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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长雾中望月(1)


傅棠极擅音律,写起戏词来游刃有余,孟月泠当初确实找过他来写这个本子,他跟孟月泠好一通拿乔,但其实就是不想接这个差事,孟月泠便不搭理他了。

        下人送上来笔墨纸砚,傅棠用朱笔改了改佩芷写的词儿,尤其是那段流水,一经润色之后更加精妙。孟月泠是最后敲板的,他自认学识确实不如傅棠和陪芷渊博,只是调换了几个字词的顺序,唱起来更顺口些。

        他说唱就唱,来了一段,院子里就他们仨,傅棠沉得住气,佩芷倒是捧场,还给他鼓掌,被傅棠用扇子敲了头。

        随后他仔仔细细地把那些手稿都收了起来,细看还是按照佩芷拿来的顺序排的。其实那摞纸被她卷起来攥在手里,再加上刚刚三个人传来传去,早就变得皱皱巴巴的了,可他还十分珍视,拿进了屋子里,放在桌子上用镇纸压着。

        佩芷静静地看着,她一直觉得孟月泠是个很冷漠的人,那一刻却下意识认为,他亦是个温柔的人。

        虽然她还未曾体会过她的温柔,那瞬间居然有些羡慕那摞手稿。

        他没在西府多做停留,洋钟刚走过十点钟,他就要出门,去万花胡同,这个时间估摸着丹桂社的人在河边吊嗓回来了。

        佩芷要送他出门,傅棠在廊下看着,没说什么。

        孟月泠转身问她:“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他当然不会带她一起去万花胡同。

        佩芷说:“我送送你。”

        孟月泠似在打趣她:“西府何时改姓姜?”

        佩芷没听出来他的玩笑,她正想着他说的那句“后日离津”,可他倒像是没说过这话一样,看来不过是在告知她而已。

        佩芷老实回答他:“暂时还没。”

        孟月泠笑了那么一瞬,转身就走了,连句再见都没说。

        佩芷又把他叫住:“孟老板——”

        孟月泠回头,佩芷笑着问他:“你笑起来好看,为何不常笑?”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大概是刚刚和谐的气氛尚有余韵,他认真答她道:“我不爱笑。”

        这回人彻底走了。

        佩芷本打算晚上去协盛园看戏,她好些日子没看到台上漂亮的、灵动的“孟月泠”了,即便那是虚假的他。

        傅棠起初不赞同她去,佩芷追问缘由,傅棠只说了三个字:“避风头。”

        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她登报那么一澄清,便是把自己跟孟月泠扯在一起了。男未婚、女未嫁,才子佳人、知慕少艾,并非丑闻,而是美闻。

        佩芷最近没怎么出门,竟然没听说这些,还担心那些无良小报会不会乱写。

        傅棠摇头:“满天津卫哪家报馆敢不给姜先生面子?”

        原来竟是姜肇鸿。

        可她眼下管不了这么多,孟月泠后日离津,她只能再看他两场戏了,实在没有错过的道理。

        当晚大轴戏开锣的时候,协盛园的座儿都看得真真儿的,姜四小姐低调进了北楼第二间包厢,最爱坐北二的自然是西府棠九爷。

        傅棠架不住佩芷非要来协盛园,便让她坐他的包厢,这样闲话便能少些。旁人只会觉得她是个纯粹迷孟月泠戏的。

        今日孟月泠唱《大·探·二》,这出戏其实水词儿也不少,但极显唱功,傅棠坐在包厢里闭着眼睛、敲着扇子,看起来就是极会品戏的。

        相比起来佩芷就像个棒槌了,紧紧盯着台上的李艳妃移不开眼睛。两人一个是听戏,一个是看戏,倒也互不干扰。

        散戏之后,二人到后台小坐,今天的压轴戏是宋小笙唱的《女起解》,下台妆都没卸就去看孟月泠的《大·探·二》,也是有些痴劲儿在的。

        佩芷跟傅棠走进扮戏房的时候,宋小笙正弯着腰跟孟月泠请教,穿青黑褶子的“苏三”站在“李艳妃”旁。孟月泠倒也不吝赐教,站了起来,捏了个兰花指作攥着铁链的动作,给宋小笙唱了两句,宋小笙连连道谢。

