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美梦
若米把阿嫣送回她的灵虚殿, 又飞回凝光宫。
人还是坐在书斋中，不过手上了一块石头和一把刻刀，有一搭没一搭地雕着什么。
这手艺本来只是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手比冷姑娘巧才学的, 现在倒似成了一种习惯, 想事的时候, 有心事的时候，祂就会『摸』出刻刀，随找块石头或木头雕点什么。
祂听见珠帘微动, 没停下手里的活计, 也没抬眼，只是平平淡淡地问了一声：“送到了？”
若米道：“回禀神尊，奴已将小姐送回去了。”
若木道：“你退下吧, 这里不用伺候。”
小银人却没听祂的话退下，若木掀起眼皮，见他一脸欲言又止, 挑挑眉道：“还有什么事？”
若米期期艾艾：“那……那……神尊是……呃……不打算让冷……”
话音未落，人的脸便是一落, 若米立即会，如今哪里还有冷姑娘, 只有小姐, 小姐姓妘，他立即改口：“神尊不打算让小姐……出梦么？”
小银人缩着脖子, 小心翼翼地偷觑人的脸『色』，他知道自己说的可是掉脑袋的话，可他已经憋了太久了，虽说梦外也许才过了不到一时辰，但他可是陪着人在梦里过了七年, 梦里的时间才是他真正度过的时间，也就是说这句问话他足足憋了七年！再憋下去他这片叶子就得枯了。
没想到人脸上没有半点怒容，只是低下头继续捣鼓那雕件：“这不好么？”
与其说祂在问若米，倒像是自言自语。
“她在梦里过得很心，”若木道，“若是没有遭遇那些事，她本该如此长大，我只是把她应得得还给她。她可以永生永世都这么心。”祂也可以永远陪着她，只这场梦永远不醒。
若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冷……小姐还有仇没报呢……”
若木道：“谢爻本座可以帮她杀，灭了重玄又有何难。”
只祂乐，就算把清微界毁了又如何，梦里的世界不会改变，他们可以永远住在这里。
若米咽了口唾沫，扶了扶还在脖子上的脑袋，鼓起勇气道：“可是忘了一切的阿嫣姑娘，还是原来的阿嫣姑娘么？就譬如那姓姬的丑东西……”
若木目光微微一动，不过随即恢复了平静：“姬少殷不一，他本就不是姬玉京，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曾经共用一具躯壳罢了。”
若米瞟了一眼人，见祂提起姬少殷和姬玉京时神『色』如常，全没了以前的酸味，越发纳罕起来，不知道祂消失在神木中的那十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还把醋癖给治好。
“她的魂魄没有变，她还是她。”若木道。
话虽如此说，但若米总觉得神尊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再想说什么，若木已不耐烦，抬手一指，一道银光闪过，若米变回了叶子，飘悠悠地落在地上，若木也懒得去捡，继续刻祂的石头，祂身整面墙的架子几乎已经摆满了各种玉石玛瑙和木头的雕件，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简直间铺子，这都是祂七年来雕的。
……
阿嫣是什么时候发现若木好看的？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清楚地识到这件事，是在她十五岁春天的一早晨。
归墟没有四季，不分昼夜，但他们住的神宫里却有。
这早晨，照例有亡灵鸟飞到她窗前的杏树上叽叽喳喳把她吵醒，她掀云衾，赤着脚走到窗前，推窗户，发现杏树打起了花骨朵，已经有蜂蝶绕着枝头飞舞。
春光乍然泻入窗棂，她怔了怔，莫名想起凝光宫里的那人。
从她七岁侥幸逃脱了一次惩罚，若木就没再罚过她，她一般淘气时，众人都睁只眼闭只眼，若是她淘气得过了度，李老道便来念叨一通。见不到那树精气急败坏，淘气似乎也少了很趣味，她渐渐的也就改掉了找猫逗狗的『毛』病。
若木呆在凝光宫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见到祂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她记得小时候祂每天都会同他们一起用晚膳，不过这些年已经变成只有初一和十五『露』脸。天天见到若木时，阿嫣觉得祂难伺候又挑剔，可祂当真不出现，她又无端有些失落。
