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信
言昳回自己院子的时候, 李月缇竟坐在她书房里,丝绸单衣外头披了件绒袄,困得撑着脑袋不断往下滑, 额头快磕到桌子上, 才腾地惊醒几分。
芳喜抱着孩子坐在圈椅上, 不断望着窗外等言昳回来, 孩子哪里知道危急, 早已抱着芳喜的胳膊呼呼大睡。
言昳刚进院子, 轻竹便靠过来, 道:“这头已经派人去昆山查证了,只看芳喜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倒是玲珑心, 知道言昳不会轻信。
言昳点头, 提裙往屋里去了。
李月缇和芳喜听见她回来, 忙站起身来, 她没上主座,只往北边榻上一窝,轻竹端了几盏木樨栀子熟水来, 又上了两碟不怎么甜的栗子糕。
言昳吃了一口,便皱眉:“好难吃。”
轻竹忙哄道:“也不是难吃,就是糖放的少一些,前些日子您不是说牙疼吗,远护院便说院里别总弄些重糖的糕点您才能好。”
言昳放下小叉子:“你们倒是听他的了!”
轻竹以为她要发火, 但她也就只是放下叉子不怎么吃了。
李月缇也才刚刚知道芳喜和孩子的事儿, 坐到榻前来问:“你跟白旭宪说上话了?”
芳喜瞧着李月缇也直呼白老爷大名,有几分吃惊。
言昳显得神情恹恹的, 难得露出几分疲惫,道:“嗯。先住着吧, 我要是强行把你送走藏起来,到时候公主都觉得是白家为了保驸马爷的私生子,跟她作对。谁也不知道往后要怎么样呢。不过在此之前,你可能要见个人。”
芳喜以为是能救她命的人,急道:“谁?”
言昳:“世子爷。”
芳喜一愣,后退两步:“世子爷会想杀了我娘俩罢!毕竟只要孩子死了,就不会有跑出来的什么私生子坏了他爹娘的关系,就不会——”
言昳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明儿你随我一同出门。”
她说罢挥了挥手,让芳喜下去了。
李月缇看了芳喜的背影一眼,深吸了口气:“你怎么想的?”
言昳有些不耐起来,她似乎觉得李月缇必然又要心软,必然又要很善良的劝她,在李月缇甚至没开口之前,就忍不住先反驳道:“我说过很多次了,对我没好处的事儿我不干。芳喜身上我砸了多少钱了,她给我是带来过一些好处,但我已经还够了。这是命。”
她说完,就觉得自己口气不大好。自己现在的样子也不太对。
李月缇没说话了,手在衣领纫边的皱褶处捋过,顿了很久,道:“是命。卷进这些腌臜的孩子,确实很难过得好。那个驸马,只想着自己要个孩子,却不想过孩子生出来会怎么办。我要是现在劝你救娘俩,就是别人造的孽,叫不相干的你来背。我说不出来这种话。”
从撞见芳喜,到听见白旭宪与驸马的交谈,言昳心里一直噎着一口气。
一口她说不上来要怎么吐出的气。
她以为很多事她已经有了一套完整、利落且冷漠的做选择的标准。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李月缇的性格。
她上辈子太多事情打的她明白这世界运转的规则:效率至上,天平原则,一切都像交易。
但她……
李月缇什么都没说,只走过来摸了摸她脑袋。
言昳扭开头,瞪她:“说了别把我当小孩,也别把我当你孩子。”
李月缇笑:“我能有这么多鬼心眼的闺女啊。我只是觉得,这几年我也……长大了。我也越来越理解你曾经做事的风格。别想这么多了,要公主想杀这对母子,先帝在世估计都拦不住,你就别因为芳喜求情,就把这当成自己的事儿。”
芳喜与小安宁,赵卉儿与她。母亲与孩子的事儿都闪过去,言昳目光落在她当下应该叫一声“娘”的李月缇身上,她咬了一下嘴唇:“你还安慰我了。去吧去吧,快去睡吧,轻竹,你也出去,我自己待会儿。”
李月缇披衣离开,轻竹掩上门,言昳在屋里坐了会儿,月色如纱,她把身后玻璃窗子后绢帘也拢住,将桌上煤气灯点亮,光脚下了榻去。
拿钥匙打开了书架下头的抽屉。
里面放的东西不怎么金贵。
一些印章、旧首饰、还有那信笺。
她拿出来,坐回榻边,将煤气灯的铁钮拧了拧,火芯子跳着明亮几分。言昳支着腮边,展开信笺,像之前数次那样,又将目光从短短几行字上挪过去。
毕竟信很短,她几乎都已经背过,重重怀疑,满脑子猜测之下,她再读,就像是长大后多年再读童话一样,觉出了几分更多的细节。
那上头的深情与笔触,不像是久病之人对人世的不舍……更有一种决绝之意。
言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她就觉得赵卉儿也是在一个走投无路的雨夜,水淋淋的脚步冲入苏女银行,擦净湿冷的手,将这张纸细细叠好,颤抖着手放进了小抽屉中。
第一句话“虽是俗物,却是我花了很多力气给我们昳儿准备的礼物。”
字里行间,像是在诉说她困难的境地。
她不是即将病故才写下,而是像要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所以才说“不能陪她”了。
是,当下距离赵卉儿的死,大概过了八九年左右,比前世时隔二十年的追溯要容易些,她也更容易找到白府的老人儿。
言昳心里算了算,白府确实老人儿不多了。奴仆丫鬟,很多都在三年半以前被白旭宪换过一回,没被换掉的,好像也都是赵卉儿死后来府中的。
看来也是白旭宪在赵卉儿死后有意清洗过府上下人。
真要是说老人儿,她列举起来,大概有孔管事、老太君……
老太君。
难道她如此厌恶言昳,与赵卉儿的死有关?
