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
广场上。
众学子纷纷环绕在连绵几丈的木板旁, 那里算得上上林学院众多学子们,发表政见文章、寻找失物、同好结社或言论彼此攻击的地方。木板上都糊满了厚厚的浆糊和纸渣,都是之前贴着的公告或言论被定期撕下来后留的痕迹。
每日几乎这里都会围着不少人, 但今日格外多的人围在了一块木板前。
梁栩走过的时候, 忍不住瞥了一眼。
竟然看到一张斜跨七尺多长大木板的红纸, 上头狂野几个潦草大字:压制女子, 实则畏惧!鄙夷轻视, 实则胆怯!
字是写的不怎么好, 但墨迹淋漓, 大开大合,单看字便杀气十足。
其下贴有数张答卷, 分贴在两侧。左手边四张答卷上头写着一个“男”字, 每一张上都用红笔圈出实际得分和姓名, 而后又以红漆, 在试卷上写上实际分数。
左手边标注“男”的生徒中,实际得分都远低于卷面上写着的分数。
而右手边四张标注“女”的试卷中,卷面分数几乎都很低, 但用红漆写下的实际应得的分数,甚至几乎近满分!
其实上林书院招收女生徒也有二十多年历史,比各地女校建立的历史是短一些,但算是最早男女同招的大书院。只是到这一届之前,女生徒数量连年减少, 十二个班里, 只剩下十人左右的女生徒。直到今年,听说是资助上林书院的一位女富商, 以撤资威胁,书院才特意招收了一届女生徒。
在此之前历届, 关于女生徒分数过低的问题,也有闹过。但那时候的答卷以策论为主,这种主观性的文章本来就很难打分,那些女生徒人数又少,也没闹出结果。
可这次不一样,童生入校考试,是不考太多长篇大论写文章的题目,基本就是考孩子们的知识面。所以是有大概确定的分数的。
当然,上林书院大部分都是男子生徒,他们对女孩的“闹”,是不太感兴趣的,问题就是在这红纸与试卷中间,有几张笔墨勾勒的简笔画。
第一张,画的是几个带着书生纶巾的中年文人,正跪下给一个女富商磕头,文人们还谄媚抬手,配文:“我们马上带女童生来。”
下一张,则是中年文人,佝偻的背上背着好几个肥头大耳的男娃娃,指着一群抱在一起的女孩,配文:“你们就是不行!”
最后一张,视角却变了,写着“二十年后”几个大字,几双绣花的翘头鞋、木跟绣鞋踩着一群光着屁|股的老男人,能从纶巾上看出是上图里的文人们,这帮文人恐惧的抱在一起,配文:“你再说一遍?”
这样出糗的图画一出,满心好奇的少年生徒们纷纷围过来,又笑又叫,还在一起嚷嚷着辨别,这些中年文人里,是哪个哪个先生,会不会是院主!
“哎,你看这儿写的小字!”
第二张图里,那些抱在一起怒视文人的女孩身上,写着一些小字:“舆国公府三女。”“极文殿大学士之长女”“珍妃堂妹”等等字。
治这时候的男人,说什么天赋人权,男女平等,往往是没什么用的。但要是明晃晃的告诉他们自己的家世,先用阶级的拳头砸下去,还能让他们畏惧几分。
这只不过是标明一点,这些女孩也都出身非富即贵,能被送来这里,更是家中寄予厚望的明珠。成绩如此优异,也都是聪慧坚韧的读书人。
你今日欺辱,明日这些女孩但凡做了女官、登了高位,必然会报复孩童时期的不公!
梁栩看清,心里顿了顿。他对这些事不太关心,但贴这些纸条与简笔画的人,显然很懂人心,懂得如何吸引目光、列举证据。再加上简单易懂,挑衅矛盾的画面,不论是正方还是反方,都可以轻松被挑起怒火。
这就够了,张贴这些的人,只为了大范围的讨论,而不为了必然追求到正义的结果。
梁栩看见,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女童生,似乎愤怒又激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抱着彼此的胳膊,攥着拳头。
也有一个身量颇高的先生,梁栩在上林书院待了有段时间了,好像记得是一个挺懒散的混饭吃的先生——好像姓卢。
广场上挤了不少人,不是踮着脚尖围观,就是在讨论,紧接着就看到几个先生和护院,拎着木桶、铲刀,怒气冲冲的朝这边来了!
“让开!”
“不许看了,这里要清理了!”
有些年岁大的生徒拧起眉毛:“不是说这些招贴板上的东西,只会由生徒结社的强学会每月清理一次,书院都不可以乱动吗?”
“是啊是啊,今儿把这个清了,明日是不是要把我们骂知府的也给清了!上林书院不是朝廷的喉舌,看来是朝廷可以骂,书院却还骂不得了!”
