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晋江
在听到郑树木的问话时, 燕时洵沉默了一瞬,随即才抬眸重新看向他。
他能够察觉到,此时站在他眼前的, 就是之前他在郑树木家中见到的同一人。
而郑树木能够出现在这里, 也印证了燕时洵之前的猜测。
——郑树木, 就是主导了皮影戏的幕后之人。
白师傅的愧疚是对郑树木的, 他亲眼看着郑树木从满怀天真梦想的孩童, 变成了只剩下仇恨的恶鬼。
因此, 白师傅对郑树木予索予求,不管郑树木想要做什么, 白师傅都只会点头答应, 不会拒绝。
也因此,郑树木得以将整个村子都带入了皮影戏中, 并且置换了皮影戏人物和真人的身份,甚至欺瞒过了天地。
但燕时洵还是有些疑惑。
为何在白师傅口中, 郑树木并非幕后之人,甚至还要他去救郑树木?
从哪里救, 明明郑树木才是这一幕皮影戏的主导之人,白师傅才是切实掌握着皮影戏的人……
燕时洵皱了皱眉,刚刚对男孩的维护之情, 立刻变成了对郑树木的戒备。
郑树木看出了燕时洵对他的态度转变, 却只是苦笑着摇头,并没有为自己解释一句。
“谢谢你,燕先生。”
郑树木的视线扫过满地哀嚎的村民, 最后看向燕时洵的时候, 泛红的眼珠带着湿意。
他的声音沙哑, 喉结不断的上下滚动着, 像是在努力压制着自己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当年,并没有人愿意帮我啊……帮一个孩子,救回他的母亲,和妹妹。”
郑树木的嘴边扯开笑意,却比哭还要难看:“最起码现在,有人愿意帮帮那个孩子,为他出头。哪怕,哪怕这是假的呢,是假的也好。”
即便是在虚假的皮影戏中,这一点微小的改变,也足以告慰当年与母亲的性命失之交臂的痛苦。
郑树木颤抖着抬头,看向湖中男孩渐渐力竭的身影,嘴巴抖动得厉害,酸涩发紧的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等他说话,眼泪就先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却是血泪。
燕时洵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
但他本来抬起来握紧成拳的手掌,却还是在微微的停顿之后,慢慢松开了。
即便他对郑树木有所戒备和怀疑,但此时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用这样的态度和举止对郑树木……不合适。
燕时洵的指关节上满是擦破的血痕,他的手掌重新垂下,也缓缓转过身,顺着郑树木的视线向湖水中看去。
当年那个幼小无力的孩子,已经哭累了,也耗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冰冷的湖水中晕厥过去,慢慢向下沉去。
“你想要看着你自己死亡吗,郑树木。”
燕时洵沉声向身边已经人到中年的郑树木询问:“你不准备去救他吗?”
郑树木注视着从前的自己渐渐被湖水淹没,苦笑着缓缓摇头:“就当,就当从前的我……已经死在了那一夜吧。”
“燕先生,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淹死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感觉吗?”
郑树木仰起头,飞快的眨了眨眼,想要将快要喷涌出来的泪水压下去。
但嘶哑的嗓音却出卖了他。
“我知道。”
“我亲眼看着母亲死在我的面前,却无能为力。当年没有燕先生,什么都没有,我站在湖边,眼见着母亲沉入了湖底。然后……”
郑树木抖了抖,停顿了好半天,才用沙哑到压制不了哭音的声音说道:“又眼见着母亲的尸骸,从湖底浮了上来。”
燕时洵闻言,眼眸微微大睁。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郑树木,一时无言。
“我有多想要和母亲一起,死在那个晚上。和母亲一同死在湖水里,对我来说,已经算得上是莫大的幸福了,我想要寻求那种幸福。可是。”
郑树木苦笑摇头:“我是有罪之人,我连这样的幸福,都不配拥有。”
死亡对于郑树木而言,都已经算得上是鬼神的恩赐。
从多年前的那一夜亲眼看着母亲死亡后,侥幸逃脱离开白姓村子的郑树木,就活在仇恨的地狱中。
母亲死亡的景象反复出现在他的噩梦中,每一个日夜都不曾放过他。
像是母亲从冰冷的湖水中爬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流淌着血泪,诘问他为什么不救自己,为什么不救妹妹。
为什么……不帮她们报仇。
郑树木每每从噩梦中大叫着翻身惊醒,却早已经泪流满面。
日思夜想,也只剩下杀掉所有当年的参与者和旁观者,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复仇。
曾经眼里有光仰头看着皮影戏的孩子,最终却变成了满心仇恨的阴沉青年。
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件事。
——复仇。
让所有禽兽不如的村民,为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在郑树木努力保持着平静与燕时洵说话的时候,湖中的男孩,已经彻底的沉了底,消失不见。
