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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怨偶


整整七年,姜姮只学会了一个道理,不要触这疯子的逆鳞,不然到头来只有自己受罪。

        夜深如许,她也着实累了困了。

        将梁潇让进寝阁,棣棠和箩叶一声不响地张罗浴桶热水,兰膏胰子,寝衣巾帕……待一切妥当,两人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夫妻两极有默契地刻意忘掉那场激烈争吵,都给彼此台阶下。

        姜姮亲自伺候梁潇,给他解衣带,褪外裳,拿着木舀往他身上浇水,在白茫茫烟气中,看见他背上纵横交错的刀疤。

        尊荣权势不是白来的,梁潇袭爵时,靖穆王府只是风雨飘摇的政局中一枚惹人觊觎的棋子,有想收归己用的,也有想一口吞了的。

        整整七年,梁潇厉兵秣马,钻营争斗,才挣下如今的地位。

        姜姮想,即便辰羡顺利袭爵,他也一定做不到,他太天真,太不识人间险恶了。

        长久的沉默,梁潇先沉不住气,回过头来看姜姮:“你在想什么?”

        俊美无俦的面孔,被轻飘白烟渲染得湿漉漉的,有些模糊,也掩藏了锐利棱角。

        姜姮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在想辰羡,不然今夜大家都不用睡了,她拢了拢发髻,回:“一些小事。”

        梁潇看上去很有兴趣,追问:“什么小事?”

        姜姮斟酌了片刻,道:“兄长打听到,常郡的提举保甲司出缺,他想去填上,已向尚书台呈书,已过两月,仍迟迟未给批复。”

        梁潇一笑:“奏折被我给扣下了,他好歹曾经是一品镇国公、闽南节度使的嫡子,武将世家出身,去穷乡僻壤里做个训练厢兵的保甲,不是太委屈了么。”

        姜姮给他解冠,小心翼翼将黑发浸在浴水中,才说:“兄长一身武艺,学有所用才不算委屈。况且……”

        她的声音渐渐熄弱,梁潇探头看她:“况且什么?”

        “姜家已不同往日,爵位官位早已被褫夺,也没有必要死守着从前的尊荣不放。若是可以,不光兄长,父亲也想和他一起去常郡,就算他老得练不动兵,也可以督运粮草辎重,继续为朝廷出力。”

        姜姮娓娓而叙,语调始终平缓,并没有对家道中落的惋惜和怨恨。

        当年辰羡卷入卫王谋逆,牵累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府,他自己被斩首,两府亦是险些覆灭,好在,姜姮的父兄保住了性命。

        梁潇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蓦得嗤笑:“你倒想得开,也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说堂堂靖穆王妃的父兄甘愿混迹边郡,受低阶武将差遣。你们姜家不要脸,本王还要脸呢。”

        姜姮搭在浴桶边缘的手开始颤抖,白皙纤细的腕子上青筋凸起,戴在上面的几只银丝细镯沥沥作响。

        她知道梁潇为什么突然恶语伤人,不就是因为他们姜家落拓至此,可还没有向他这地位尊崇的辅政王摇尾乞怜,渴求庇护与恩赐。

        夜深沉,窗外传进更鼓声,姜姮实在不愿与他半夜争吵,闭了闭眼,继续给他擦背。

        梁潇见她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未觉愉悦,眉眼间的戾气反倒更重,嘲讽:“我真是没有想到,堂堂姜家的小乡君,自小半点委屈都受不得的,有一日脾气竟会这么好。”

        姜姮舀了一勺水倒进浴桶,平静道:“是呀,我脾气变好了,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姜姮了,正如,你也不是从前的你。”

        她把兰膏抹在梁潇的发上,一缕缕细细揉搓。梁潇冷眸看着她,心口梗着气,憋闷得难受,越发言语尖刻:“是呀,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但辰羡是,他永远纯善温良,俊秀如初,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姜姮深吸一口气:“不要提他。”

        “我就要提。”梁潇腾得自浴水中起身,手扣住姜姮的后勃颈,迫得她贴向自己,森然冷笑:“若你嫁得是他,你还会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吗?”

        他动作粗鲁,勾住了姜姮的一缕青丝,疼得她细眉微蹙,偏一股执拗,直视他,道:“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你若这么在意,当初就不该娶我。”

        她的颈间肌肤柔腻凉滑,似一匹上好的缎子,薄而脆弱,仿似稍稍用力就能撕碎了。梁潇果真将力道收紧,靠近姜姮的耳畔,轻声说:“我如果不娶你,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秦楼楚馆的香阁里,不管多么丑陋肮脏的男人,只要花上三五金,就能买你一夜。”

        昔年姜府获罪,男丁被判斩首,女眷没入乐籍。

        姜姮转头看他,眼睛里闪着决绝的光,“不,我还有一条路,我可以死。谁敢碰我,我就杀谁,然后自杀。总不见得,一个乐姬杀了人,要连累父兄家人吧?”

