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十六圆
除夕夜, 谭馥桥一带被红灯笼和串灯装点得漂漂亮亮,十几年前老城区翻新就是从这儿开始的,拆到一半的篮球场, 这么多年长久的搁置着, 早就成了自由活动的地方。
社区居委会抓得严, 巷子里不让放烟花, 每年过年大人小孩都来这儿放, 哪怕空手来, 看着别人放也热闹。
孟听枝本来没这个爱好。
今年年夜饭刚吃完, 隔壁小莉就找过来, 要拉着她一起去谭馥桥放烟花,阮美云正嫌孟听枝整天闷在家里呢,围巾手套团一团,塞孟听枝怀里, 就把人推出来了。
“你跟小莉好好玩啊。”
到了谭馥桥,小莉把一大袋烟火往孟听枝怀里一塞,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一头黄毛的年轻男人怀里。
刚刚在来的路上小莉已经全部交代, 这是她们学校门口发廊的托尼老师,两人几面一见就爱得深沉, 托尼老师就成她男朋友了。
不过这托尼老师和小莉她妈的择婿标准一毛钱的相似都无,小莉恋爱了都没敢告诉她妈。
孟听枝瞬间共情了这种“不可为母上大人知”的隐晦甜蜜,答应一个人去放这一大袋烟花,顺便替小莉放风。
旁边已经有很多人在放烟花了。
孟听枝没放过, 先找了块空地, 研究了一会儿使用方法, 把里头方形的、锥形的, 圆柱形的小烟花都拿出来, 一字摆开。
头一个点燃,她退开几米,拿出手机录视频,发给微信里置顶的第一个人。
程濯看到视频,把电话打过来,问她人在哪儿?谁在带她放烟花?
孟听枝可骄傲地说:“我自己呀。”
程濯作回忆状沉吟,几秒后说:“这种危险物品上不都写了,什么…几岁以下的小朋友不可以玩吗。”
他腔调太过正经,害孟听枝反应过来自己是“小朋友”时,笑容都略显得迟钝。
她又点了一个,快速退到一边,顺着话说:“那…有大人过来陪我嘛?”
他声音有淡淡歉意,“太忙了,走不开。”
习惯了不与人深讲近况,大多数时候一言带过,简单平淡到,叫人甚至不能通过只言片语揣测他过得如何。
可不晓得为什么,在这个满城辞旧迎新的时刻,他忽然生出了倾诉欲,想跟人说一点什么。
“我堂姐,你之前见过的,她跟贺孝峥的婚事,家里有人同意有人反对。”
“那你呢?”
三个字拧成一道温柔声线,通过电话撞进程濯心口。
忽的心房瘫软。
他今天这一天,真的听了太多人自以为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劝告,叫他多为家里考虑,叫他顾及他外公那边的意思,叫他想想他父亲这些年的处境,叫他别辜负了他爷爷多年的教导。
恨不得叫他为着全天下,唯独没人来问问他呢?他自己有什么想法。
电话里许久没有声音。
孟听枝像被冷风吹清醒似的,倏忽间,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深问下去。
她这个人是最没有八卦心思和窥知欲的,当即便说:“是不是不方便说,那我们不聊这个了吧。”
程濯声音微哑,“不是。”
男人总在情绪无端冒起时,下意识想抽支烟平复,想起孟听枝不喜欢自己抽烟,他伸到裤兜里的手稍一顿住,又作罢。
他还保持寻物的动作,修长脖颈微折,驻在灯影边缘,隔着一间小厅就是高高低低的人声,比他还小一辈的小侄子和小侄女,正在表演心算,脆甜地报着数字,逗老爷子开心,一屋子人,都在笑。
他只有手里这支电话,显得离群。
程老爷子年轻时有过一段情,如今膝下三个儿子,只有排行老二的程靖远,也就是程濯父亲是老爷子明媒正娶那房太太生的。
一大家子人,面上都和和气气,私底下谁心怀鬼胎,都各有本账。
老爷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只求面子上好看。
如今集团里也是程靖远话事,程濯从国外回来能一直悠闲着,也是怕惹另两家不快,一碗水就算端不平,也不能洒太多。
可程濯外公那边,一直都觉得你们整个程家都欠着我女儿和我外孙,现在我女儿不在了,但凡程家风吹草动,谁敢欠着我外孙,那我们谁也别想好过。
现在的风吹草动,便是程舒妤和贺孝峥婚期将近,也是这两年,贺孝峥在程家实在爬得太快太高,多得是人想拉他下来,分而食之。
最厉的一杆枪就是程濯。
偏偏程公子万事不上心,老哑火。
他不跟孟听枝说这些勾心斗角,只玩笑似的掏真心:“我自然同意,巴不得他们结婚之后贺孝峥把所有的事都揽去,懒得跟一群老头一起共事,我耐心不好。”
说完,电话里又陷入安静。
程濯:“孟听枝?”
孟听枝吸一记鼻子,快速回道,声音清清软软的:“别打断,我在倒数呢……三,二,一。”
话音刚落,某处的礼花声音骤响,晦暗苍穹,巨沉一声,像是红尘烟火轰然间尽数乍现弥散,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天。
“程濯,新年快乐!”
