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正此衣冠
赵和一戟刺死嬴迨,周围的人都呆住了。
谁都没有想到,赵和会在这时暴起发难,大家其实都在等,等嬴迨回答赵和的问题。
这一戟之后,赵和向前,踏了嬴迨尸体一脚,好将戟拔出来。
他目光一撩,看向晁冲之。
最先反应过来的,也是晁冲之。
他尖声大叫,连连后退:“快,快,护我,保护我!”
几乎在他后退大叫的同时,总是说“镇之以静”的大秦丞相上官鸿以和他年纪不相称的灵敏跳了起来。
“逆贼嬴迨已死,从者不究,倒戈者立功受赏!”他大叫道。
他一边叫,还一边推着李非,李非也回过神,同样大叫:“倒戈者立功受赏,两万南军在外,从逆者诛其全族!”
无论是丞相上官鸿,还是太尉李非,都是大秦重臣,他们的声望,在军民之中都是极高。
殿中的那些玄甲武士,原本挥舞兵刃要向他们冲来,可听到上官鸿与李非的喊声,他们稍稍迟疑了一下。
只有几个最为忠于嬴迨者,还在继续向前。
而这个时候,赵和挺戟又冲向晁冲之,晁冲之大叫要人救换,那几个忠于嬴迨者也恨赵和,因此将赵和当作第一目标。
这让上官鸿与李非在很短的时间内无人关注。
上官鸿挥着衣袖,再度跳起,厉声道:“两万南军,还有大将军尽在宫外,你们是想全家族灭,还是想立功受赏?”
“欲立功者杀贼!”李非叫道:“此为太尉李非之令!”
上官鸿也跟着叫:“杀贼者立功,此为丞相上官鸿之诺!”
他二人原本威望就高,此刻能与他们抗衡的嬴迨已死,晁冲之一时失态,故此那些玄甲武士在愣了一下之后,顿时明白该做什么选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嬴迨已死,他们都不是晁冲之的嫡系,就算晁冲之能够获取最后胜利,又能给他们什么?
而且外有两万南军,再外还有大将军率领的近十万大军,只靠一个晁冲之,最多再加上被他收拢来的杂牌,怎么打得过?
他们可不是晁冲之的人,他们是执金吾,是从羽林军、虎贲军和北军中抽调出来的,是天子近卫,是大秦皇宫的守护者。嬴迨在,还可以凭借大宗正的身份指挥他们,嬴迨不在,他们理所当然要听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的。
于是这些执金吾在短暂的思忖之后,有人大叫起来:“诛逆贼,诛逆贼!”
还有更聪明的,冲上来在上官鸿与李非身前护住:“保护丞相与太尉!”
近三分之后的殿中执金吾瞬间倒戈,剩余者也多数放下武器眼旁观,只有寥寥数人,还护着晁冲之,他们现在也顾不得抓赵和,只是小心地戒备着。
赵和将戟顿在地上,戟尖的血滴哒嘀哒落了下来。
他平缓自己的呼吸,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连续插嘴,特别是最后几个问题,都是别有深意,一方面是借此掩护自己接近嬴迨与晁冲之的动作,二来则是判断谁在这场政变之中是关键人物,至少是大殿中的关键人物。
所以他在倒数第二个问题时会问,这大殿之中的是不是莽山贼——如果是莽山贼,那么他夺戟之后击杀的就会是晁冲之,但嬴迨否认这些人是莽山贼,也就是说,大殿中困住他们的武士,是嬴迨手下的人。
杀了嬴迨,这些武士失去了指挥,上下犹豫,再借上官鸿与李非的威信,迫他们倒戈并不太难。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则纯粹就是为了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嬴迨身上,放松对他的警惕,使他有可乘之机。
这是一场赌博,若再有一次,赵和不希望自己再陷入这种非生即死的赌命状态之中。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赌嬴了。
他看向大殿深处的晁冲之。
晁冲之满眼恐惧地也看向他。
“晁冲之,给五辅留些体面吧,你已经输了!”李非从一名执金吾那里抽出了仪剑,他提剑上前,厉声喝道。
晁冲之这才看向李非,好一会儿,他扬声道:“上官丞相,我答应你的条件了,道、法、儒三家并为显学,你仍居丞相之位,我愿引咎自劾,只要儒家也可以成为显学之一!”
上官鸿叹了口气:“晁公,不要慌张,便是面对必死之局,也要镇之以静,象你这般太过激动,可不是养生长寿之道!”
“答应我,若不答应我,我……我还有天子,我还有天子在手!”晁冲之厉喝。
“咳咳……圣旨到!”
就在晁冲之大叫之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清冷的咳嗽之声,紧接着,在六名玄甲武士护卫之下,一个宽袖高冠的身影走了出来。
赵和看到这个身影,立刻又握住了戟。
公孙凉!