        梁潇不说话了,凝着她沉默。两人如同各据一方的剑客,谁也不让。

        良久,梁潇松开了姜姮,转身泡回浴桶里,冷声道:“接着洗。”

        这一回合,梁潇又败了。

        可笑他在外杀伐果决,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关起门来与自家娘子较劲儿,却鲜有胜绩。

        别看姜姮素日里柔弱,一旦被逼得很了,比他更能豁得出去。

        姜姮舀了一勺凉水冲着梁潇的头顶浇下,梁潇端稳如石雕,半声都没吭,任由她折腾。

        洗了不到半个时辰,梁潇一头黑发湿漉漉的铺在雪白寝衣上,甚至来不及烤干,已急切地抓了姜姮入怀。

        寝阁灯烛彻夜长明,一小排火苗回旋闪烁在莲花灯台上,摇曳生姿。

        姜姮难受时就盯着那小火苗看,看得久了,眼冒金星,一阵阵眩晕,被颠来覆去,煎熬更甚,中间一度晕过去,又被梁潇弄醒,像魂灵脱离了躯壳,呆愣愣盯着神情癫狂的他,低低呢喃了一句什么。

        梁潇附耳过去想听,她却紧闭上嘴,不再说了。

        棣棠和箩叶在外守了一夜,耳边泣声响了一夜,终于熬到天蒙蒙亮,才消停下。没过一炷香,里头便叫水。

        梁潇行军打仗惯了,若是战情胶着,三五天不睡也是寻常。此刻正精神奕奕,脸上镌着餍足之色,生龙活虎地跑到桌前灌了一壶凉水。

        可怜姜姮本就身体孱弱,此时瘫软地趴伏在床上,被衾堆叠在腰间,露出一片白皙雪背,上面红斑迹迹,青丝凌乱,唇还被咬破了,挂着干涸的血渍。

        棣棠心底抱怨梁潇,回回都冲着要人命来的,却不敢在他面前多言语一句,默不作声扶起姜姮,给她披上寝衣,系斜襟的丝绦。

        梁潇站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看她,她皮肤很白,是那种透着冷色的瓷白,薄薄的面皮下,几乎能看见青筋脉络隐隐流动。脸颊却透出不自然的酡红,像流动着酩酊醉意,冶艳秀美。

        此刻他却又想开了,这么一个美人儿,自小被他那嫡母当儿媳千宠万宠地养大,可最后还是叫他享用了,又有什么值得积郁的。

        他粲然笑开,上前将姜姮打横抱起来,柔声说:“我来帮你洗。”

        众人早已习惯他的喜怒无常,相互对视一眼,没有敢说话的,任由他抱着姜姮进了浴房,洗了足足一个时辰,期间姜姮哭得厉害,好像闹了一通,梁潇才沾了一身水渍,不甘不愿地出来,让棣棠她们进去给姜姮穿衣。

        棣棠碎步冲进去,见姜姮趴在珉石台基上,半身浸在水里,探出一只手抓住棣棠,低声道:“去看着,我要弄出来,我不想怀孕。”

        这种事主仆间早有默契,也不是没有更有效体面的法子,只是药被梁潇发现过,他大发雷霆,打骂发卖了一些侍女,姜姮不愿意连累旁人,才回回这样。

        虽然不是十分保险,但好像老天在这件事上格外有眼,除了先前那一回,就再也没有让她怀过孕。

        这样耽搁了些时间,梁潇早一步收拾整齐,坐在前厅喝茶等早膳。

        侍女抱着绿髹漆托盘进来,奉上一瓯热茶,收回手时娇羞地看了一眼梁潇,媚眼如丝,柔婉含情。

        梁潇正回味着昨夜那一场风月,忽而见这侍女迟迟不退下,反倒在偷觑自己,心中不快,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似笑非笑问她:“你看着倒眼生,叫什么?从哪里来的?”

        侍女脸腾得红了,底下头,声若纹呐:“婢子闺名红绡,是太夫人旧时好友之女。”

        “旧时好友之女……”梁潇重复念叨,神色逐渐冷沉阴森,偏唇角噙着一点虚假笑意,好声好气地问她:“那你不是该伺候太夫人吗?怎么会在王妃的院子里?”

        红绡羞涩道:“太夫人让婢子来伺候殿下。”

        这并不让梁潇意外,他耳目遍布金陵,母亲背着他干了什么事他一清二楚,只是刚刚回来懒得发作,且先放一放。

        谁知外面牵扯未断,却早已将手伸进了后院。

        梁潇再不看红绡,唤进了自己的心腹内侍姬无剑,让他去办。

        姜姮藏在浴房拨弄了自己的身体许久,才换上新衣出来,谁知在内廊里就听见吵闹声,似是许太夫人在厉声指责些什么。

        她放轻了脚步,走到屏风后,正听见梁潇说话。

        “我早就跟母亲说过,如今身份不同,从前吴江的那些旧友要断得彻底,不然闹出什么,平白让人看笑话。”他指向跪在地上的红绡,“一个歌姬的女儿,连父亲是谁都不明,您竟也能招进王府后院。”

        许太夫人道:“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瞧不上她是歌姬之女,你别忘了,你也是歌姬之子。我知道,自打进了这王府你就瞧不起你母亲,瞧不起我给你相看的族中女孩,一双眼睛盯着姜姮。她有什么?不就是出身高贵。还不是差一点被抄家灭族,送进教坊为妓,要真到那一步,还不如我这歌姬呢。”

        梁潇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忽见屏风上影络斑驳,脑子一嗡,忙快步走过去,果然见姜姮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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