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江熙沉暗呛了一下,声音依然冷淡:“那贵客要如何才会安心,知晓我没有三心二意?”
薛景闲就是见不得他这自矜打压人的调调,一哂,答道:“多年未见,当然要好好亲近亲近,检查检查。”
对面江熙沉闻言,蓦地攥紧了茶盏。
管家忍不住面红耳赤:“他他他……!”
他的确多年来都是“正宫”,是少爷最大的见不得人的客户,可……
这人嘴上未免太无状!
江熙沉面上微微有热气,生意场上有个规律,越下流厚脸皮越吃香,无非就是端着反复试探对方底线,一方越淡定,另一方就越着急,高低就在这试探间定下了。
他见过的真下流、装下流的都多了去了,江熙沉嗓音低冷下来,稳住神色看向管家:“岷州土匪,粗鄙不堪,不足为奇,别跟他计较。”
他话锋一转就淡淡发问:“那你有何本事同我亲近亲近?”
管家瞪了下眼睛,这也亏跟出来的是他,少爷这劲儿也要较。
墙壁上江熙沉之前开过的窗户开了。
江熙沉见此毫不犹豫站起,走到窗户前等着。
一只手伸了过来,“哒”地一声撂下一锭银子,江熙沉的目光没落到银子上,却落在了那只手上。
那只手筋骨修长,指节分明,掌心宽大,指腹、手指和掌心的交界处有淡淡的薄茧,是会武的痕迹……
熟悉感一晃而过,江熙沉蹙了下眉,还没来得及细想,对面已经收回了手,无情又敷衍地关上了窗。
江熙沉回神,看着台子上那锭饱满光泽鲜亮的银子,嘲道:“这可不够,在下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比财力在下自是怎么也比不过主家。”那边不慌不忙道。
眨眼,眼前的窗又开了,这次那只手拿着的东西,江熙沉包厢里的人一看到,脸色骤变,纷纷拔剑。
江熙沉回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欻”一声,那人将裹着刀鞘的刀撂在台子上,便又动作干脆地关上了窗户。
那把刀刀鞘通体漆黑,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宝石、雕刻、花纹,什么也没有,普普通通,却让人第一时间就明白,它不是挂在店铺里供人赏玩的,它是蛰伏掩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不知何时就架到别人脖颈上的。
它染过鲜血。
左边是一锭光泽油亮的银子,右边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刀,齐齐呈在了江熙沉面前。
薛景闲谑道:“不知再加上这把刀,能否讨主家欢心,好叫主家心甘情愿同在下亲近亲近?”
江熙沉眼也不眨地盯着那把刀看,眼中终是有一丝欢喜:“你当真肯为我横刀立马?”
那人的刀,的确是他现在最想要的。
薛景闲淡淡道:“非也。”
这二字脱口而出的刹那,江熙沉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了,冷冷道:“此言何意?”
薛景闲道:“主家要是对在下一心一意,在下自是为主家横刀立马在所不辞。”
江熙沉掀起眼皮,静等着下文。
“主家要是三心二意,心存背叛,或是已然背叛,那在下这把刀,便只能要了主家的项上人头,好叫主家被迫心甘情愿,有始有终,清白干净,从始至终只是在下一人的人。”那边笑了声。
江熙沉沉默了,好半晌唇角勾了下,眼底再无暖意。
一面向他表足了忠心,一面又赤|裸|裸地威胁他,一软一硬,好厉害的手段。
他当然更喜欢跪下为他效命的奴才,可他不肯,他非要站着。
没有人喜欢被威胁。
可他的确能威胁到自己,他显然也明白这点。
他们已经合作过这么多次,这种生意,绝无退一说,关系停在原地,尚且不安心,更别说退,退几乎就是刀剑相向,一方死,永远保密。
因为没人会把自己重于泰山的性命压在别人轻如鸿毛的人品上。
所以只能进,“亲近亲近”,只能被迫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彻底绑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背叛我,你我就同归于尽。
江熙沉神色冷淡至极,假笑了一声:“明白。”
他意兴阑珊地扔下那把刀,转头就要走,薛景闲武艺高强,自是听见了那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却不慌不忙,只道:“主家也莫要故作矜持了,在下劝你拿起来。”
江熙沉脚步顿住,唇角微扬,眼底却再无一丝虚假的生意场上的笑,冷冷道:“哦?否则让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江熙沉的属下登时拔剑,回应他们的是对面的拔剑声。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二人却隔着一堵墙,冷静地遥遥对望。
“非也,”那人声音里尽是尽在掌握,“因为主家根本不会走出这门。”
江熙沉面上浮上一丝真实的恼意:“哦?”