        春喜机灵,搬了椅子过来,佩芷没坐,傅棠坐下了。

        接着宋小笙也去卸妆,孟月泠开始摘头上的鬓钗。

        傅棠说:“我看他是个苗子,可他现在就自己个儿这么到处搭班唱戏,也难唱出来什么名堂。要我说,之前给你唱二路的那个不是剁网子(将包头网子剁毁,以示终身不吃戏饭)跟人跑了么,那这宋小笙就是老天爷给你降下来的,你把他收进丹桂社……“

        孟月泠说:“他不愿离开天津。”

        傅棠就也不说什么了,嘴里哼着调子,显然心情不错。

        偌大的扮戏房内,丹桂社的其他人难免偷偷打量佩芷,佩芷倒是没什么感觉,许是习惯了,姜四小姐出门总是会被人多注意几眼,这也是她出门爱穿男装的原因。

        傅棠看到,笑着说:“你说你也这么大个角儿了,弄个单独的扮戏房不行?这戏园子虽说小了点儿,可也总有间你的地方罢,这么大的屋子,说些话都不方便。”

        佩芷也跟着点头,孟月泠说:“我一向都是跟人共用扮戏房的,你又不是不知。”

        傅棠故意寒碜他:“是,数你孟大老板最没架子,平易近人。”

        孟月泠刺了回去:“棠九爷谬赞了,您也不差,这不是坐得挺舒坦的。”

        傅棠嗤笑,随后拎了佩芷出来打趣:“那个什么,孟老板,咱们姜四小姐为了捧您,也花了不少人力财力,对罢?”

        他显然是在挖坑,孟月泠用沾了油的手巾擦脸上的油彩,谨慎问道:“怎么?”

        佩芷感觉到一丝不妙,果然听到傅棠说:“姜四小姐还没票过戏呢,您什么时候圆她个梦,咱仨来一出《大·探·二》。其实依我看,这三折全学的话,等到能登台那天怕是得猴年马月了,但咱们可以先学个《大保国》嘛……”

        佩芷直接上手捂住了傅棠的嘴,傅棠把她手臂拽开,笑着说:“我这不是在帮你吗?”

        她显然害臊,气哄哄地看着傅棠:“我可以自己跟他说!”

        孟月泠在镜子里看得清楚,随后起身往脸盆前走。

        佩芷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好意思拒绝,善解人意道:“我说着玩儿的,唱大花脸还得剃头呢,我……”

        孟月泠脸上泛着油光还没洗,问她道:“你要唱徐延昭(净角扮演)?”

        佩芷说:“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孟月泠蓦地笑了,她只看到了一眼,他就扭头弯下腰洗脸了。

        身边傅棠也在偷笑,佩芷说:“你们两个真烦人。”

        傅棠晃着扇子:“你别急,等他洗完脸,万一这事儿有谱儿呢。”

        “没谱。”孟月泠起身拿了干净毛巾擦脸,又对她说道:“别做梦了。”

        他怎么可能不好意思出口拒绝,他太好意思了,佩芷哼了一声,走到了窗边站着。

        这扇窗户正好从侧面看得到协盛园的正门口,一辆汽车正停在那儿,佩芷多看了两眼。

        接着便看到赵巧容从车子上下来,宋小笙出了协盛园奔着她走过去,这宋小笙年纪轻,跟佩芷差不多一样二十出头,小赵巧容许多。

        二人像是恋人,又像姐弟,赵巧容伸手帮宋小笙理了理长衫领口的扣子,旁边人来人往,宋小笙显然害羞,按下了赵巧容的手。

        佩芷听不到,但想得到,赵巧容自然是说“这有什么”之类的话,随后二人上车,离了协盛园。

        短短这么一会儿,佩芷看得眉头直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向不去插手这些兄姐的事情。

        等孟月泠收拾好了之后,三人加上春喜一起出了协盛园,刚走出门,佩芷就停住了脚步。

        傅棠扭头问她怎么了,孟月泠没问,因为他也看到了不远处站在车外的姜肇鸿。

        姜肇鸿主动开口:“棠九爷,小孟老板。”

        傅棠回了个揖,孟月泠点头致意,叫了声“姜先生”。

        虚情假意的寒暄也免了,佩芷跟着姜肇鸿上车回家,孟月泠则跟傅棠结伴,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走各的路。

