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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蛰


宝历二年。

        永靖侯府,百年清贵,开国功勋,累世公卿之家。

        门前立着两只二丈高的石狮子,一左一右,一雌一雄,头上皆雕有十三太宝。雄狮脚下踩着一只描金绣球,雌狮身下依偎着幼师。

        朱漆大门紧闭,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书有端方遒劲的“永靖侯府”四个烫金大字。两侧柱石之上刻着“敬恭天地以为序,匡扶民物昭圣贤”对联。

        正是日昳时分,不远处的街市人来人往,可这永靖侯府门前连风声也无,就是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也未沾染上半点烟火尘灰。

        一旁的小门虚掩着供人平日进出,若是自门外探去,隐约可见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却不见繁花相迎,唯有两棵槐树立于道路两侧,在艳阳之下愈发显得枝叶油亮。

        青梧院主屋内暗香浮动,初夏暖阳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游进屋中。

        少女仰躺在窗前的摇椅上小憩,丝帕遮住了脸,只露出截嫩藕似的脖颈,垂下的两缕发丝平添几分清滟的风情。身着淡绿色的小衣,配宽片鹅黄色锦缎裹胸,袖口上绣着孔雀蓝色的海棠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

        长裙下摆针脚细密地绣着蓝色的海云图,随着身子轻动散开。长袖翻开,一截丰润似油膏般的白嫩玉臂影影绰绰露出,垂着的手指纤纤如玉笋,掐着装有残酒的玉盏。

        似是被晌午渐强的阳光扰了清梦,不耐地踢开绣鞋,脚不着地,小腿搭在躺椅边缘无意识地轻晃。残酒随着晃动洒在了绣鞋边缘,木樨酒香似有若无,端得是一派悠闲。

        小丫鬟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对着榻上的少女细声唤道:“姑娘,”。不见动静,又轻轻掀起少女盖在脸上的帕子,低语:“姑娘快醒醒罢!”

        “入画…”少女清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因着午睡方醒的喑哑,撒娇道:“你差人到祖母那里,说我身子不爽利,不去前面用饭了罢!”

        “不是这桩事儿啊!姑娘!”入画的声音带了明显的紧张,“老太太听了宫里递出来的信儿,好大的火气,将茶盏都摔了呢!这会子咱们老爷夫人,同东院二老爷、二夫人,都在宁松堂呢…”

        少女听了这话,登时清醒,双手扒在窗棂上向外看,果真见祖母身边的人在门外候着。一双潋滟美眸慧黠地转动,几分调皮,几分淘气,轻声道:“你怎的不早说!”

        入画将自家姑娘拉了回来,抬手替她整理着压皱了的衣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她笑道:“姑娘快去罢!”

        十日前,六月初一,永靖侯嫡长女及笈,太皇太后赏了一方玉如意作笈礼。次日,沈明娇随母亲到宫里谢恩。

        今儿午时,仁寿宫太皇太后跟前儿的郑姑姑,亲自送了教习嬷嬷到侯府里,指导沈明娇宫中的一应礼仪章程。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京城的高门勋贵之家,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遑论与皇室沾了关系的事,便是半丝风声也瞒不住。不过一日,宫里送了嬷嬷到永靖侯府的消息,已是传得满城风雨。更有惯会见风使舵的,这会儿已将厚礼递进了侯府的大门。

        “把东西都给我扔出去!”满头花□□神矍铄的的老夫人,看着小厮呈上来的各色礼品,手掌拍着桌面,怒道:“皇上好算盘,与左相斗法,便要将我沈氏的女儿做靶子!”

        永靖侯府的老夫人沈秦氏,出身镇远将军府,中年丧夫,一力拉扯着儿女撑起永靖侯府的门楣,为人最是刚强护内。

        永靖侯沈庭秋眼见着母亲惊怒之下失了分寸,再说下去怕是要连先帝一并骂上。眼神示意小厮退下,抻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安抚道:“母亲消消气,如今不过是宫里放了口风出来,圣旨未下,一切还未可知。”

        “十六年前便是如此!一道圣旨,庄儿进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老夫人横了自己儿子一眼,握拳捶着自己的胸口,沉痛道:“是庄儿痴心,怨不得别人…可如今,便是要拼了祖宗功名基业,我这条老命血溅宫门,也断不再让沈家的女儿入后宫半步!”话落,疾咳不止。

        沈庭秋的夫人秦氏见状,急忙上前去,替老夫人拍背,柔声道:“母亲莫急,不若待会儿问问娇儿的主意…”

        秦氏与老夫人同出身镇远将军府,依照母家辈分,秦氏乃老夫人的内侄女。嫁入沈氏后,姑侄变婆媳,素来亲厚。

        “啪!”沈秦氏抬手将手边的茶盏拂到了地上,片片碎裂。热茶蒸腾着,溅了一地。

        “便不该带她进宫谢恩!”老夫人心焦难免口不择言,转念又想起沈明娇那张鲜妍灵动的脸,轻叹一声。“是福不是祸…”

        秦氏嫁入沈府近二十载,眼见着婆母为人最是永毅。纵是当年小姑沈英庄丧信传来,也是捱过伤心,未见如此大怒。一时脸面上挂不住,又焦急着女儿的前程,竟是顾不得旁人,滚下热泪来。

        “这…这…宫里的赏赐下来,断没有不去谢恩的理儿。咱们家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官人与二弟在朝中处处小心…若是不带娇娇进宫去谢恩,免不得言官借题发挥说沈家轻狂,不将新皇放在眼里!”

