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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念漫漫鸿笺(4)


他何时回北平、如何回北平,到处都有人盯着,削尖了脑袋想拿第一手消息,但这回提前一个月就让段青山知道,显然是有意为之。

        南市几家最大的戏院子正待孟月泠一下火车就抛出橄榄枝,条件虽比不上上海“金九银十”的月包银,但也是北平天津两地能开出的最高价。

        院子里的银杏叶纷纷落下之时,已经是十一月了,孟月泠终于在万众期待下终于踏上返程,丹桂社的其他人直接回了北平,只有孟月泠在天津停留,以及负责伺候他的跟包春喜。

        佩芷眼看着他回来的日子近了就跟傅棠打听,傅棠大方地告诉她孟月泠下午抵津,佩芷信了。结果等到那天下午,消息早已经在整个天津卫传开了,佩芷才知道她被傅棠给耍了,人家上午就下了火车了。

        而孟月泠拒了一众戏院的邀约,低调地前往段府去拜会段青山。

        孟月泠跟段青山说道:“照理说您跟我开口,这忙我是应该帮衬的。在上海的时候眠香得了消息便跟我说,您还捂着这出戏等我,我心里过意不去。丹桂社的其他人已经先行回北平了,我让春喜留了身宫装行头,您看最近挑个日子,把这出《打金砖》给演了。”

        段青山很是欣慰,又觉得过意不去:“这个忙是我倚老卖老央求你帮的。我知道你虽然年轻,但心气极高,出了名之后除了跟你师妹同台,或者偶尔帮田文寿搭戏,否则是不会做配的。你这次便是不在天津停留,跟着丹桂社一起直接回了北平,我也是二话不说没一个字儿怨言的。”

        孟月泠语气很是谦逊:“‘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也是为了这么个徒弟。小真的戏我看过,您眼光没毛病,我帮您抬她这一把,也算给自己积功德。”

        段青山笑得满面红光,直让袁小真给孟月泠斟茶,客套道:“她啊,还嫩着呢。有能耐使不出,我这个师父跟着瞎操心罢了,倒要让你跟着受累了。”

        袁小真给孟月泠递了盏茶,孟月泠接过,礼貌地跟她颔了颔首。

        孟月泠又说:“应该的。我记得她原来的艺名还是我爹给起的,他定也要我帮这个忙的。”

        袁小真原本的艺名唤袁栖真,当年段青山还在上海定居,有次带着霓声社到北平演新戏,尚未出科的袁小真跟了同去。三位梨园大贤在俞芳君家里小聚,酒后一起侃起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孟桂侬当即给两个孩子起了个艺名,一个是袁小真的前艺名袁栖真,一个便是秦眠香。

        段青山骂了句脏话:“等再过俩月封箱了,我可得去北平找他算算账,给我徒弟起的什么名字,要我看就该把他叫来唱这个郭妃,老匹夫。”

        袁小真和孟月泠对视,摇摇头,孟月泠便跟段青山说了别的,把这个话题给岔开了。

        等到段青山准备歇午觉,袁小真送孟月泠出门,才说到这名字的事儿。

        “秦老板名眠香,取的是侯方域和李香君洞房一折,良辰美景,师父觉得寓意极好,尤其是秦老板如今声动上海滩,戏路风生水起。而栖真这一折,侯李二人已经分别多时,李香君寄居道观,后接二人双双入道,师父觉得不吉利,所以去年给我改了艺名。

        其实是我不争气,师父便多想这些有的没的,无意针对秦老板,还望孟老板切莫放在心上。”

        孟月泠说:“其实你倒适合栖真这个名字。”

        她性情温婉,看起来就是淡淡的不争不抢的性子,当年孟桂侬起这个名字倒也没起错。

        袁小真笑道:“我也是喜欢这名字的,只是师父不喜欢,那便不这么叫了。”

        孟月泠没再说什么。

        当晚孟月泠跟当年专门给段青山跨刀的天津名旦杜瑶仙钻锅(临时学戏),郭妃的戏份不多,对于孟月泠来说没什么难度,当晚他就给弄透了。

        后来杜瑶仙还频频跟人说教孟月泠这段戏的往事,直夸孟月泠不是孟桂侬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话传到孟桂侬的耳朵里,孟桂侬自然是冷笑,少不得讽孟月泠几句,这便是后话了。

        而佩芷下午找上傅棠算账,质问他为什么骗她,傅棠倒也没辩解,坦率承认了。

        佩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跟我二哥一样,你们都合起伙来拿我当孩子摆弄。”

        傅棠说:“这你便误解我了。”

        佩芷又要去杜家找孟月泠,傅棠赶紧把人拦住,晓之以理:“你现在去干什么?你去跟他吵架?他应承了要帮段青山的忙,正跟杜瑶仙钻锅呢,你去不是添乱么”

        佩芷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便歇下了心思,耗在西府等孟月泠回来。

        也不知傅棠知不知道她是在这儿等孟月泠,他什么都没说,直到夜深了,她也该回家了。佩芷问他:“怎么他还没回来?”