        另佩芷没想到的是,姜肇鸿什么也没说,他自然应该说些什么,表面上越是波澜不惊,心底里才越是波涛汹涌。

        次日是丹桂社在津的最后一日戏。

        白天佩芷的姑姑来了家里,汪玉芝有喜,很有可能是姜家的头个长孙,她自然要来瞧瞧,很是关心。佩芷走不开,直到陪着用完晚饭,才急匆匆地奔着协盛园去。

        北二的包厢里坐着的是几副生面孔,她便找来了春喜,问他棠九爷来了没有。

        春喜说:“棠九爷上午跟二爷来了万花胡同,说晚上的戏他不爱看,不来了。”

        那晚孟月泠唱的是《穆柯寨》,接《穆天王》连演。

        散戏后,出了协盛园,孟月泠跟春喜分开,路上行人星星点点,都奔着家去了。

        他拿出了烟盒跟火柴,抽出一支香烟夹在指尖,刚要点燃,就看到站在后门外的佩芷,正百无聊赖地踢脚边的石子,脚下的白色皮鞋踢破了也不在意。

        手上的烟又塞回到盒子里,他走了过去:“怎么没去扮戏房?”

        佩芷说:“去了,看黄师傅着急收拾砌末和行头,没什么落脚的地儿,我就出来了。正好外面风还挺舒服的,吹吹风。”

        孟月泠没再追问,而是转了个方向,换成了她回家的那边:“走罢。”

        他的意思显然是陪她走走,佩芷小跑了几步,跟上了他。

        天阶月色凉如水,佩芷看着脚下的路,低声说:“你明日上午走还是下午走?”

        孟月泠说:“下午。”

        留出一上午的时间来给他们收拾东西。

        佩芷说:“哦,那我就不送你了。”

        虽说他本来也没想她送他,孟月泠冷淡答了句“嗯”。

        两人沉默了许久,足有半条街的时长。耳边只听得到她脚下的洋皮鞋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哒哒作响。

        他是习惯了安静与沉默的,佩芷并非如此。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又因为问题太多,无从开口——她竟然完全不了解他,他的冷漠像一道厚厚的围墙,把所有人都堵在了墙外。

        她抬头看到孤独的月,蓦地开口:“‘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你的名字很好听。”

        孟月泠说:“书我读得少,未曾听过这句。”

        佩芷告诉他:“柳河东写的,回头我找出来,送给你。”

        她总想着送他东西。

        孟月泠拒绝道:“不必了,这并非我的名字。”

        佩芷愣住,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戏子出科后上台挂牌,多会取个艺名。

        他明日就要离津,临走前这一晚,他才初次告诉她:“我姓孟,名逢,字静风,艺名月泠。”

        佩芷停住脚步看向他,总觉得这句话似乎迟了些,迟了一个月。

        ……

        次日下午,丹桂社众人坐津浦车赴沪。

        上了车后,黄师傅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了个扇盒,里面装着的自然是那把泥金扇,递给了孟月泠:“二爷,这好东西还是装你的箱子里罢,我怕在火车上被人被摸了。”

        孟月泠接过,没什么表情。

        黄师傅说:“昨晚协盛园对面干货店的掌柜的给送来的,之前不是被你给丢下去赏了么,拿到的那个人还在戏园子门口高价往出卖呢,就差撂地摆个桌子拍卖了,不要脸的东西。可我问他怎么到他手里的,他也没说清楚,放下扇子就走了。”

        他心情略微复杂,竟然在庆幸,庆幸她不是那样一个欺凌人的纨绔。

        与此同时,佩芷在姜府中也收到了一份意外之礼。

        盛老板亲自带人送来,仔细了一路,护送着个等人高的架子,上面挂着的是那身苏记做的蟒服,便是孟月泠扮贵妃穿的那身。

        盛老板告诉佩芷:“孟老板从我手里买下来了,让我今儿给您送来,他知道您爱看《醉酒》,得意这身儿蟒。您放心,除了孟老板,没别人穿过,我也不敢给人穿……”

        佩芷抚着那缂丝的料子,成片的牡丹花绣得繁密秾丽,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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