“在下揭主家底细,的确是为了更亲近,可是明明是主家先揭了在下底细,”那人笑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戏谑,“难道不是主家更想亲近在下?”
管家和属下齐齐看向江熙沉,一脸愕然。
江熙沉眼帘低垂,沉默不语,手指却掐住了袖口。
薛景闲道:“在下多年未拜见,失礼在先,又见两厢情愿,才先说这话,好全主家的面子,若是在下痴心一片,主家丝毫无意,在下绝不是自讨没趣的人。”
他这是给了江熙沉个梯子下,却又道:“主家中意在下在先,在下确有此意,喜欢主家喜欢得紧,这才投桃报李在后。”
论个先后,这就是把自己摘干净了,怪他主动勾引相邀还要故作矜持。
江熙沉似笑非笑道:“喜欢我喜欢得紧,你就这么同我说话的?”
“山贼草莽,打打杀杀,爱恨爽快,主家见谅,恕在下直言,在下也没见过中意在下这么同在下说话的。”
江熙沉一噎,咬着牙忍下怒意,看向台子上被冷落的刀,笑道:“你这礼我拿只是随手的事,就不知道你这把刀够不够硬了,别我随手一挥,它就断了。”
那边薛景闲挑眉道:“要多硬有多硬。”
江熙沉就瞧不见他自恋,轻笑一声,语气里嘲讽丝毫不掩:“当真?”
“削铁如泥,指哪砍哪,”薛景闲道,“就是它有个毛病。”
江熙沉挑眉道:“哦?”
薛景闲叹道:“它有多硬完全取决于主家。”
“哦?是么?”江熙沉似笑非笑,朝管家挥手,管家提着桌上那个沉重的纯黑包袱过来,将它递给了江熙沉。
江熙沉开了窗,将包袱递了过去。
罗明受了薛景闲指示,上前拿过打开,薛景闲本来还一脸佯笑,看清包裹里的东西,脸色骤变。
那是一把镶着尊贵灿金的黑色连弩,模样用英俊来形容绝对不为过,不谈它效果如何,光是它的外表,任何一个年轻男子都无法拒绝。
江熙沉道:“贵客非要说在下钟情贵客,那倒也没错,两厢情愿,在下的确备了礼,不知贵客可喜欢?”
