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六十年代错位人生4
姜行衍带着蒋敏到家,不等进屋,保姆张妈迎上来,往他身后看了眼,小声道:“你爸刚到家,王同志便打来电话,让他过去一趟。”
张妈口里的“王同志”是蒋家的管家,跟了外公一辈子的老人。
新社会,新叫法,管家也叫“同志”了。
姜行衍眉头微蹙,车钥匙在手里转了转,返身就走,经过蒋敏身边道:“妈,你梳洗一下,先用饭,我过去看看。”
蒋敏心情不好,回来的一路姜宓的话像一声声重锤敲在她心头,自我怀疑之余,也不免有些恼羞成怒,觉得姜宓小题大作,危言耸听,什么“逼死她、毁了她”?!
她好好的,自己这个妈在她那帮同事心里倒成了什么?
帮养女作贱亲女的蠢毒小人?
姜行衍冲张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人扶进屋,别在雪地里站着了,冻病了又是事。
张妈扶住蒋敏的胳膊,忍不住又往院外看了看:“小宓没回来吗?”
蒋敏冲她翻了个白眼,一把挣开胳膊,甩袖往里走道:“人家翅膀硬了,天高地远的要飞呢,这小家小院,哪还看得上眼,喊着嚷着要跟我们断绝关系,我看不等明天,‘大字报’就被那丫头贴在中医院的公告栏里了。”
张妈大惊,忙求证地看向姜行衍。
姜行衍冲她摇了摇头,快步出了小院,打开车门,不时就出了军区大院朝蒋家所在的南锣鼓巷赶去。
到了南锣鼓巷红旗胡同,远远就见蒋家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大红的灯笼下,六十多岁的王同志拄着根文明杖将一个穿着皮毛大衣的娇小身影送了出来。
然后,那人上了一旁等着的吉普,车灯亮起朝另一头驶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姜行衍缓缓将车靠墙停下,开门下车,叫住了要关门的王同志:“七爷。”
王同志在跟蒋老之前,是街头的混混头儿,因在家中排行老七,人称“王七爷”。
姜行衍兄妹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他们早早就被接来蒋家,是在蒋老跟前长大的。
彼时蒋家还经营着建材、医药,产业铺的大,忙起来,蒋老也顾不上他们。
陪着、照顾他们的就是王同志,小时候听王同志讲江湖故事,听得多了,“管家爷爷”便改成了“七爷”,这一叫就叫到了现在。
“来了,小茉刚走。”
姜行衍关上门,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往里走道:“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小时前,”王同志笑眯眯道,“来了就往你外公书房门口一跪,说是做错了事,来领罚了。”
这是知道有人在调查她“流产”事件,知道瞒不住了。
“外公怎么说?”
“雕他的小鹰呢,”王同志又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是咱家的人了,冻病了陈家那边又该有话说了。这不,看着跪足了半小时,我就给你爸打了个电话,把他叫来了。”
“外公都知道了。”
王同志哼了声:“都说外甥像舅,小宓不只跟你小舅长得像,那脾气更是像了个十成十,行事光明磊落,行的是煌煌正道。”
评价这么高!
“那外公怎么不认她?”姜行衍脱口叫道。
“老爷子什么时候说不认了?”王同志气得吹胡子瞪眼,一群自作聪明的家伙。
“外公除了第一次认亲让她来了一趟,后来逢年过节不都捎信让她忙自己的,不必过来吗?”姜行衍委屈又诧异。
“那是跟你小舅叫劲呢!”五个儿子,剩下这么一个,就因为当年几句口角,那小子连夜奔赴战场,一走都快三十年了,隐姓埋名,不认亲爹,老爷子气都要气死了。
见了小宓,好嘛,真像!
那股冲劲,那股不服输的倔脾气,还有在医学上的天赋,看着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关键是,不让你来,她也就真的不来了,老爷子不要面子的吗?
结果,都被这群蠢蛋解读成了什么。
两人进屋,东暖炕上,翁婿俩盘腿正在下棋,很快,老的就将小的杀得片甲不留。
往身后的被垛上一靠,蒋老冲对面的女婿摆了下手:“回吧,没事别来了,瞅着你这张脸就烦!”
姜凌柯讪笑了下,坐着没动,老小孩老小孩,你要真把他这话当真,那就错了。
端起茶盏啜了口,姜凌柯扭头问儿子:“接到小宓了?”