即使是初一、十五见面时，祂的话一年比一年少，和李老道还聊上几句，见了其他人便只是微微点头便算招呼过了。
祂对着她也没有太话，总是问一句“近来可好”，最加一句“缺什么告诉若米”，本来她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近来祂每每这问时，她便莫名有些不心。
她总觉得祂不该是这沉默寡言的，祂应该活泼得，生机盎然得，他们也不该是这么疏离的，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明明这些年她连祂的面都见得很少，遑有什么了解。
阿嫣自觉是很容易心的人，大约仅次于青溪和依依这两缺心眼，偶尔有什么烦恼，总是片刻就烟消云散。
可是这回却不一，好像有一种苦恼在她的心里扎了根，断断续续的，总是在她傻乐的时候突然冒头出来，让她一下子感到一切都没劲起来。
她变得比以前沉静了些，连石姊姊也说她像大姑娘了，然而她连自己在苦恼什么都弄不明白，直到这春的早晨站在窗前，望着满庭春光，她又一次想起若木，忽然识到，祂可真好看啊。
当然，她一直都知道祂特别好看，不过以前于她而言，那和一朵好看的花，一幅好看的画，一块无暇的玉没什么区别，可现在不一了，祂的好看截然不同，那是男子的好看。
若木是活生生的男子，这念头忽然随着一片春光撞进了她心里，撞得她心头一悸。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打了，紧接着珠帘哗啦啦一阵响，依依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好几年过去，她说话比以前利索了，不过脾『性』还是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以前他们是玩伴，现在阿嫣觉得自己像姊姊。
依依不见外地往榻边一坐，托着腮看她洗漱衣，然拿起梳子替她梳头编发髻，依依手巧，编出很花。阿嫣望着镜子里略带稚气的脸，忽然觉得此此景有些熟悉，只不过给她梳发髻的是另一人。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在梦里么？
一定是梦里了，她长这么大也没出过神宫，宫里就这么几人，除了依依和石姊姊，还有谁会给她梳头呢。
依依往镜子里一瞧，发现少女呆呆的，纳闷道：“阿嫣怎么了？”
阿嫣摇了摇头：“没事。”
她垂下眼帘，拨弄着奁盒里的钗钿，半晌，又抬起眼皮看看镜子里自己眼角的胭脂痣：“依依，你觉得神尊好不好看？”
依依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不过还是点点头：“当然好看啊。”
阿嫣道：“我不是说那种好看，是……那种好看……”
依依眨巴眨巴眼睛：“那种是哪种？”
阿嫣也说不出所以然：“不是花花草草的好看，就是那种说不出来的……看了还想再看的那种……”
依依不解：“可是神尊是棵树啊。”
阿嫣『揉』了『揉』额角，在镜子里和依依大眼瞪小眼，半晌，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懂这些。”
依依却道：“我懂，阿嫣好看，和神尊一好看。”
阿嫣从小被夸好相貌，青溪是变着法子地夸，她早就无动于衷了，不过听她把自己和若木相提并，莫名有些雀跃，又有些不好思，双颊生起红晕，双眼像是被清泉洗过一般水汪汪的。
她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梳简单的发髻，我去练剑。”不再想这些了。
梳好了发髻，换上一身浅杏『色』的劲装，她便带着依依和小狗出门了——小狗是她的坐骑昆仑雪狼，传说中这是一种危险又神秘的灵兽，可这只完全不是那回事，『性』子活像只狗，一见阿嫣便摇着尾巴蹭她腿。
阿嫣喜欢在园子里练剑，尤其是松林间的那片空地，有点点碎金似的阳光洒下来，还萦绕着松柏的清香。
石姊姊教了她几年剑法，她十来岁时就和她打平手了，接着教她剑法的就换成了李掌门，老道看着不着调，剑法造诣竟然很是了得，只可惜老胳膊老腿，和她切磋几下子便停下喘气。
若木听说，让小银人送了十傀儡人来供她练剑用，这些傀儡人修为高强，剑法精湛，阿嫣起初应付一都有些勉强，慢慢变成两、三……如今她已经可以同时应付五傀儡人的进攻而游刃有余。