而且,明明言昳是白旭宪曾经的爱女,为何增德大师来了之后,他对她的虐待与厌弃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或许重点不是增德大师说的“灾星”。
而是他误打误撞、或被人安排之下,说她“身上似附着不屈冤魂,愤懑恨怒”。
这句话真正引起了白旭宪的恐惧。
而这辈子白旭宪对她态度好了很多,正是因为言昳与李月缇关系亲近,像是认同了这个后娘,白旭宪就以为这孩子终于忘记了生母,也才松口气,不再深究她“灾星”与“不屈冤魂”的可能性。
一切都连起来了。
逼问老太君是最快获得答案的捷径。
让她说话并不难,但让她说完之后就永远别再说话了——就需要言昳做些准备了。
她想着,在此之前,也去从孔管事那里打探打探吧。
*
另一边,山光远正在马厩牵出一匹灰马,准备出府帮言昳办事,就瞧见孔管事立在门廊下,朝他快步走来。
马厩这头下了雪之后有些泥泞,他顾不上,提着衣摆朝这边跑来,道:“阿远!”
山光远已经跨上了马背,低头看他。
孔管事面容上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激动:“你说的没错,‘老鬼’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山光远并不吃惊:“小点声。”
孔管事握住马缰,声音放低:“少爷一直知道此事吗?”
山光远前世确实知道,当时护送他的众多将士中的老鬼,并没有死,只是失散了。
但山光远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老鬼也早在他给山家平反之前,病死在了池州老家。
他重生之后,就一直想找回老鬼,却没想到当下时间,老鬼并没有回池州老家。山光远便将此事告知了孔管事,孔管事……虽说人有几分市侩谨慎,但老鬼是他曾经在军中绘测地形的搭档,他听说老鬼可能没死,便这几年来一直利用在徽、浙等地的人脉找寻。
找了怎么也都有两三年了,如今才得知老鬼的行踪。
孔管事将手中信纸塞进山光远手中:“你知道老鬼一直在做什么吗?”
山光远摇头。
孔管事嘴角微颤地笑了笑:“他在徐州到淮安的官道做道路修缮的劳工。”
山光远捏着信纸的手一抖。
山光远是在徐州往淮安的路上,与当时逃难的流民一同遭遇了兵匪。护送他的最后几个人,都死在了兵匪的射杀中,他藏于流民的尸体下得以逃生。
前世他也一直以为老鬼是死在那场劫难中。
会不会老鬼也一直觉得他还活在那附近的某个村庄中,被人收养,或者是觉得痴傻的他不可能在当时的遍地的流匪灾祸中一路到达金陵,所以还会找回去?