蒋老哼了声,嗤笑道:“出了这事,那倔驴还能跟你们回家,想什么美事呢?一家子蠢蛋,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让个小娃娃几句话就糊了眼,说什么信什么,下回她说茅坑里的屎尿比肉汤还香,你们是不是要舀一碗尝尝……”
哎哟,您老这张嘴……王同志无奈地摇了摇头,退了出去,安排人摆饭。
不等用饭,父子俩就被蒋老赶出来了。
“小王、小王,去库房挑一套金饰,马上大张旗鼓地给陈家送去,就说是老太太当年的陪嫁,这是最后一套了。另外,再添一根五十年的人参,跟她说,年前就别出来了,待在家里好好养身子吧。”
两人走过垂花门,还能听到蒋老对王同志的吩咐。
“刚罚过,又心疼了。”姜行衍心里不是滋味。
“你啊!”姜凌柯看着儿子笑着摇了摇头,“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真要心疼,就不会让她跪在门口的冰天雪地里了。
姜行衍听得一愣,顿在了当场,眼看着父亲走过回廊,渐渐远了,忙起身追了上去:“小宓这回伤着了,也气狠了,断绝关系的话都说出来了。”
姜凌柯轻“嗯”声,表示知道了。
姜行衍等了会儿,没听到父亲再说什么,急了:“爸不过去看看吗?她明天就走了,这疙瘩不结开,日后……”
姜凌柯手一抬,阻止了他剩下的话:“不用!按你妹妹的意思来。”
“为什么?”姜行衍惊怒道。
姜凌柯一脚迈出蒋家,回头,望着被一盏盏大红灯笼点缀的深深庭院,又抬头看了眼被风雪遮蔽的夜空:“起风了!”
姜宓吃完饭,就被袁教授领着去了老院长家。
老人住在后面一排平房小院里,退休在家没什么事,便种起了菜,养起了花。
两人一进门,就被老人抓了壮丁,他找农科院要了些菇菌种,去郊外农家换了车麦桔杆,商店里购了一斤半石灰粉,准备在家种蘑菇呢。
袁教授和姜宓按他的要求,帮忙将麦桔杆切成小断,泡进洒了石灰粉的大水缸里,压上石头。
“行了,泡上一夜,明天这会儿,就可以种菌种了。”
“怎么种?”姜宓好奇道。
老院长推开东厢杂物房的门,指了指墙角:“呐,地方我都腾好了,一层泡好的麦桔杆,一层菌种,这么铺上五六层,上面覆盖上薄膜,屋里再点上个火盆,有个五六十天,一个个白色的菌种就冒出来了,要是太密呢,就抠掉一些,塑料膜也要撑起点,透透风,别让菌种缺了氧。”
“等个十天,出菇了,把薄膜揭掉,这时麦杆不能太干,干了就要洒水。等蘑菇一点点长到巴掌那么大,就可以摘了……”想到蘑菇的鲜美,老院长吸溜了下嘴,跟姜宓探讨道,“你觉得蘑菇炒肉好吃,还是包饺子好吃?”
姜宓:“……”
她哪知道,她连蘑菇长什么样都想象不出来。
“蘑菇烧汤那才叫一个鲜呢!”袁教授搭话道。
“炒肉好吃!”老院长瞬间选出了最爱。
袁教授扫了眼他的嘴,提醒道:“你都没几颗牙了……”
老头当下脸子一掉,背着手气哼哼地进了书房,然后喊:“小宓过来!”
姜宓瞅了眼老师。
袁教授推她:“去吧,老头好东西多着呢,手里的《正骨提要》已经编好,就差校正出版了。赶紧把他先前的笔记讨要到手,不然再等两天,他那些徒子徒孙就该上门了。”
姜宓双眼一亮,几步奔了过去。
老人的书房有些凌乱,各种医书堆的到处都是,翻开的、倒扣着的便有数本。
姜宓看得心喜:“院长,我能跟你借些书吗?”
