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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晋江


对于鬼道,  李道长有过很多种猜测。

        毕竟是他于间隙中窥见的未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好了直面鬼道的准备。

        但是,当李道长真正进入白纸湖,  走入荒村之后,  他才发现,  鬼道远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

        李道长站在村屋院中,  神情严肃的直视着房屋中的木雕。

        堂上如同其乐融融一家人的木雕们,  似乎感受到了李道长看向他们的视线,  在昏暗中也缓缓转过头,直直的望向李道长。

        涌动的黑暗中,一个个人形的轮廓若隐若现。

        李道长皱了皱眉,  无视了后背传来的阴冷寒意。

        其余道长们彼此之间的高呼提醒和惊叫的声音,从他背后的围墙外传来,划破了无人荒村本该寂静的夜。

        每一间村屋中,  都陆陆续续走出来了活嘴活眼木雕。

        它们一派生活在这里的模样,像是在听到了异响后出门查看的无辜村民,在看到闯入者之后,  就随意抄起手边的东西当做武器,  愤怒的冲向道长们。

        仿佛道长们才是应该被驱逐出去的妖邪。

        木雕的姿态很是自然,好像它们根本没有意识到,  自己是木雕,并非生人。

        围困住道长们的木雕越来越多,  几位道长陷在其中应付不暇。

        符咒失效,  四方无法借力,  道长们只能靠着武力咬牙硬拼,  手中的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  倒也一时没能让木雕近了身。

        有的道长此时很是庆幸,平日里没有放松习武练剑,否则要是像驱鬼者这行里主流的做法那样只学符咒,那现在就要在这里吃个大亏了。

        但是,道长们血肉之躯,会痛会累。

        对面的木雕却不会。

        即便被砍断手脚,它们依旧可以在地面上爬行蠕动,即便被劈碎身躯,散落的木碎也依旧绊住了道长们的脚步。

        最令道长们觉得心里发冷的,是木雕的眼睛。

        活嘴活眼木雕,本就是木匠尽情施展技艺的登峰造极之作,曾经为了让西南的鬼魂愿意主动进入木雕,木匠们使出浑身解数,使得木雕与真人别无二致。

        但现在,道长们却感受到了木雕与真人过于相似的弊端。

        ——那双灵活的眼珠,像是真的有魂魄居住在内。

        当它直直的看着你时,你会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在向你哀求的魂魄,在不可置信的哭着问你,为什么要杀它。

        就好像……道长们现在在伤害的,并不是邪祟。

        而是真的居住在此的村民。

        道长手中原本紧握的桃木剑颤抖了。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猜测,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被魇住的那一个,或许眼前的真的是生人,只是他自己被鬼气遮住了眼睛,分辨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何其荒谬!

        原本应该保护生命的人,现在却反而把剑指向了生命。

        那双眼睛里,分明是在怨他质问他啊!

        “道友,道友!”

        旁边的道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发现不远处的道长在看着木雕发呆,手里的桃木剑都脱落在地。

        更糟糕的是,那道长放弃了攻击,木雕却没有停手,依旧在扑向那位道长。

        此时,已经眼看着木雕锋利的手掌指向了那道长的胸膛,好像下一刻就会将那道长的心脏贯穿。

        旁边道长一惊,顾不得自己这边,赶紧提剑去支援那位道长。

        他一边大吼着想要喊醒那道长,一边挥剑向木雕,剑势惊人,顷刻间便扫开一整片空地,扑过来的木雕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剑气扫到向后倒去。

        也给两名道长留下了能够喘口气的空间。

        他赶紧去查看那道长的情况,焦急的拍着那道长想让他回过神来:“道友,情况危急,你得醒过来才行!道友!”

        一声暴喝之下,如醍醐灌顶,那道长一个激灵终于从自己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眼神茫然的看向眼前的道长。

        他向自己身周看了一圈,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到底都发生了什么,顿时也涌上一阵后怕。

        “我刚刚……忽然觉得,眼前的不是木雕,而是村民。”

        道长摇了摇头,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抱歉,我走神了。”

        旁边道长却理解的看着他,没有指责什么。

        这种事情换给任何一位道长,都是一样的结果。毕竟海云观以保护生命为己任,道长们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自己伤害生命的事情。

        况且……光是从这位道长的叙述上来看,旁边道长就已经起了疑心,怀疑是否这些木雕魇住了他们。

        详细的询问之后,旁边道长也知道了原因。

        他沉吟片刻,转而看向周围的木雕。

        其余道长也被埋没在了数量庞大的木雕中,常常是顾得前面顾不了后面,就算手中握剑,很多道长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顾虑,不敢尽情施展。

        相比之下,他们这边的情况竟然还算是好的了。

        虽然道长一时被魇住,分不清自己对付的到底是鬼是人而走神,但好在当时恰好有其他道长在他身边,帮了他一大把。

        更重要的是,他眼前这些木雕的脸,都不是他所熟悉或见过的。

        别的道长却没有这份好运气了。

        他们束手束脚的原因之一,就是围困住他们的木雕,竟然有他们见过的脸。

        有些道长认出来,眼前的木雕正是曾经白纸湖灭村案件中死去的村民。

        也有的道长发现了和节目组工作人员长相相似的木雕。

        几乎每位道长都思维有些混乱,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对付什么。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有道长看出了问题所在,愤愤怒道:“白纸湖邪祟,属实诡计多端!光是凭借着几张不知底细的脸,就将我们分化至此。”

