毫不犹豫地开口之前，有个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该走的路，是往回走。”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
伊恩循声望去，从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走出的，是个一身白袍的年轻人。
又或者，已不再年轻。
他样式简单的长袍里用某种特殊的材料织出了如水般的暗纹，在他走动时如有水波流动。可那白如新雪的长袍有许多磨损之处，分不出新旧，就像那人说不出是年轻还是苍老的面容。
他满头白发，但身姿挺拔，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比瑞德一家更深，仿佛闪耀着群星的夜空，浩瀚无边，亘古不变，让伊恩恍惚觉得，这个人……已经活过了千百年的岁月。
“……德利安！”瑞德开口叫道，欣喜又急切。
伊恩怔了怔，努力从那张已经完全不一样的脸上寻找那个老医师的影子。
“带他们回村，”德利安挥舞手杖的姿势像是在赶鸭子，那点神秘而强大到难以接近的气息瞬间消失，“告诉凯斯特，带村里人去龙牙岩洞。”
瑞德眼中那点欣喜顿时变成了更深的忧虑：“你是说……”
“可能会有一场暴风雪。”德利安打断他，并不掩饰他的焦躁，“快走！你们在这里帮不上忙。”
伊恩还没出口的话又一次被堵了回去。
瑞德居然没有反抗，甚至也没有再多问，绷着一张脸开始往回走。
依蒂丝拉了还在迟疑的伊恩一把。她隐约猜到了这个“德利安”真正的名字，虽难以置信，却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他能解决。”她低声说，“他很强。”
而他们只是不被信任的外人。
.
火光渐远，独自站在长长的通道之中，看着周围深刻于记忆里的浮雕，白发的男人露出一点没人能看到的苦笑。
他觉得那女游侠的后一句话里少了个“曾经”……他怀疑自己是否真能解决。
然后他大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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