老人点了点椅子上堆着的一撂:“都是给你挑的。来,坐。跟我说说,王师长那伤,你怎么想到了用正骨法?要知道不是没有人提出用正骨法将那块突起按下,只是有这手上功夫的,要么像我一样年纪大了,手不稳,不敢下手,要么就是学艺不精,不敢保证一指按下,能完美复位。”
姜宓回想了下当时的感觉:“我先是弹了下……”她比划着,说了自己的手法。
老人听得抚掌大笑:“不错!不错!猛然一弹,脊骨微动,再对准一按,可不就好了。只是,还是那句话,没有这手感,一般人可不敢下手。唉!早知道就不让他们放你走了,给老头我打两年下手,再出去……”
言辞间甚是遗憾。
从小院出来,姜宓不但得了两大箱书,还得了老院长十五本笔记,一副人体骨骼模型,一包没种完的菌种和各式菜种若干。
东西太多了,袁教授将老院长早年骑的旧自行车从杂物房里推出来,将一个个箱笼撂在后座上捆好,由姜宓在后扶着,送去了医院门口的门卫室,方便明天带走。
两人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
吕莹还没睡,在给姜宓接毛衣。
姜宓有两套毛衣毛裤,吕莹怕她去的地方条件艰苦,忙起来没时间洗衣服,两套不够换,就把她去年新织的一件毛衣找出来,接一接给姜宓带上。
姜宓打了声招呼,问她要了几个纸箱,把小屋里的书装了大半,袁教授把自己的书也给她挑了两箱。
姜宓翻了翻,又要了几本基础知识。
洗漱后,姜宓没急着上床,伏在台灯下,先把《字典》翻看了遍,一天下来,文字方面她都是连蒙带猜,外带不动声色地打听,听人家念一遍或是说到哪个字,便暗自记下这个字的读音和意思。
再遇到,前后一联系,也就蒙个差不多了。
可到底不太准确。
再则,今天遇到的字也不多,以这水平看书有点难。
一本字典哗哗翻完,字都在脑子里了。
放下字典,姜宓抽出《本草纲目》。
这是袁教授的旧书,上面有他和原主的注解,姜宓翻看时,顺便将注解也记了下来。
待这本看完已是十二点,吕莹已在催了,要她敢紧睡,感冒了别熬夜。
姜宓应着,一边打开《人体经络穴位图解大全》,一边抓了桌上的小人,对着一条条蓝线一个个红点认经络穴位,认完了,翻出《针灸学》、《针灸速成入门》、《袁式针灸》等,先囫囵吞枣地过一遍,然后取出银针一个个对着穴位下针。
记得怪多都是虚的,只有亲身感受一下,才知道这针下的对不对。
这么直熬到凌晨五点多,姜宓才放下书,收了针,疲惫地揉揉额头,去了趟厕所,回来洗了把脸,熬上粥才回屋睡下。
年纪大了,睡眠浅,吕莹听着外面的动静,轻叹了声:“又熬夜了。”
袁老翻身坐起,扯了衣服披在身上,就下了床。
“还早呢,你这会儿起来做什么?”
“我去国营饭店买几个大肉包子和茶叶蛋,给小宓带着路上吃。”
“家里没肉票了。”
“我昨天下午跟小汪借了半斤。”
“那你去吧,带上铝锅,给小宓打碗豆浆,再称半斤油条。”
袁教授挎着竹篮,抱着小铝锅从国营饭店回来,刚到家属院后门,就被人叫住了。
王同志拄着文明杖,拎着个包裹,笑眯眯地站在路旁:“袁教授,早!”
袁教授认识他,蒋老身边的管家,蒋家早年做药材生意,两人还打过那么两次交道,“王同志啊,这么早过来,有事吗?”
“托您帮忙给姜医生捎个包裹,”眼看袁教授要拒绝,王同志又笑眯眯地加了一句,“不是什么好东西,几样药材,一个木雕的小鹰,其价值不如蒋老昨儿送给茉小姐的十分之一。”
周晓米出来打牙祭,闻言,好奇道:“蒋老送给姜茉的是什么啊?”
王同志下巴一抬,念道:“金凤小冠一顶,二两金钗十支,赤金手镯一对,五十年人参一支。”
门口进出的医院职工听得无不惊呼:“蒋家真有钱!”
“哪里、哪里,”王同志笑着摆手道,“蒋家家资早在49年就捐给国家了,这些都是老夫人的陪嫁,最后一套了,其他的早在茉小姐出嫁时给她当嫁妆了。”
人们顿时想起了两年前姜茉出嫁的盛况:“王同志,同是外孙女,那姜茉还不是亲的呢,就给了这么多,姜医生出嫁时,蒋老打算出多少啊?”
王同志立马为难道:“蒋家只剩一座宅子了。”
是哦,大家又想起了,蒋家的产业是捐出去的,不存在公私合营,没有分红,这些年都在吃老本,哪还有什么给姜宓。
“蒋老还真是偏心!”
“没养过,还真就不如养在膝下的亲。”
王同志一脸讪讪,手里的包裹又往前递了递:“袁教授,你看……蒋老也不是不想给,实在是手里就剩下那么点东西了,茉小姐又刚受了委屈……”
“是我听错了吗?不是姜茉陷害姜医生吗?”
“是啊,昨晚听宿舍楼那边的职工说,姜茉子宫内膜还是什么薄,不能怀孕,怕丈夫跟她离婚,就假怀孕……”
“真够毒的!”
“可不。”
王同志听着,面露急切:“不、不是……误会、大家误会了,茉小姐听话又乖巧,不可能……”
袁教授气得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远远地还听人劝王同志:“没有误会,昨天姜医生跟她妈吵架,多少人听着呢,你们警醒点吧,知人知面不知心,别把豺狼当小猫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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