他这竟是淡定地承认了,丝毫没有失了面子的恼怒。
薛景闲第一时间从罗明手里接过了连弩。
江熙沉轻笑了声:“贵客当然也可以不要,在下倒是不会逼贵客拿起,毕竟在下这新造出来的武器,倒是没有贵客武器的各种毛病,比如说非叫贵客硬,够死心塌地,它才好使,所以喜欢的人多了去,所以是暂时和你两厢情愿,但和旁人两厢情愿,也不是不可……”
薛景闲俊脸微沉,把玩着那把连弩。
他驾轻就熟地上了一根箭支,扳动机关,随意对着墙壁射了一下。
“嗤”一声,箭支钉进了墙里,没入了足足半支。
属下齐齐失色。
薛景闲脸色变了,他常年摆弄各种武器,细微的差距在他眼里都是天差地别,这深度,射到人身上可想而知。
他又试了试,彻底正视起来。
这弩最厉害之处在于,它可以连发,操作简单,极易上手,他没到空地试,但看箭出去的速度,也能估计出射程,它的射程比大殷军队的弓箭要远将近一倍。
的确如那人所说,“没有他武器的各种毛病”,是个人只要通过一炷香的教学,就可以操纵自如,顶多是准度有很大差距。
的确喜欢的人多了去。
他如果得到了大批量的这东西,的确如虎添翼。
包厢里几个“山匪头目”属下都眼睛发亮,迫不及待的眼神,仿佛要将自家主子卖了给人做牛做马。
男子对趁手的杀伤力大的武器根本没有抵抗力。
对面好半晌没任何动静,江熙沉唇角浮上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又加了把柴火:“这东西,贵客要多少有多少。”
薛景闲包厢里一时所有人都蠢蠢欲动。
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可想而知。
薛景闲当机立断道:“主家如此爱护在下,在下这把刀自是好使。”
江熙沉脸上神光稍匿,心道无趣,还是个见了东西就嘴软的,他转头就要走,回去补觉,让属下在这儿交接,却听那人话锋一转,笑叹道:“主家还是没说实话。”
江熙沉脚步一顿,似笑非笑道:“哦?我竟不知道。”
那人语气含嘲,懒洋洋笑道:“喜欢主家愿意为主家效马前卒的人是多了去,可能将主家伺候的舒舒服服心满意足的,可就我一人了。”
“主家就是中意我这把刀,因为它够硬,使得又舒服,还够忠心,一生一世只伺候你一个。”
江熙沉彻底回眸,看着那人所在的方向,眼眸粲然,像是看到了梦寐以求的情郎。
这才是他要的人。
他听懂了,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
聪明人心思狡诈轻人情,见利易叛变,绝顶聪明人反倒有远见忍得了一时起伏,容易长久。
前者他见多了,烦不胜烦,后者才是他一直在找的。
他可以容忍他站着,惹他不快,甚至时不时和他唱反调,只要他够强,对他够好,够忠心,他不想频繁得和换合作对象了,太累了,他的精力实在有限,这也绝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能节省出和不同聪明人的虚伪试探功夫,他能干更多的事。
以往是交浅而面广,他现在想交深而人稀,甚至只要对方够让他满意,一心一意也不是不行。
因为安全。
他真的不缺钱了,他要的是更多能掌握自己人生的东西。
比如权,比如兵力。
这些东西钱一时半会儿可买不来。
江熙沉再不如他所说的故作矜持,道:“你若让在下使一使,知晓它又硬又使得舒服了,就的确是两厢情愿、一心一意了,在下定当对贵客这把好刀珍之爱之,一生一世就算了,一晌贪欢还是可以的,日后时局安定,宝刀归还,好聚好散,还能做个朋友。”
薛景闲莫名其妙就有点燥。
他薛景闲说要永远忠心,这人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只求个短暂的露水情缘。
竟是这般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点男子都有的肤浅的争强好胜心、表现欲被悄悄煽动起来,像是迫切想要向这人证明什么,以求得胜人一筹、绝无仅有的偏爱。
薛景闲压下那几分愚蠢的躁动,那人的话他还是听懂了的,他当做浑不在意,道:“主家何处用得着在下,好叫在下表现一二?”
江熙沉道:“贵客今夜可有空?”
薛景闲脸色一变,不动声色道:“……主家所为何事?”
眼下子时都过了许久了,再过两个时辰,都要天亮了。
江熙沉道:“你不是说同我两厢情愿,自是要一解相思之苦。”
薛景闲:“……”
薛景闲这边包厢里的人差点哈哈大笑暴露声音。
薛景闲按捺下,面色不改道:“只在下一人?”
江熙沉笑了:“当然只有你我,就看贵客敢不敢跟我一道回去,贵客要是有本事,在下自是任你摆布,若是贵客将在下伺候舒服了,在下以后自是对你死心塌地。”
薛景闲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又气又笑。
这人这是在报仇,报他占他便宜下他脸面的仇。
他现在骑虎难下,答应,就得一个人前去,谁知道会发生点什么,是不是圈套,不答应,就是怂。
江熙沉笑道:“玩不玩?”