但已经过去了很久,老鬼或许不觉得他还活着了,只像是执念一般走在徐州到淮安的那条官路上,修修补补,来来往往。
孔管事叹气:“是我当时太谨慎了,接到你之后,怕邻人见你出入起疑惑,我立刻搬离了旧家。其实老鬼给我的旧家寄过信,但也怕信记错,不敢留名,不敢直问,只说‘孩子到吗?’,却被搬过去的人家当做闹事,全给扔了。”
前世,山光远找到老鬼的时候,也才知道老鬼奉山以将军之名,一直守护着某样东西。他病死之前,身边没有子女亲人,又实在是放心不过,将东西埋在祖宅的地窖中。
却没想到他身死之后,池州也不太平,打过仗,翻新过地,他的祖宅被人挖了重建,那藏起来的东西,也早在重建时候被人当做垃圾旧物给处理了。
山光远后来接触了很多父辈的同僚与挚友,才隐约的猜到,父亲交给老鬼要让他代为保管的东西有多重要,又饱含多少缥缈的幻想——更是一样有时效性的东西。
山光远哪怕前世三十岁的时候得到了这些东西。
估计也都已经废了。
不过他也只是大概猜测里头的东西,也并不确信那秘密的内容。
山光远看手中的信,是老鬼与孔管事的通信。
文中没有太多的事,只是乱抖的墨迹,写道:“西海行都司五卫三所七号百户邢总旗,代号‘老鬼’,幸不辱命。即刻出发,至金陵与小公子、孔吏目汇合。八年命,今日达,众将九泉有知,或不再恨臣当年疏忽。”
……幸不辱命。
这几个字有多少喜悦,多少坚持。
他也才知道老鬼是总旗,而孔管事当年在军中任吏目。
山光远道:“等他到了,咱们一同与言将军见上一面。”
孔管事吓了一跳:“言实将军……吗?您什么时候跟言将军有联络的?难道是二小姐……”
山光远摇头:“不。不过她已知晓我身份。”
孔管事面露惊愕,一瞬又狠下来:“她如何猜到的!”
山光远牵着缰绳,马背上俯瞰他道:“不必如此,我信她。她亦会助我。”
孔管事急道:“您知道她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吗?这白府都被她握在手里,李月缇也不过是个傀儡,白府营收一年不如一年,她花钱却一年比一年厉害,而且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山光远沉声打断道:“我在她身边三年。”
孔管事结舌。
确实,山光远在她身边一直伴着,怎可能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山光远道:“我信她。”
他轻轻抛下这三个字,不再多说,便策马朝后门而去了。
*
言昳没去上课,她又说自己头疼肚子疼,上林书院的先生一听到“白昳”的名字,就知道了,直接翻开册子,往她惨不忍睹一片红叉的出勤表上,记下了微不足道的一笔。
还感叹道:“白二小姐,这是想用红叉在我这册子上画清明上河图啊。”
言昳约了手下各个公司、各位掮客,在大王府巷中的一处书馆见面。这书馆的店家是李月缇曾经的笔友,在濒临倒闭的时候,言昳买下来,把二层改成了不对外开放的茶楼,时不时在这里约客会面。
不过这样的地方有好几处,此地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
她先在书馆后的巷子里,约了另一个人。
后头半条巷子都是书馆所属,两头有宽栅栏的木门,马车停在巷口,言昳戴着帷帽,先一步下了车,往巷子里走进去,抚了一下帷帽道:“宝膺。”
宝膺在巷子中紧张又庄重似的立着。他穿了件宝蓝色圆领袍,衣裳简素,只簪了玉带,捏着戴扳手上的扳指,道:“来了吗?”
言昳回头。
芳喜抱着小安宁紧张的走下马车,朝宝膺的方向走去,仆从将巷子口的木门合上,芳喜身子一颤,不安的望向言昳。
宝膺看清了小安宁,微微恍惚了一下,脸色苍白。
言昳只对宝膺道:“别聊太久。”
便推开巷子里通往书馆的后门,走入了书馆。
她临合上门之前,听宝膺轻声对小安宁道:“你好啊。我叫宝膺,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登上二楼去,在隔间里翻着账册,轻竹正在与她讲核算时候几点不对的地方。书馆的掌柜亲自送了些茶点来,言昳却注意力集中不到数字上,推开账册起身。
她微微推开一点窗缝,往后巷看去。
宝膺轻柔的声音也飘上了二楼。
“三岁了是吗?开始认字了吗?哇,真厉害!”
“您是说之前打算盘一家豆腐铺子。那虽辛苦,但也是能赚些钱的营生,此事倒也怪……驸马,若不是他,也没这些事了。”
“嗯。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见一见,您别怪罪我唐突。我瞧得出来,您很爱这孩子,这是他的幸运。”
他声音没像往常那样含笑带喜,却仍然有股让人心里舒坦安心的柔和。言昳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他后背,看他蹲在巷子中,握着小安宁的手,正与他说话。
小安宁也难得露出了不怕生的模样,对宝膺露出笑容,抓着宝膺的衣袖不撒手。
言昳真没想过宝膺这么会哄孩子。
芳喜虽然打消了不安,但仍然不想太久逗留。虽然她路上也考虑过求一求世子爷,会不会世子爷有本事能留她孩子的命。可她现在却觉得说不出口。
世子看起来是个好人,可他又有什么必要帮她呢?
