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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长雾中望月(6)


孟月泠出现在站台的时候,最先看到他的是车窗边的姜仲昀,那瞬间仲昀开始后悔,那晚同孟月泠讲的话还是轻了。

        他今日穿了身素白色的长衫,仿佛要与朦胧雾雨融为一体,走过来站到了她身边——佩芷等累了,蹲了下去。

        她仰头看向他,从他那张冷淡的面庞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狼狈,可见他并不是急着赶来的,如今碰上,只是因为天公不作美,火车延误而已。

        佩芷不讲话,孟月泠便也不讲话,两相僵持,自然是她先输下阵来。

        佩芷问他:“你来干什么?”

        孟月泠说:“送你。”

        佩芷赌气道:“不用你送。”

        他便说:“那我走了。”

        若是换做别人,佩芷还会觉得对方是在故意拿乔,心里想的是等她挽留。可孟月泠并非如此,她知道,她若是放他多走一步,他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佩芷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便是这一会儿都等不及?此次一别,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孟月泠停下了脚步,先是低头看她攥他袖口的手,显然是在示意她放开。可眼看着要走了,佩芷也跟他卯上了,就是不松。

        二人无声僵持不下,急坏的是车厢里的姜仲昀,站在那儿不知该不该出来制止。

        孟月泠像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把她的手臂拂了下去,他已经拒绝得这么明显,佩芷便也不再强人所难,只目不斜视地看着他。

        他们都不习惯南方的气候,夜雨后的空气里俱是潮湿,凉渗渗的染透衣衫。佩芷刚刚上了火车后就把外套脱了,只穿着旗袍立在站台半晌,也觉得有股阴冷。

        他转过身去,任佩芷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佩芷也跟着转了过去看他看向的方向,没什么特殊,不过是火车车头,还有远处漫无天际的雾气,伴随着打在火车上的雨滴声响。

        他在陪她等雨停、等雾散,亦是等她不得不走。

        他们在雨中静默了许久,倒像是无声胜有声。

        佩芷本来还想和他说许多的话,渐渐的,这份想说的心思也被他冷漠的态度冲淡了。

        她平静地问他:“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话?”

        孟月泠答得利落又无情:“没有。”

        雾已经愈发稀薄了,列车员举着喇叭朝站台喊道:“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没上车的赶紧上车。”

        佩芷看向他,语气焦急道:“可我有话对你说。我不像你一样,心思深得不见底,什么话都在里面藏着。我本来想跟你说,孟月泠,我觉得我对你的感觉不一样,跟你在一起,我总是会觉得很舒服、很放松,我也喜欢追着你,想见你,看到你和眠香亲近,我会偷偷不开心……我本来想问你,你说,我算不算有些喜欢你?

        虽然这看起来跟那些痴迷你的戏迷们没什么差别,但不一样,我比他们懂你。我知道你要否定,可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即便我对你起了那么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也决定把它收回去了。”

        孟月泠静静地听她说着,直到她停下,像是说完了,他便点了点头,也仅仅只有点头这唯一的回应。

        佩芷的语气带了些恼火:“你还不说话?”

        孟月泠终于开口,却说道:“姜小姐,你该上车了。”

        佩芷的眼眶立马就红了,最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转身上了火车。

        仲昀在窗边关注得很紧,看出这二人是不欢而散,便长舒了一口气,就差哼上两句。

        佩芷坐下后克制住了那股情绪,不想在仲昀面前表演什么为情落泪,她也是要面子的。

        仲昀问道:“你们说什么了?他还在站台站着呢。”

        她故意不看窗外,头等车厢每个房间内的桌子上都放了今日的晨报,佩芷故意把报纸立了起来,挡住仲昀的脸。仲昀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再烦她,瘫在了床上直打哈欠。

        没想到报纸上就登着孟月泠,上面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昨天在四雅戏院拍的,他作赵色空的打扮,穿的还是那身水田衣,照片上看不出颜色了,可佩芷知道,是蓝黄相间的。另一张是日常照,应该是他在照相馆拍的穿长衫的半身照,一起放在了上面。

        佩芷顺着照片就看了下去,无外乎都是些关乎他新戏的问题,极其浅显枯燥,佩芷一目十行就瞟了过去。

        可到了这最后一段,记者很是好事地写到:近年国内晚婚盛行,然孟月泠先生业已到适婚年纪,却迟迟未闻喜讯。笔者与孟先生相谈甚欢,探听到择偶标准一则,望成就一段沪上良缘。孟先生道……

        后接孟月泠的话,他说:“没什么固有的标准,她能懂戏、懂我就够。”

        记者追问,要他给个具体的例子,孟月泠带笑说道:“譬如我的新戏,本来是不满意的,她帮我改好了,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叫做无声胜有声……”