护院们拨开生徒们,从木桶中拿出铲子刮刀,就打算把这几张试卷和画全都清掉。
没想到几个围观的女童生,竟然张开手臂,站在那木板前,她们个子小小,脸却憋的通红,为首一个粉色衣裙的女孩,喊道:“你们敢动试试!我今日就在这儿不走了!”
几个护院僵住了。
他们说是护院,但也只敢赶一赶那些想入学却没考进来的穷书生,但这书院里的生徒,他们没几个敢动——毕竟书院里,王公子孙,非富即贵,哪怕现在不发达的,也不知道十几二十年后会不会当上权臣!
更何况面前是个一不小心就可能伤到的千金大小姐。
几个护院犯难了,先生们却觉得自己该管教管教她们,板起脸来,张口便是“人伦尊卑”“大局为重”“拨弄是非”。伸手拦截的粉裙女孩正是昨日想要撺掇言昳的那位,也是伶牙俐齿,倔强不服的性子,张口就道:“书院做错了事,就想着销毁证据,连问也不问,查也不查,便要给铲了。是谁眼里没有大局,若上林书院觉得女童生不配读书,那我们便都回家去,绝不踏入!那书院也要给我家里一个交代!”
旁边的众多生徒,也觉得今日开了先例,往后书院想要铲掉他们招贴的任何文章、号召,岂不是轻而易举,也愤怒起来:“不解决何以平息众人疑问,这样掩盖,书院便和这世道没有两样,只知道同流合污了!”
群情激奋中,几个护院和先生,反倒像是被团团围住了。而刚刚还在围观的卢先生,已经百无聊赖的抱着书,转身离去了。
梁栩也不过是路过多看几眼,正打算离开,就瞧见又有一帮先生急匆匆赶来,也挤入了人群。估计是院主怕这件事闹大,让上林书院的资助人得知此事,要求先生们赶紧铲掉这些红纸和试卷。
生徒们和先生们推搡起来,最靠近木板的粉裙女孩在涌动人潮中被挤倒,跌坐在地上,脑袋还磕到了木板边缘,她泪汪汪的坐在那儿,看着这阵仗也有些慌了。
一时间推搡中,这群最有学识的先生与学生们,看起来都不甚体面了,打脸的抓头发的踩脚的,最终还是几个先生挤到了木板前,开始铲木板上的纸张,几张简笔画和试卷被撕掉了。
梁栩记得那粉裙女孩,好像是极文殿大学士家的女儿,虽说她爹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好歹是韶骅身边人之一,梁栩不介意跟这样的女孩交好。
他靠拢过去几分,开口怒斥道:“这是上林书院,还是菜市场?!”
他音量不大,但不少人回头看清是衡王殿下,都噤声松手,往后站了几分。虽说皇权旁落,但梁栩还可以说是这书院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之一,他这样开口,连先生都撒开手,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笑意。
梁栩背着手,勾起嘴唇道:“好好解决问题不好吗,先生们是听了谁的令,在这儿急于掩盖啊。”
梁栩站在了生徒这边。众多生徒面露兴奋之色。
众先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木板前闹起来的人群,也安静了几分。
一个揪着几张纸的护院,趁着这会儿,竟然还在不死心的撕掉红纸,声音在安静中格外刺耳。
众人转过头去,短暂沉默后,竟一片哗然!
因为在那铲掉的纸张之下,有人用去不掉的红漆,写了几个气势磅礴的潦草大字:
“掩盖真相,更是上林之耻!”
“恐惧与压制,灭不了自由之心!”
连梁栩抬起头来,都忍不住脸颊一麻。
这人早就猜到会有先生来撕掉纸张,所以在张贴之前,先写了这样一句话!
而且在这里,却不提“女子求平等”这个议题,而是直指书院掩盖真相,压制学生的表达欲,把矛盾更一步撕开到书院与生徒之间的矛盾,把更多的人卷进来!
这两行红漆大字,简直就像是不嫌事儿大的起义口号,更显露出这人洞悉人性!
梁栩刚刚稳住一点的场子,瞬间崩塌,只是这次,先生们几乎是被单方面推搡的弱势一方,众多生徒闹起来喊起来,拳头也高举起来,甚至押着几个先生,到院主面前去问罪!