        他倒是在那儿悠游岁月,正把玩着昨儿个刚淘来的喜鹊登梅鼻烟壶,闻言漫不经心地答她:“合着你在我这儿赖着不走是等他呢?他也没说来西府住啊。”

        佩芷气冲冲地走了。

        当晚回到家里,她房间的桌榻上放了件包好的旗袍,院子里的下人告诉她,下午的时候来了个丹桂社的人,说是帮上海的秦眠香老板给她送在上海裁的旗袍。

        佩芷打开来看,没什么试的心思。当时秦眠香撺掇她裁的飞袖款式,她不习惯穿飞袖,柜子里的飞袖旗袍少之又少,便答应了。如今萧萧秋日,显然是穿不了了,只能等明年夏天。

        佩芷把不合季节的新旗袍丢在一边,想着来送旗袍的定然是春喜,孟月泠怎么不来?

        第二天清早佩芷又派了人出去打听,才知道孟月泠下榻在英租界维多利亚道的利顺德大饭店,显然是刻意避着她呢。

        佩芷在家里生了半天的闷气,气傅棠唬她,又气孟月泠是铁石心肠。合着《西厢记》里边写的都是骗人的,什么“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眼下他倒是就快要让她也无情了。

        直到下午,西府的邵伯登门帮傅棠传话,邀佩芷一起去凤鸣茶园听戏。佩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房门都没开,朝门房嚷道:“让他滚。”

        邵伯在姜府门口没走,姜府的门房冒着惹恼这位四小姐的风险又报了一遍:“四小姐,西府的管家说,今儿凤鸣的大轴戏是孟老板给袁小真做配的《打金砖》,下一场指不定猴年马月了。”

        这回房门倒是立马就开了,佩芷穿着件雪青色的印花呢绒旗袍,风风火火地跑出府去了。

        天头刚黑下来,佩芷熟门熟路地进了凤鸣茶园北二的包厢,见傅棠不在里面,但扇子撂在了桌子上,显然人是来了的。

        佩芷从二楼的后门穿到后台去,她如今知道袁小真的扮戏房在哪儿,那是凤鸣茶园最好的一间扮戏房,冬暖夏凉的,指不定孟月泠也在那儿。

        刚走到门口,恰好傅棠开门出来,脸上还笑盈盈的,叫佩芷一起回包厢。

        佩芷没理傅棠,朝着房间里看过去,袁小真旁边的化妆桌前坐着个穿水衣的清隽身影,头上已经缠好了包发网子,正对着镜子准备落笔描眼睛。范师父也跟着回北平了,今儿个要他亲自动笔化妆。

        那瞬她在心里想,距离上次见他,至今已经过去近七个月了。

        孟月泠也发现了这房门一直不关,扭头看了过来,恰好与佩芷对视。千万言语,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之中,谁也没张口,他是不能张口,佩芷是不知如何张口。

        顷刻间的工夫,他收回了头,冷声跟傅棠说道:“把门关上。”

        佩芷重燃了的那么些许情意也立马被浇灭了。

        房门吱嘎一声被傅棠带上,佩芷沉默着,直到回了包厢也什么都没说。傅棠看在眼里,他自是巴望这着她歇下了这股心思的,同样没说话。

        那晚的《打金砖》效果极好,戏票供不应求。

        孟月泠路过天津,只给袁小真作配演这一场,可遇不可求。可郭妃的戏份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袁小真演的刘秀到最后《太庙》一折才叫精彩,连着有不少扑跌功夫,更别说那几个实打实的僵身。

        底下的戏迷眼睛不瞎,看得出来袁小真是真有本事,且肯花心血钻研,更别说她还是个女老生,如今终于有些刮目相待之感了。孟月泠给袁小真抬轿,希望大伙儿把眼光放在袁小真身上,也算达成目的,此后袁小真的造化如何,还要全凭她自己个儿去闯。

        次日上午,孟月泠便准备坐火车回北平。

        昨晚散戏后佩芷没去后台找他,本是想再也不理他了,她已经独自经历了一段感情从情起到情灭的全过程,独自体会了所有的复杂心酸,已经对孟月泠彻底失望了。

        可知道人要走了,她还是立马叫了家里的汽车,匆匆前往火车站,一路上的焦急不知是否算通感孟月泠那日前往上海火车站的心情。

        站台上,佩芷眼看着春喜拎着箱子先一步上了火车,孟月泠随后,她远远地叫住他:“孟月泠!”

        他回头看她,显然意料之外。佩芷等他朝着自己走过来,反正距离开车还有些时间,列车员还没举着喇叭催促。

        她就站在原地等他,等他朝自己走过来,她已经奔着他耗了这么多的努力,让他走这么一段路,也不算什么罢?

        可便是这十几步的距离,仿佛远隔重山万里,亦是他们永远跨越不过去阻碍。佩芷看不到他细微波动的喉结,只看到他决然转身上车的背影。

        她又叫了一声:“孟月泠!”

        可他还是上车了,佩芷杵在原地,蹲了下去抱着膝盖,满心凄凄然。

        自那日之后,直到天津与北平两地大雪纷飞冬日深深,佩芷再没给他写过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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