薛景闲脑海里浮现那双骨相极佳、气质泠然的手,他从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里勾勒着那人的模样,想象着那人如今似笑非笑又暗含嘲讽挑衅的神情,莫名就来了兴致,道:“玩。”
江熙沉愣了下,陷入了吃惊。
他没想过这人答应的这么干脆。
他那般老奸巨猾,总也不会上个激将法,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虽说自己本意如此,就是要叫这人同自己一道回去,可也准备了不少话术,连哄带骗地叫他答应,却没想到这般容易。
他是自信自己的实力,不怕自己是鸿门宴?
那边薛景闲答应后,玩味一笑。
他自己一个人去,能有什么事?去的人多他反而怕得很。
江熙沉道:“贵客想清楚了?”
薛景闲在属下们吃惊却毫不担心的眼神里干脆道:“自是想清楚了。”
他谑道:“当然主家若是反悔了,在下也不会‘强人所难’。”
江熙沉脸色微沉,只更干脆拿起那把贵客赠予的宝刀,笑道:“请。”
说着便已转身下楼,薛景闲在对面,只能听见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薛景闲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口哨。
他放下已经享用完的好茶,拍了拍衣袂站起,走到窗边。
画舫楼一侧的过道,一个马夫模样的人立在那儿,朝他挥了下手。
薛景闲回眸用眼神示意自己的人都回去,自己拿起罗明递过来的银色面具,戴在脸上。
罗明将剑递给薛景闲,薛景闲摇头。
罗明担忧道:“主子去我等是放心,只是怎可不带武器……”
薛景闲摇头,意味深长道:“来者不善,用剑太累,不是刚得了把趁手的武器?”
他指着那把放在桌上的纯黑连弩。
罗明这才会意,将那把连弩递给薛景闲。
薛景闲撩起右手袖子,将那把连弩绑在小臂上,放下袖子,纵身一跃从窗跳下。
江熙沉坐在马车里,白玉般的手刚掀起半边帘子,就瞧见了这一幕。
漆黑狭窄的巷道里,一人戴着银色面具,从天而降,轻巧地落到马车前,没弄出一丝声响,武功深不可测。
这场景有些熟悉,江熙沉怔了下,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那个从天而降随手一揽救了他一把的男子。
也是在画舫楼,也是深更半夜。
眼前人走近马车,夜色里,他身形高大挺拔,压迫感十足,肩宽腰窄。
身形也略有相像。
可先前在包厢里听声音却完全不像。
“主家不邀在下上来,可是后悔了?”
江熙沉回神,他失神之际,那人已经走到了马车跟前,正抬头同他说这话,他戴着银色面具,整张脸都被遮盖住了,他却依然能透过厚厚的面具,勾勒他含谑的神情。
江熙沉莫名就是不想让他得意,淡定地朝那人伸手。
薛景闲扫了眼眼前递过来的手,暗暗皱眉道:“主家可是姑娘?是的话,在下便不冒犯了。”
江熙沉面具下的脸上有丝恼意,他才是姑娘,他含笑反问:“是姑娘又如何?不是都要一解相思之苦了么,还怕这点冒犯?马上都是贵客的人了。”
薛景闲一梗:“……那在下就笑纳了。”
能放肆到说这话,就肯定不是姑娘和要嫁人的小公子了,要不然怎么可能几次三番对个成年男子言语撩拨,真不怕人起歪心思,要同他春风一度?
毕竟这人手下再厉害,比起他还是差远了,他要真想强迫他做点什么,可没人拦不住。
薛景闲握上了那只手。
江熙沉拉他的那瞬,忽然有些反悔了。
倒不是爱洁的心思上来,只是这人的手比他足足大一圈,将他整个手裹住,一冷一热,陌生又冒犯的热度在微冷的夜风里渡了过来,江熙沉莫名就有些不自在,仿佛从来没人踏足的领地被人无意轻轻踩了一下。
他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
但他自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只由这人拉着。
薛景闲瞥了眼那只手,那人的手实在不像个历经大风大浪男子的手,或者摸惯了银子的手,倒像个窈窕美人、绝代佳人的手,肌肤白皙如玉,五指修长,一丝茧子都没有,指甲微粉,温度稍有些冷,像块价值连城的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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