她今天打算挑战一下自己，一次撒出六纸傀儡，傀儡在空中化作剑客，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
阿嫣感到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双眼亮如寒星，提着剑便飞身跃起，与傀儡们战在了一起，霎时剑风呼啸，剑影凌『乱』。
依依和小狗一坐一蹲，乖巧地看她练剑。
阿嫣正觉酣畅淋漓之时，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茂密的枝叶间似有人影闪过，心觉有异，突然收了傀儡，耸身向着树丛中跃去，却发现树丛中空无一人。
她转头看向依依和雪狼：“方才这里好像有人，你们有没有看见？”
依依摇摇头，小狗甩着尾巴跑过去，绕着她所在的地方转了一圈，找了棵树蹭起背来。
阿嫣蹙着眉自言自语：“我分明看见有人的……”
凝光宫的廊庑下，小银人若米上窜小跳，忙着清理神尊身上粘到的枯叶。
这活计他隔三岔五做，已经娴熟无比，他一边摘一边叹气：“神尊想看小姐练剑，去看就是了，为什么躲着她呢？”
若木乜他一眼：“事。”
若米又道：“过几就是十五了，神尊还是去灵虚殿用晚膳么？”
若木“嗯”了一声。
若米不经道：“小姐这阵子可越来越有大姑娘的模了，也不似小时候那么闹腾，上回奴去给她送东西，她还跟奴打听神尊的喜好呢，姑娘大了，也知道疼人了。”
没想到他一说这话，若木却改了：“你去告诉李掌门一声，十五不用备我的晚膳。”
若米一愣，随即暗暗叹了口气，把人家留在梦里的是祂，可躲着她的也是祂，果然还是别扭吧。
阿嫣从早到晚练剑，却再也没瞥见过可疑的人，如是过了四五，又到了十五，若木去灵虚殿和他们一起用晚膳的子。
因为神尊大驾光临，肇山派师徒总是在初一、十五这两天准备丰盛的酒肴，这天他们照例备好了酒佳肴，可到了黄昏，若木却没出现，只有小银人若米来了。
其余人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显然早就知道祂不会来，只有阿嫣不知道，也没有人提前告诉她。
她感到失望像『潮』水一向她倾下来，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一直暗暗期待着见祂的子。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接下去的半月，她数着子一天天地，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到初一，可来的还是只有若米一。
阿嫣这回终于忍不住了，不甘心地盯着若米：“神尊有什么事啊？”
若米一愣，随即赔：“神尊理万机，总是有很事的。”
阿嫣直截了当：“你别想骗我，祂闲着呢。”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青溪差点把脸埋进碗里，也只有这位小祖宗敢对神尊这么不敬了。
若米支支吾吾道：“神尊大概有点不舒服。”
阿嫣挑眉：“不舒服？那我得去看看祂。”说着便起身。
若米无奈道：“容奴向神尊通禀一声。”
阿嫣抱着胳膊：“你禀。”
若米硬着头皮传音给若木，若木听完，也不怪他办事不力，心平气和道：“她不必来，本座过来同她说。”
阿嫣的无名火又莫名地熄灭，只剩下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
她坐回自己榻上，用力捏着玉箸：“好，我祂来。”
若木断了传音，却没有立即起身。
此时祂正在梦外，同一座神宫，这里冷清得，没有肇山派师徒人，没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女，只有祂和一具冰冷的傀儡躯壳。
梦里已过去十五年，而现实中才过了不到两时辰。
若木望着眼前的傀儡躯，呆在里面，每一次呼吸都会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但是祂明白，若是让她自己选，她一定宁愿醒来，清醒地承受痛苦，完成自己未尽的愿望。
祂站起身走出神宫，来到树下，将手放在粗糙的树干上。
“我错了吗？”祂哑声问道。
神木静默无声，因为祂已将所有真相给了祂，却无法告诉祂答案。
妄想改变命运的人被命运愚弄，那么妄想让命运静止的神呢？