        “大嫂…”沈庭秋胞弟沈庭霖的夫人邹氏上前,将秦氏扶回座位。

        “大嫂说的对,这事躲是躲不过去的。”二老爷沈庭霖出言道。

        他作为次子,无爵位可袭,年轻时走科举仕途的路,寒窗苦读十数载,一举夺下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

        沈庭霖为人精明强干,又有百年望族世家的人脉根基提携,如今不惑之年,已官至户部侍郎,对朝局洞若观火。“先皇走的突然,当今圣上这虽有雷霆手腕,却困于势单力薄,正是拉拢朝臣的时候。”

        先皇正值不惑之年,猝然崩于心疾,膝下唯有两位皇子。当今圣上乃先皇后所出,一早便被立为太子,德才兼备,登基名正言顺。

        先皇对政务不甚上心,崇尚清净无为,本就存诸多积弊。太子早立,身后虽无皇位纷争,却留下诸多内外未完之事,更是未来得及替储君铺路。是以如今,君弱臣强,朝堂不稳。

        沈庭霖把玩着茶盏,目光炯炯道:“映姝的婚事珠玉在前,谁人不知沈氏待女儿如宝似珠。想要我沈氏为用,还有什么…比姻亲更牢靠的关系呢。”

        沈映姝是沈庭霖的女儿,四年前嫁与豫泰伯嫡子为妻。出嫁之时,堆金砌玉的嫁妆水样地流出去。先皇又加恩,赐新郎翰林院侍讲学士。

        自此,京中盛传,得娶沈氏女,金为枕,玉为被,财神开路,文曲相贺。

        “此为其一。”沈庭秋听完沈庭霖的话,深以为然,点头又道:“皇上登基这一年多,在朝局不甚明朗之时,凡事亲力亲为。如今朝中亦是启用了许多新人…我瞧着,圣上倒是个心思重的。”

        “你是说,圣上此举是想借此,牵制沈氏。”沈庭霖一点即通,恍然道:“难怪…难怪…去年选秀之时,因明娇年龄不够,映姝又已婚嫁,我便未多加关注。如今看来,选入后宫的…可都是父兄皆在朝中得用的女子。”

        “此法…说出去虽不太好听,可若用的好,便是缓兵之良计。”沈庭秋轻呷一口手边的茶,“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堂之事,是你们兄弟的本事。”老夫人听了这许久,已是了然其间利害,仍是坚持道:“依如今的局势,后宫之中的风险艰难只多不少,断没有舍了女儿求富贵安稳的!”

        “母亲…”沈庭秋见母亲如此强势,想起妹妹沈英庄,亦是伤怀,左右为难叹道:“娇儿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护她之心相较母亲更甚,只是如今朝局…还需万全之策。”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道清朗女声。

        “我愿意!”沈明娇袅袅婷婷走入宁松堂,对着在座诸位长辈一礼。神情坦然,没有半点忸怩勉强。郑重缓缓开口道:“明娇愿意入宫。”掷地有声。

        “娇娇!”老夫人听见孙女如此说,也顾不得旁的,直接起身拉起她的手,问道:“你可知那是什么去处!”

        “我知祖母慈心。”沈明娇握住祖母的手,轻声安抚道:“承沈氏所养,如今入宫为妃,是明娇作为沈氏女儿的责任。”

        “荒唐!沈氏立族百年,满门荣耀靠的是文成武就,何须卖女求荣!”沈庭秋听女儿如此说,更是心酸。

        “正是此理!”沈庭霖听得侄女此言,亦是出声,愤然道:“沈家儿郎皆在,何愁家业不兴!”

        “祖母、父亲、二叔,请听我一言。”沈明娇躬身一礼,随即走到宁松堂门前,吩咐外面的小厮道:“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接近。”随即阂上外门。

        “娇娇…你这是做什么?”老夫人见孙女这番动作,知她定是有要紧事说,亦是眼神示意身边的老妈妈去外面守着。

        “祖母。”沈明娇行大礼跪在主厅中央,随身拿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这是端和二十六年,我进宫去看姑姑时,她亲手交与我的。并嘱咐,若有朝一日,有圣旨召我入宫,方可打开。不然,便烧了了事。”

        “这…”老夫人不曾想过,当年先皇的淳贤皇贵妃,她的女儿沈英庄,竟留有书信。颤颤巍巍上前,接过沈明娇手中的信封。

        “你…看过了?”老夫人心中有数,想她此前态度坚决,便知这信中定是提到了有关沈氏满门安危的要事。

        “是。”沈明娇坦诚相对,起身将祖母扶回椅间坐稳。

        老夫人见信,双手不住颤抖,竟哽咽不得出声。

        “祖母…”沈明娇焦急地用手替祖母在胸口顺气。

        “鹤安我的庄儿”老夫人颤声悲唤自己早逝的丈夫与女儿的名字,惊怒之下晕厥不省人事。

        沈鹤安,先永靖侯,端和元年带兵伐燕,遇伏,十五万大军埋骨瑶招雪山。

        “祖母!”

        “母亲!”

        “快唤府医来!”

        守在门外的下人,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将昏厥的老夫人抬进内室。厅中乱作一团,沈明娇悄悄将展开落在地上的信纸拾起。

        “寒山困铁骑,边隅藏兵戟。赤血沾罗袖,朱墙杀雠家。”这字字泣血,自两年前她拆开信封,便烂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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