她和小安宁的存在,就是给他家中埋下一颗雷。哪怕这是她也不愿意的。
宝膺看出了芳喜想要离开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我也不留您了,那就此别过,我能见见就满足了。再见了,小安宁。”
芳喜牵着孩子,走到了栅栏边,回头看向宝膺。
忽然忍不住道:“以前我很恨这个孩子。我觉得他毁了我的一切,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却能感觉到他太爱我了。世子爷,我命不好,世界上唯一一个不问理由爱我的人,就是我的孩子。我太舍不得离开他了,可若是离开他能让他活的不一样,我甘愿离开他去地下。”
言昳扶着窗框的手一紧。
宝膺沉默了。
芳喜又笑了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想说,但凡有个法子能让我们母子好好的,我都愿意争取。”
半晌,宝膺气若游丝道:“嗯。所以说,人各有各的幸与不幸。”
芳喜以为是给她和小安宁宣判了死刑,告诉她们压根不可能有活路,脸色难看起来,却还是福身行礼,转头紧抱着小安宁,登上了马车。
宝膺在窄巷里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拖着步子,往书馆后门走进来了。
言昳在屋里坐了会儿,等的她都觉得时间太久,或许宝膺已经自己回家了,门口才响起敲门声。
轻竹拉开门,宝膺抬袖掩面,笑道:“轻竹姐姐,我跟二小姐说几句话。”
轻竹哎了一声,出屋掩门。二层几个奴仆似乎都下楼去了。
言昳拨弄着平日压根不用的算盘,装作很忙没空理他的样子。
宝膺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也不说话,就闷闷坐着。
言昳实在憋不住了,放下笔道:“哭了?”
宝膺:“……没。”
言昳看他,宝膺撑着脑袋,往墙边看,她只能瞧见他耳后。他吸了一下鼻子:“你这屋里挂的画,挺好看。”
言昳:“我后娘画的。”
宝膺似乎因为后娘这个词,动了动身子,吐气道:“你也瞧出来了吧。我跟我爹并不像。你知道为什么我打小就胖吗?”
言昳心里一跳,想到驸马爷也圆润的模样:“难道是你爹早就觉得你可能不是他的孩子,所以——”故意把孩子喂胖,只求看起来更像他一点?!
宝膺苦笑:“当然也可能是我确实能吃。但家里从小绝不管着吃饭,我爹陪我的时候,恨不得把我塞到想吐,还总说我长得有福气,娘肯定喜欢。可娘当时在我面前骂过我好几次,说我痴肥的像我爹,她看着就觉得烦……”
宝膺家里可能没有什么妻妾、什么命案,但这父母的关系也够扭曲的了。
言昳劝不了这种来自父母的伤害,只道:“就算你爹不是驸马,但你是公主的孩子,至少身份上你坐的正。”
宝膺垂眼:“是啊,就忍不住在想。为什么小安宁有娘,我也有娘,却这么不一样。不过这跟有人家中贫寒,有人生来富贵一样。只是人家好好的母子,却要因为我爹的愚蠢而——”
言昳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不必与我说。你是世子,你是公主唯一的孩子。要真想帮这母子一点,只有你能做到。只是你琢磨好,你娘怕不是个容易说服的性子。”
屋里沉默,宝膺点了点头。
言昳觉得宝膺这些情绪,应该只对她表达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很把她当朋友。
她一瞬间甚至想开口向宝膺确认一些公主相关的事儿。宝膺应该会透露,而且他也应该是知事最多的人。
但心思也只动了一秒,就忍住了。
虽说她自知她对宝膺没什么依赖之情,宝膺却对她很交心,多迈一步,把他牵扯到她的计划里,这友谊真就变了味了。
轻竹看着世子爷一会儿从里屋出来,已经神色如常,他一向性子可亲可爱,还知道跟她抬手作揖,轻竹连忙福身送他下楼。
宝膺从后巷出去,乘上车驾,打算直接回书院。
车马绕到了书馆前门,他从车窗望着整座书馆的前门脸和招牌,却看到一架低调的马车停靠在前门,几个男子下车进了书馆。
他并不认识那几个男子。
但问题是马车行进,他和一架路边的车擦肩而过,而他看见马车中也有人掀开车帘朝言昳在的书馆张望。
不是别人,正是韶星津。
是巧合?
还是说韶星津正在调查言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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