        火车已经开始动了,佩芷冷下来的那颗心似乎热起来了,撂下报纸猛地跑了出去,仲昀紧跟着起身,看到报纸上的孟月泠就觉得不妙,他刚刚光顾着看着窗外了,也没注意这份报纸上还有孟月泠。

        仲昀在身后追佩芷:“四妹,你别胡闹,火车已经动了,真要想见他二哥帮你,现在不行……”

        佩芷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跑过去,可火车逐渐加速,她只看得到一眼,那抹白色身影立在站台前一动不动,站得那么直,一定是他。

        她挤进了杂乱的三等车厢,停住脚步,火车已经到了最快的速度稳定行进了。

        仲昀在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中拉着她回去,眉头直皱地数落她:“又怎么了?刚才上车不是挺坚决的,你什么时候便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佩芷认真地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变得优柔寡断的。”

        仲昀冷哼:“你懂什么是喜欢,趁早撇了这份心思。”

        她早已经忘了上火车之前跟孟月泠撂下的狠话,刚分开不过片刻,便已经在心里盘算着下次见面,不禁就笑了。

        仲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皱眉嫌弃道:“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烦死了。”

        那厢孟月泠一直看到最后一节火车驶远,才转身离开了站台。走出火车站发现秦眠香的汽车正等在路边,她今日终于肯添了件外套,遮住她白花花的胳膊,靠在车旁显然是在等他。

        春喜则蹲在那儿,好不容易看到孟月泠出来了,赶紧抖开了手里的风衣,往孟月泠身上披,嘴里嘟囔着:“二爷,你来送姜小姐便送,可好歹也多穿件衣裳。小姑奶奶都说,这上海的雨天阴冷阴冷的,你万一冻出病来,这一个月……”

        他们这些戏子最怕的就是生病,亦不敢生病。戏班不论在哪唱戏,除了耽搁在路上的时间,还有每年农历的三月十八祭神日不准登台唱戏,其他时间都是寒暑不辍的。一旦病了,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不仅自己遭罪,也对不起台下的座儿。

        秦眠香一副了然的样子笑着,把春喜打断:“你懂什么,你们二爷这叫‘沾事则迷’,闷头就跑了出来,哪里顾得上穿衣裳呢,还知道拿伞就不算傻了。我算算,从鸿福里到火车站,就算一路跑着,也总要跑个两刻钟?这大雾天的,黄包车都还没人跑得快……”

        孟月泠懒得理她,打开车门上了车,秦眠香也跟着挤了上来,春喜坐在前排座位,还带了暖瓶,把孟月泠便携的水杯拧开了盖子,倒上热水递过去。

        喝水的工夫,秦眠香还在追问:“师兄,你到底跑了多长时间啊?你师妹不会算数,算不清楚。”

        孟月泠冷声答她:“包银(伶人的薪资)你算得挺清楚的。”

        秦眠香笑道:“到我手里的,当然要算清楚,可师兄的腿长在师兄身上,走了多久我上哪儿知道呢?”

        也就她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招惹孟月泠,谁让孟月泠拿她当亲妹妹待,春喜只敢在前面看热闹。

        她见孟月泠喝完了水也不理她,便伸手去要孟月泠的杯子:“我也渴了。”

        孟月泠挪开手不给她:“你的嘴像刚吃完小孩儿,还想喝我的水。”

        秦眠香也不生气,故意阴阳怪气道:“哦,师兄不喜欢这种大红色,毕竟姜小姐搽的是淡淡的颜色呢,嘴唇都是淡粉色的。怪不得师兄要冒雨跑去见姜小姐,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孟月泠看出来她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冷声说道:“半个钟头。”

        秦眠香没想到他突然答得这么痛快,惊讶地看了过去,孟月泠则把水杯递给了春喜拿着,顺便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走罢,直接去四雅戏院。”

        司机答应,此时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车子畅通无阻。

        路上秦眠香自然还是喝了孟月泠的水,他看到杯子上面明显的口红印,皱了眉。

        秦眠香朝他嚷道:“你什么表情?又不是没喝过一杯水,回去让春喜给你洗干净就是了。”

        她要把杯子递回给春喜,孟月泠夺了过来,又塞到她手里:“春喜再去买个新的,到时候拿着□□找你要钱。”

        秦眠香又气又笑:“行啊,孟月泠,你现在开始避我的嫌了。”

        春喜还火上添油,笑嘻嘻地跟秦眠香说:“小姑奶奶,我下午就去永安公司买,回头找您要钱!”

        秦眠香白了春喜一眼:“要你娘的屁,没钱。”

        她又看向孟月泠,发现他正无声望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知道,他人还在这儿,神已经不知道飞多远去了。

        秦眠香本想跟他说点什么,最后直到四雅戏院也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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