粉裙女孩差点被人群踩到,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惊叫着紧紧缩在木板下头。
群情激奋,怒吼连连。
直到人潮在呼喊中往院主那里进发,她才颤抖着从木板下头爬出来。
却没想到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女孩抬起头,只看到了恒王殿下担忧微笑的模样:“你没事吧。”
女孩心里一惊,连忙低头:“啊、是殿下!我没事,就是……就是被吓到了。”
确实,她衣裙上好几个脚印,头发也乱了,眼里还有未褪下的恐惧与泪花。
梁栩竟然亲自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笑道:“你刚刚真勇敢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孩,说话像你这样硬气又胆大。”
女孩有几分头晕目眩,说不上话来,努力想要笑一笑:“殿下谬赞了,我只是、我只是明明成绩很好却去了戌字班,心中不平罢了。”
梁栩微笑:“那也很勇敢了。啊,我记得你,你叫柯嫣对吧。”
*
言昳在榻上,还穿着睡衣,两只脚上套着一双软底缎面小鞋,半卧着翻书,打了个哈欠,伸手道:“不用去早起上学真好。”
丫鬟凑过来,给她续了新茶,又将窗子支开一些,阳光大好,言昳懒散的像一只晒太阳的猫。
过一会儿,轻竹急急忙忙小跑回来,两只眼睛闪着兴奋,窜进屋里,就赶紧把窗子合上,道:“真的出大事了!”
言昳看她那看了好戏似的表情,笑着喝了口茶,蜷了蜷腿道:“瞧你那模样,我大概心里就有数了。打起来了吗?”
轻竹:“岂止!一群人押了四五个老师,去院主那头了,先是癸字班一个女生徒说要罢课,而后那二三十个女生徒都纷纷罢课了。那一旦罢课,大家就都不想学了,说是十二个班,最起码有八个班已经罢课了,也包括二小姐在的戌字班。”
言昳托腮,吃了个蜜枣,含混道:“这会儿刚开学,都没收心学习呢,说起罢课,都一个比一个积极。”
轻竹:“而且说是好几个先生的办公室里,都被泼了红漆!反正现在闹得挺厉害得了,二小姐是不是知道,才今儿没去上课。”
言昳:“也不是。就是懒得掺和这种事,想睡个懒觉。”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白瑶瑶说话的声音,她似乎也因为罢课波及,也没法去上学,回了院子,言昳过了一会儿,听见白瑶瑶在窗子外叫她:“二姐姐,今天学校出事啦,你知道吗?啊,你是不是今日病了,没起来?”
言昳拿起一块薄纱帕子,蒙在脸上,把窗子推开:“唔。可能有些风寒。你说出了事,出什么事?”
白瑶瑶道:“说是咱们分班考试的时候,胡乱打的分,可能要重新考了呢。”她抿了抿嘴唇,拽着袖子道:“估计我要去戌字班了,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幸运所以才考得好,但看来,只是因为其他女童生被胡乱打了低分,我才……抢了她们的名额,去了申字班呢。二姐姐估计要去申字班了。”
言昳:她这算不算破了白瑶瑶的好运金手指,会不会又被剧情针对?
言昳想了想,撑着窗子道:“也不知道呢。”
白瑶瑶抬起脸:“肯定可以的。跟阿娘学习的时候,你就比我强得多。”
言昳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道:“你刚刚与我说的话,记得在其他女孩面前自嘲似的说几句。”
白瑶瑶有些茫然:“什么?”
言昳:“否则你会这几年没朋友的。梁栩性格忽冷忽热,你要只跟他玩,就等着受罪吧。”
她说罢,将窗子合上。
白瑶瑶等了一会儿,似乎终于理解了言昳的意思,道:“我知道了,嗯……谢谢你。以及,我、我不打算跟梁栩玩了!”
言昳:“?”
这段剧情不应该是白瑶瑶捧着小兔子,闪烁着天真大眼,去哄梁栩吗?
难道她挑拨太过了头,白瑶瑶竟然决定不哄了?
白瑶瑶在外头攥紧拳头:“他竟然敢那么说我。我生气了。”
嗯……
言昳不太信她会跟梁栩硬气太久呢。原著剧情里梁栩当着她的面搞别人,她都能被哄回来呢。
但不知道她态度改变,会对她和梁栩的感情戏有什么影响。
言昳反正不嫌事儿大,开始替山光远加戏了,隔着窗子道:“我反正是不喜欢梁栩。哦,你不是要找阿远吗,一会儿他回来了,我让他去找你。”
白瑶瑶:“啊。也不是,我……我也就是担心他的嗓子,顺便问问而已。啊!阿远!”
白瑶瑶似乎在窗外转身。言昳紧接着就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停留在窗外,明明只有一个轮廓,她却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盯着窗户内的自己。言昳心里一紧,也想让山光远知道,她心里是向着他的,道:“阿远脾气可好了,办事也细致温柔,你可以让他帮你——”
她这彩虹屁还没说完,外头的白瑶瑶似乎声音中有几分恐惧,一边往自己房间退,一边道:“阿远,我只是跟二姐姐、说几句话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
言昳心里吓了一跳,难道山光远又搞什么掐脖之类的吗?她正要推开窗子,就看到山光远从门边进来了,手里拿着油纸包裹的一沓报纸,他大步走进来,重重的放在了言昳身旁的小桌上,哑着嗓子道:“我。脾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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