        即便知道这很可能只是白纸湖邪祟的诡计,但是道长们不敢去赌那些与失踪的节目组人员长相相似的木雕,到底只是单纯的木雕,还是真的是节目组人员。

        哪怕错伤了一个,都足够令道长崩溃自责。

        真真假假之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伤害到了无辜的生命,因此束手束脚,反倒给了邪祟可乘之机。

        荒村的面积不小,再加上从前搭建村屋时并没有整村规划,所以小路曲折,再加上杂草覆盖,令道长们在与木雕对阵的时候,时不时就会走到了小路上,渐渐远离了最开始聚集的地方。

        道长们被有意无意的分散开之后,心里也清楚这样会有危险,有心想要重新聚集起来守望相助。

        木雕也同样看出了道长的目的。

        它们堵在道长们面前,逼得道长在躲开伤害时不得不向远处走,竟是难以聚集在一起。

        不过,道长们虽然彻底被木雕分散了开来,却也借此看清了木雕真正的意图。

        如果这些真的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们虽然很少和节目组的人打交道,但毕竟那里也是燕道友一直参加的节目,导演还是给所有见过他的道长都留下了好印象的张无病。

        对于节目组的信任,道长们还是有的。

        想要分散他们,是觉得落单的一个比一群好对付?

        道长们遥遥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点了点头,心里有了计较。

        他们握紧手中的桃木剑,不再有所顾虑,而是大开大合的横扫木雕。

        所有木雕都被砍折了双腿双手,无法再站起来,也没办法再像刚刚那样阻碍道长们的行动。

        然后,道长随意从旁边房屋里翻出很多以前遗留下来的编织袋,动作利落的将编织袋扯成长条,然后将丧失绝大部分行动能力的木雕聚集起来,将它们摆成互相卡着对方的姿势,然后又用编织袋绳子将它们捆成一堆。

        几名道长做完这些之后,才终于能够缓了一口气。

        “这些邪祟,着实可恶。”

        一名道长皱眉,低头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掌:“我刚刚差点以为,我真的杀了节目组的人……”

        另一名道长叹气:“我也……”

        “实不相瞒,如果不是这些邪祟急功近利,露了马脚出来,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回去后向监院请辞的准备。如果之前我们的顾虑成了真,那我在修行一途上,也就停止了。心结已生,如何能跨越。”

        “不过。”

        这时,一名道长背手仗剑,在查看清了四周没有残留的木雕后,总算能稍微松了口气。他走回来问道:“你们刚刚还有人看到马道长了吗?”

        “我刚刚在某一间村屋里,看到了形似马道长的木雕。”

        他皱眉回忆道:“不仅如此,就连那木雕的手法动作,都与马道长如出一辙。我怀疑,那就是马道长。”

        “有这种可能。”

        另一位道长沉吟片刻,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那些邪祟想要看到的,恐怕就是这种场面,想要让我们自相残杀。”

        真假混杂之间,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人一旦犹豫,力量就会被大大削弱,开始畏手畏脚,哪怕危险逼近眼前,也不敢随意出手。

        白纸湖邪祟看透了道长们的弱点,并且加以利用到了极致。

        既然道长们不想伤害生命,更唯恐伤到那些无辜的失踪人员,那白纸湖邪祟就用这一点来对付他们,让他们分不清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藏身在木雕中的鬼魂。

        但也有可能是他们前来寻找的节目组众人和救援队队员。

        看透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

        当道长以为这些都是假的,下一次果断出手却发现杀死的是昔日同僚道长……那对一名道长而言,足以令他心理全线崩塌。

        在彼此之间交换了消息,想通了邪祟的目的时,很多道长都气得眼珠发红。

        “其心可诛!”

        道长骂道:“差一点就上了当!”

        另一位道长说:“不过,既然不止一人看见了马道长,还有人看到了王道长,就说明他们很可能确实在村子里。只不过,在的不是我们这个维度的村子,而是被用障眼法或其他什么手段隔开的,另外一个村子。”

        道长:“那两位道友先我们一步前来时,还对鬼道一事并不知情,他们本就是为了节目组失踪的人员而来,出现在荒村倒也合理。”

        旁边的道长皱眉道:“这样一来,就说明我们刚刚看到的马道长,就是他本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所以他在我们眼中是木雕的样子。”

        “如果我们做出了所有木雕都是鬼的判断,就不会再留手的对付后面出现的木雕。到那时,就算是先来到这里的两位道友出现,也会被我们伤害,不,是两败俱伤……”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白纸湖邪祟,这是想要让他们彼此之间互相对付,消耗掉互不知情两方的力量,然后最后的赢家,就会是白纸湖邪祟。