程濯看着檐下的红灯笼,阴霾忽散地笑了笑,“新年快乐。”
她许愿都好认真的。
“希望新的一年,你可以梦想成真,不用跟一群老头共事。”
忽而,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她生日那次,说讲出来的愿望都不灵了,程濯没提这扫兴事,眼皮跳了下,他伸手倦怠地揉了揉。
正月十五。
阮美云和隔壁小莉她妈聚在一起包元宵,本来喊她和小莉去学,因为她俩包得实在难看,又把人赶走。
芝麻馅的元宵,里头夹了几颗红豆的,孟听枝吃了热腾腾的一大碗,一个红豆的都没吃到。
阮美云非叫她吃到一个红豆的不可,又不顾孟听枝胃口盛了半碗,孟听枝撑着肚皮吃,终于咬开一个红豆馅的。
甜糯的香气刚在鼻尖舌苔散开,周游猝不及防一个电话,吓了孟听枝一激灵。
红豆汤圆掉地上了。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不安排统一的开学时间,只在班群里通知把搁置的实习报告尽快交过来,催了一下毕业设计的进度。
周游不实习,在家里也待不住,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垂头丧气,问孟听枝年后怎么安排。
两人约了第二天晚上见面吃饭。
地点是周游定的,在宝岱广场的西餐厅,跟金霖路近到只需要步行。
鉴于吃饭时周游望窗多次叹气,孟听枝结完账好心问她:“要不要去TLu,反正都很近了。”
“啊,”周游被戳中心思又不肯承认,顾左右而言他,“这……这还是正月里呢,没预约,现在有钱也没卡了,怎么进去啊,咱俩去蹭卡啊?”
室外电梯显示正在从底层上行,孟听枝朝外头望一眼:“你要去找施杰吗?你要是想,我可以找徐格。”
她从没借程濯的关系用过任何特权,但为了朋友,她愿意开这个口。
“我找他?我找他干什么?我对那种无趣的男人已经彻底丧失兴趣。”
周游像听了个笑话似的一声声冷笑,全方位地展现不屑。
于是孟听枝把掏出来的手机往回塞,周游又立马拦住,讨好地咧咧嘴:“哎哎哎,打一个吧,我进去康康有没有什么别的帅哥,我再物色物色。”
声音越说越心虚。
电话孟听枝打了,但没陪周游进去。
明天她堂姐结婚,她得早一点回家,跟周游在路口分别后,孟听枝朝另一个方向走。
她手上提了个袋子,是年前某次聚会,她外套.弄脏,薛妙借她的披肩,拜托阮美云已经送去干洗过了,只是各种事情耽搁,忘了又忘,一直没有还。
今天和周游约在这附近,她特意带过来。
柏莘会所不比TLu那种夜场酒吧,那么热闹,毕竟是会员制,有门槛。
大堂经理认识孟听枝,立马带笑迎过来,还以为她今天是来参加沈思源朋友的局,就要把她往二楼引,说今天有个明星在这儿过生日。
“不是,我来找薛小姐。”
闻言,经理脸上的笑意瞬间黯淡。
“她有条披肩在我这里,我来还她,”孟听枝一抬头,才发现经理神情不对劲,“她不在吗?那我把东西放在这儿,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经理没接孟听枝手上的袋子,讳莫如深地压低了声音道:“这……还是您亲自给薛老板吧,放在这儿,还不知道她之后来不来呢。”
孟听枝疑惑地皱起眉,“什么意思?”
“薛老板的丈夫前两天突然去世,她已经好几天没来这边了。”说完大厅楼梯那儿热热闹闹下来一帮人,经理跟孟听枝客气地先告了别。
柏莘会所进门就是一扇偌大的彩绘玻璃,很难想象一个声色会所,大厅一角装修出几分教堂的庄严来。
垂灯纤细而明亮。
灯光晃进眼底有几分刺痛,孟听枝拎着这条披肩,陷入沉默。
她想起在商场看见过的那个男人,一身病骨坐在轮椅上,那是薛妙的丈夫么?
怎么会是丈夫呢,那贺孝峥又算什么?
那个男人突然离世了?
孟听枝回过神来,场面已经变了,那位今日当寿星公的女明星刚被人簇拥着下楼,笑靥犹在颊,不防不胜防地被人扇了一耳光。
凌厉掌风“啪”的一声,震惊全场。
隔着人,孟听枝看见站在边缘的赵蕴如。
她立场不明,正宫小三正斗得如火如荼,她没管旁边的塑料姐妹怎么跟人撕,幽幽冷冷看孟听枝那一眼,仿佛恶意都是冲着她来的。
孟听枝从闹剧现场退了出来,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叫她情绪不连贯,走到台阶附近,正遇整点,宝岱广场的喷泉应时表演。
她走神扭到脚,朝下一倒,手里的纸袋也摔在旁边,柔软的浅灰羊绒躺在袋口,弄脏了一截。
随即,袋子被身旁路过的人捡起,那人也来扶了她一把,“没事吧?”
孟听枝轻声说着没事,很快站起来。
一抬头,正正好是十六的月,已经圆到极致,不会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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