燕时洵上前一步,手臂下意识往前送。
郑树木将燕时洵的动作看在眼里,知道这位驱鬼者,是本能的想要保护那个孩子,把他从湖水中救出来。
即便已经历尽风霜,于生死之间穿行过无数次,甚至早已经遗忘了死亡应当是何种模样,但郑树木在看到有人愿意毫无杂念的,去救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时,还是在那一刹那,被触动了心里仅剩的最柔软的那块肉。
如果,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
当年被逼上死路的自己和母亲,要是也能遇到燕先生,是不是母亲和妹妹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郑树木闭了闭眼,长长一声叹息,飘散在阴冷的夜里。
可惜,一切早已经成了定局……
郑树木拽住了燕时洵的手臂,没有让他去救那个沉进了湖底的男孩,只是沉默的示意他,让他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下一刻,原本因为燕时洵的出现而导致的改变,逐渐消退。
事情恢复成了它原本应该有的模样。
像是端坐在幕布后面操控着所有皮影人物的匠人,灵活而沉默的勾动手中的木棍丝线,牵动着皮影人物的一举一动,场景变化。
在燕时洵眼前,一切疾速倒退。
哀嚎着倒伏满地的村民重新站了起来,掉在旁边的火把自动回到村民们的手里,男孩被村民拎在手里,一拳拳砸下。
但是,男孩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他的眼睛里熄灭了光,黑黝黝的死死注视着湖面,痛苦的向所有过往的鬼神精怪乞求,救救他的母亲,救救他还没有出生的弟弟妹妹。
男孩像是个沙包,迎来村民们没有宣泄出去的兴奋和怒意,很快就浑身鲜血,面容青肿得难以辨认出本来的面目。
村民们终于打累了的时候,男孩已经遍体鳞伤,像一具死尸一样被人拎在手里,气息奄奄。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执拗的看向湖水,乞求着奇迹的发生。
村民们踹着男孩痛骂了几句,就嬉笑着商量先把男孩带回去关在柴房里,等明天再玩一次今晚的围猎。
就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湖水中央荡漾起波纹,像是水面下有什么东西。
男孩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从村民手中挣脱出来,手脚并用的往湖边爬去,手臂拼命的往湖水里伸,被打得堆满了血沫说不出话的声带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泪水涌出来,在满是血液伤痕的脸上,冲刷出了两道泪痕。
他在期待着他母亲回来。
村民们不知道这个已经被他们打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咽气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挣脱出去的,但还是骂骂咧咧的几步追上去,弯腰就揪着男孩的头发想要将他拎起来。
湖水中央的波荡越来越大,动静也引起了村民们的注意。
他们抬头看去的时候,就见一具女尸,缓缓从湖底浮了上来。
正是刚刚的女人。
女人静静躺在湖水中央,双手交叉做出保护腹部的动作,神色安详宁静。
像是她并非为人所害,而是在亲友含泪的注视下死亡,被隆重的葬于水中。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
而男孩眼里刚刚点燃起的光亮,终于彻底熄灭了。
火焰的光也温暖不了他魂魄深处的寒冷和绝望。
男孩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被村民拽着头发拖行,十根手指插进湿润的土地里想要制止自己被拽走的趋势,却只是在土地上留下了十道深深的痕迹,指甲断裂,手指磨碎露骨。
满是血污的狼狈。
燕时洵看着这一切,数次想要冲过去将那男孩护在身后,却都被郑树木死死的拽住了手臂,没有让他过去。
“燕先生,这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郑树木静静的看着与自己长相相似的男孩,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拎走,好半天,才重新出声道:“我很感激,燕先生想要救我。但……太迟了。”
“燕先生来晚了几十年,如今即便是天地鬼神,也无法救我于恶鬼地狱。”
燕时洵的胸膛剧烈起伏,被包裹在黑色衬衫下的结实肌肉寸寸紧绷,他咬紧了牙,恶狠狠的注视着那些村民的背影。
就像是压低了身躯低吼准备攻击猎物的顶级猎人。
如果是一个成年人,燕时洵不会愤怒至此。
但是遭受伤害的,却是怀着身孕的女人,还有年幼的孩子。
那些年轻力壮的村民为了侵占郑木匠家的财产,连孤儿寡母都没有放过。
可是最让燕时洵愤怒的,却是他们对弱者的欺凌。
——如果对手是同样年轻力壮的成年人,你们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你们的对手是我,你们敢稍微再动一丝念头吗?
欺软怕硬的懦夫!只敢攻击伤害弱势者的渣滓!