从刺奸司消失的公孙凉,竟然已经入了皇宫,而且此时在玄甲军护卫之下,竟然又于此关键之时出现在大殿之中。
上官鸿与李非二人的威望加起来,足以压倒晁冲之一人,但是晁冲之若再得到天子的支持,那么大殿的情形,恐怕还会有所变化,绝大多数执金吾将再度进入观望状态。
“大秦八世皇帝二年元月二十二日,皇帝制曰!”
公孙凉举着所谓的圣旨,昂然而立,看都不看在大殿中的众人。
退到一根大柱之旁的晁冲之背倚大柱,看着大殿中的执金吾都停下来躬身接旨,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哈哈涩笑了两声,然后弯腰:“臣御史大夫晁冲之,接旨!”
“臣丞相上官鸿,太尉李非,接旨!”
以大秦之制,重臣接受旨意之时,只需要略微弯腰以示尊崇即可,并不需要跪拜——象五辅这样的大臣,即便上朝之时都无需跪拜天子,相反,天子还需赐座,以示对他们的尊崇。
“朕以不德,承继大宝,本当谦逊,以国事付以五辅重臣。然,惊闻大宗正燕王嬴迨,御史大夫鲁国公晁冲之,飞扬跋扈,素有不臣之心,擅权僭越,常怀逆纂之志。朕以其二人为烈武托孤之元臣,先帝辅重之宿老,不欲使其含冤,敕命丞相许国公上官鸿、太尉宋国公李非治其案,钦此。”
所谓的圣旨很短,甚至有些不合格式,但此意一出,大殿之中顿时鸦雀无声。
上官鸿与李非的神情有些古怪,而晁冲之则先是一愕,然后大叫:“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虽然大叫,但晁冲之很清楚,这一切就是事实。
公孙凉收好圣旨,交给身边的一名玄甲武士,那名玄甲武士再将之交给了上官鸿身边的执金吾,执金吾转呈上官鸿。
在赵和刺死嬴迨之后,现在大殿中的这些重要人物,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可能是对手的人接近自己了。
“公孙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晁冲之惊怒交加,此时稍稍冷静下来:“只要天子支持我……”
“晁冲之,你住口吧!”公孙凉哼了一声:“你私自囚禁天子,以他人着天子冠冕,伪造圣旨,意图谋逆,天子念在你是元老重臣身份,所以还给你留点体面,你要知足!”
公孙凉每一句话,都让晁冲之脸上白上一分,待公孙凉的话说完,晁冲之只能靠在身后大柱之上,才维持身体不至倒下。
他半是惊恐半是迷茫的眼光在公孙凉身上打了个转,然后又看到上官鸿与李非。
看到上官鸿认真地看着那圣旨,晁冲之突然明白了。
他指着公孙凉,放声大笑。
眼泪都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公孙凉神情平淡,双袖微垂:“晁御史,你若还有一丝半点的良知,此时要顾全大局……为了大秦,总需要有人牺牲,现在轮到你了。”
晁冲之连连点头:“是,说的是,谁不可以牺牲,如今我既事败,确实要轮到我了。”
他目光在大殿中诸人面上一一游过,然后停在了赵和身上。
这是事败的关键,若非赵和一戟刺死了嬴迨,让大殿中的局势失去控制,他根本不会失败。
但晁冲之的面上却没有什么恨意。
他正了正衣冠,以袖子抹去自己笑出的泪水。
“赵和,若是十五年前逆太子也有你这般心智,或许天下大势,不至于现今这种局面。”他缓缓说道。
“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你们还没有告诉我,我究竟是谁,与逆太子究竟有没有关系呢。”赵和看了看晁冲之,又看了看公孙凉。
他对公孙凉的痛恨,绝对不逊于晁冲之。
若说此次京城之乱,晁冲之与嬴迨是主犯,那么公孙凉就是在其中穿针引线的主谋。晁冲之与嬴迨没有将公孙凉放在心上,所以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但赵和不同,他始终是将公孙凉当成生死大敌。
特别是王道死了之后。
晁冲之已经整理好衣冠,他看着赵和:“其实你自己心中不是有所猜测么,你应当就是逆太子的遗孤,只不过这世上能够证明你身份之人,只有三个。”
他看了一眼在血泊之中的嬴迨尸体,然后又道:“第一位便是大宗正嬴迨,他是烈武帝最信任的宗室,只不过他已经被你刺死;第二位是十五年前上林苑令,是也将你送到铜宫,只是此人在数年之前已经被杀;第三位是张……”
“晁公!”上官鸿猛然喝了一声。
晁冲之哈哈一笑:“是,是,上官丞相要维持这平衡之局,实属不易,我这将死之人,就不再给上官丞相添些麻烦了。”
他转过脸又对赵和一笑:“这天下,原本是你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回手猛击自己的腹部,手中藏着的短剑,刺入了心腹之间。
然后身体倚着大柱,坐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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