升月落，寒暑交错，他们的相遇从一始就是残酷的轮回，他们的交会原来只有刹那，在祂以为这是端的时候，原来已经走到了结局。
祂可以把她永远困在乌有乡里，骗自己说这是她想的，骗自己这就是她，可是这怎么会是真正的她呢？
那与同门格格不入，卑怯又倔强，渴望学剑的凡人少女，才是他的阿嫣。
那缕受尽苦难与磋磨，有着孤狼一的眼神的残魂，才是他的阿嫣。
若木收回手，踏入梦乡。
阿嫣觉得自己好像了一百年才把那树精来。
可没她高兴久，祂入座以第一句话，便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离一段时间。”
阿嫣道：“一段时间是久？”
若木道：“两三年。”
众人闻言都觉诧异，但谁也没有阿嫣那受打击，她怔了怔，眼眶随即红起来：“为什么这么久？”
若木言简赅道：“有点事。”
阿嫣道：“去哪里？”
若木笼统道：“外面。”
阿嫣道：“我也去。”
若木斩钉截铁：“你不去。”
阿嫣用清白分明的眼睛瞪着祂：“为什么不行？”
若木道：“本座不想带你去。”
阿嫣说不出话来，她再没心没肺，也只是十五岁的少女，连自己的心思还没分辨清楚，她只紧抿着唇，低着头，尽力不让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
可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打在案上。
没有人说话，因此那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她站起身道：“我饱了，你们慢用。”
说罢便转身跑了出去。
片刻，有脚步声追上来，阿嫣转头一看，是石红『药』，她就像一脚踏空，心往下一落。
……
翌，阿嫣醒来时眼睛仍有些痛，起身一照镜子，双眼肿得好像两枚桃子。
她洗漱完毕，便坐在窗前发呆，就在这时，帘子外头忽有银光一闪。
若米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小姐，奴方便进来么？”
阿嫣腾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门口，撩起珠帘，只见小银人飘在半空，头上顶着托盘，上面摆着只小巧玲珑的玉碗，里面是半碗不知什么灵『液』，看着像清水，但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一股清甜的香气从碗上弥漫来。
阿嫣顾不上好奇这是什么，问道：“你们没走？”
若米目光躲闪：“神尊昨夜已经离归墟了，奴是奉命留下照顾小姐的。”
阿嫣一下子泄了气，蔫蔫地道：“我不用人照顾，你去照顾你家神尊吧。”
她看了一眼碗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若米道：“这是神尊吩咐奴给小姐送的『药』。”
阿嫣奇道：“我又没生病，为何喝『药』？”
若米道：“小姐出生时神魂受了归墟阴气的侵害，有些不稳。有神尊在这里镇着还好，如今祂一走，归墟阴气侵扰，难免于小姐的神魂有所伤害。因此神尊离去前备下了『药』材，命奴定期替小姐熬『药』，每七一服。”
阿嫣“哦”了一声：“你放着吧。”
若米道：“神尊让奴务必看着小姐把『药』喝了。”
他苦着脸道：“不然奴不好交差。”
阿嫣没心喝什么『药』，不过她不想为难这劳心劳力的小叶子，便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下。
一股浓郁而清甜的香气滑入她喉间，顷刻间弥散至四肢百骸，神魂就像从内到外被清气洗涤了一遍，只觉体内灵气充溢、神清气爽。
她神魂不稳的『毛』病从小到大一直有，也喝了不少灵『药』，不过没有哪种『药』的效果如此立竿见影，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药』？”
小银人报了几『药』材，大部分都是阿嫣闻所未闻的天材地宝，她本来就不怎么通晓医道，便不再问。
若米小心翼翼地顶着空碗，拱了拱手：“小姐服了『药』好好歇息，七奴再来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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