村民们那种猫戏老鼠一样的恶劣,激怒了燕时洵。
他想要以牙还牙,让村民们也尝试下被围猎和戏弄的滋味。
只是这一次,身份对调。
——狩猎者是他。
被围猎的猎物,就是村民们自己。
对于燕时洵而言,只有这样才算是公平的了结了所有因果。
但燕时洵在愤怒之余,却也冷静的知道,郑树木说的没错。
村民们都已经死了,郑树木的母亲也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溺亡于湖中。
他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很少。
如今,也只剩下还活着的郑树木,尚可以被救回来。
燕时洵垂在身边的手掌紧握成拳,剧烈的喘息了几口气,才让自己逐渐恢复平静。
郑树木也慢慢放开了拽着燕时洵手臂的手,迟缓的后退了两步,眼中带着泪水的重新看向湖水。
燕时洵凌厉的眉眼也才渐渐平缓下来,抿成直线的嘴唇像是压抑着愤怒和悲伤。他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慢转过身,看向湖水中女人的尸体。
和在惊吓之后很快就没当回事的村民们不同,常年游历在南北山川间的燕时洵很清楚,寻常死尸并不会在溺亡后立刻浮出水面,只有一口怨气未散的死尸……
才会不甘心就此沉寂于水底慢慢腐烂,于是含着怨气,重新回到人间。
以厉鬼的身份。
在民间的传闻中,沉湖复起的死尸,是因为连阎王爷都看不过眼,所以放冤魂回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虽然燕时洵很清楚那个时候阎王已死,不会有什么阎王爷让女人还魂复仇。
但是他也很清楚,这意味着女人现在充盈着鬼气。
可鬼气……从何而来?
燕时洵的视线落在了女人的腹部上。
女人的尸体已经冰冷青白,但是圆滚的肚皮下,还时不时的有剧烈的起伏,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踢打着女人的腹部,想要出来。
那一瞬间,燕时洵的眼眸猛然睁大,愕然的回身看向身边的郑树木。
“郑甜甜……”
燕时洵动了动唇瓣。
话没说完,郑树木就已经知道燕时洵想要询问什么。
他沉默的垂下了头,鲜红的血泪顺着眼眶,砸落在地面上。
下一刻,燕时洵看到,女人的手指甲猛然暴涨,锋利如刀,切开了她自己的肚子。
一团黑色,被女人从腹中掏了出来。
——是鬼婴!
燕时洵感觉自己的喉咙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掐住,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到难以喘气。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鬼婴。
无论是家子坟村差一点就成为了阴神的杨朵,还是用腹中胎儿喂养小鬼的池滟,她们虽然都以此获得了远超凡人的强大力量,但是她们并不能与眼前的鬼婴相比。
杨朵和池滟,占据上风的一直都是母体。
虽然杨朵因为死亡时腹中怀着胎儿,所以在阴神之争中远胜过所有厉鬼,但是杨朵本身对那个胎儿并无太多感情,胎儿也只得依附于杨朵存活。
可这个鬼婴却和之前的鬼婴都不尽相同。
鬼婴已经足了月份,母体本就该到了生产的时候,却在最后的关头死亡,让婴孩活活闷死在腹中。
这种只差最后一步却投胎失败所带来的愤怒和怨恨,浓烈深刻到远胜所有情绪,使得鬼婴凶性大发,无差别的憎恨整个人间和所有人。
更致命的是,母体对这个婴孩,是有着深厚的期待和感情的。
女人宁愿划开自己的腹部,让自己尸身有损,也要产下婴孩,这会让原本聚集在母体中的鬼气也都遵循着母体的意志,尽数涌向婴孩。
这使得这个鬼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凌驾于厉鬼之上的强大鬼王。
燕时洵心惊不止,随后才重新想起,他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郑树木想要告诉他的事情。
发生于几十年前。
无论他看到什么,都挽回不了。
这个鬼婴,已经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成长到了难以应对的地步。
而这个鬼婴的身份……
就是郑甜甜。
那一瞬间,燕时洵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起坠入了湖底,冰冷刺骨。
他甚至忍不住想,来迟了几十年,已经成了定数的局面,又该如何才能扭转?
燕时洵心中苦笑,叹息道天地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这一题……
难解。
而郑树木想要展示给燕时洵的画面,还没有结束。
乌黑的血液在湖面上逐渐扩散晕开。
女人双手高高举起那一团黑色的肉团,然后从湖水中游向岸边,浑身湿漉漉的踩在了土地上。
湿润的土地污脏了女人的腿脚和裙摆,脏器和肠子从她破开的腹部里掉落下来,耷拉在地面上,随着她迟缓僵硬的脚步而晃动着散落了一地,又被女人自己无意识的踩碎。
没有襁褓,她就撕了自己的衣服,包裹住手里的婴孩。
没有吃食,她就用自己的血水喂给满怀着自己的期待和怨恨出生的婴孩。
女人慈爱的将婴孩抱在怀中,像是死亡未曾降临到她们身上那样,用已经渐渐僵硬的声带,哼着嘶哑粗粝的童谣,摇晃着哄着婴孩。
鬼气和力量顺着血水,从女人身上转移到婴孩身上。
原本漆黑一团的婴孩迅速长开,皮肤重新变得柔软,脸颊粉嫩可爱,吃饱了一样咂着嘴巴,安详的睡在女人的怀里。
而女人却因为母体的破损和力量的流失而越来越弱。
当她走到田野间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猛然倾颓在地,散落成支离骸骨。
但即便如此,女人也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没有让熟睡的婴孩被摔痛惊醒。
尸骨倒伏在杂草间,慈爱的静静望着她用全部的生命和鬼气诞下的孩子。
杂草晃动。
衣着破旧的少年,出现在了田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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