        反观他们,却成为了杀害同僚的恶人……

        在想清此地邪祟的计谋目的时,很多道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心肺间都充斥着寒意。

        如果真的到那个时候,就真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每个人都陷入到痛苦的自责中,只有白纸湖邪祟,赢了满盘。

        他们在反应过来之后,心中都不可抑制的有些庆幸,暗叹幸好现在早早发现了,还来得及挽回。

        最开始那个出主意,让道长们都砍折木雕的四肢却不杀死的道长,也下意识向被捆成一堆的木雕那里望去。

        他怕就怕出现最不可挽回的局面,所以才采用了这种的办法。

        在限制了木雕行动的同时,也没有让木雕变成一堆碎片。这样虽然也要承担木雕有可能反扑的风险,但总好过他们真的是生人的局面。

        “如果有谁再见到马道长或王道长,一定要想办法传递消息给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是从海云观前来增援的。”

        道长沉重的道:“绝不可以让自相残杀的事情发生。”

        其余道长赞同的点了点头,也都补充道:“各位道友如果见到与失踪者相似长相的木雕,也一定要采用废去他们行动能力的方法,以防止他们真的是本人的可能。”

        “没错,用这种方法,就算出现了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也有能够挽回的机会。至于那些与白姓村子已经死亡的村民一样的木雕,大家就随意处置了。”

        “马道长他们一定还在村子里,大家多留意,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将他们从另外一个村子里,拽到我们这边来。”

        “不过幸好,我们还没有真正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应该是鬼道导致了目前的局面。”

        一名一直没有说话的道长,忽然出言道:“之前因为李道长为了让我们理解而浅显易懂的说明,使得我们的思维被局限在了这一范围里,没能举一反三,看透真相。但事实上,我想,鬼道不应该是只能将鬼和人的身份对调。”

        “鬼道是可以随意操纵鬼的身份,鬼可以是鬼,也可以让我们以为它们是人。”

        周围的道长沉默了片刻,各自思索起来。

        “如果这么说,那解决目前困境的关键,还是在鬼道上。”

        一名道长眉头紧锁:“我们在这里做再多,也无法伤及鬼道分毫,只是一层可以随意丢弃的皮毛而已。”

        活嘴活眼木雕,对于鬼道而言恐怕连蝼蚁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好用趁手的工具,为了达成它的目的而存在。

        就算杀了成千上万个木雕,也阻止不了鬼道的继续蔓延,根本没有触及到鬼道存在的核心。

        “说起来……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燕道友。”

        忽然有道长问:“会不会,燕道友已经找到了鬼道的所在,并且已经在着手解决了?”

        这个猜测,在道长们的心中猛地点燃了一把火,让本来因为感觉走进了死胡同而有些低落的道长们,重新有了动力和希望。

        虽然这些道长中很多都是刚从各地回到海云观,然后就被紧急抽调派到白纸湖的,但是也有道长确实近距离接触过燕时洵,和他共过事。

        就算不至于对燕时洵了解透彻,但也多少熟悉他的行事风格。

        以燕时洵一向直击邪祟源头的行事来看,这个猜测大概率是真的。

        道长们重新觉得有一股力量注入了自己体内,就连冬日里的寒冷山风都让他们不再觉得寒冷,反而像一座火山一样充满了动力。

        “恶鬼入骨相。”

        道长低笑着摇了摇头:“乘云居士,还是我年轻时仰望的那位乘云居士啊,他的弟子,不会错的。”

        “既然大家都没有看到燕道友,那就说明鬼道的关键,根本就不是这个村子。”

        另一位道长沉声道:“各位道友,我们必须快速解决和对面村子的问题了,尽可能加快速度,将另两位道友和节目组失踪的人们找回来。”

        “最起码,在燕道友成功解决鬼道之前,我们不能让任何事情牵扯他的心力。”

        各在其位,各行其事。

        以他们的天资来看,或许他们终其一生都触摸不到真正的大道,更无法在现在深入鬼道触及核心。

        但是在他们身后的,是整个西南的无辜生命。

        只要能够延缓鬼道蔓延的速度,削弱鬼道的力量,支撑李道长和燕时洵这样真正能够触及鬼道之人前行,就是他们的成功。

        不过……

        有道长皱了皱眉,忽然发现好像哪里不太对:“你们有谁见过李道长吗?”

        “李道长去哪里了?”

        道长们面面相觑,却都茫然无言。

        而在众道长面前失踪的李道长,现在正被困在大门紧锁的院子里。

        两盏自动点燃的烛火在深夜寒风中狂舞摇曳,明暗之间如同恶鬼低吼,张牙舞爪。

        堂上一片富丽堂皇,即便灯光昏暗,却依旧可见得这户人家的富贵和精致,金丝楠木在烛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线。

        可满堂的庄重富贵,却伴随着压低的气压,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好像这不是装潢精致的屋子,而是,深埋于地下的坟墓。

        那几人昏暗房屋中齐齐向李道长看来,露出的笑容,也显得如此的渗人,僵硬而没有生气,与灵堂上的陶木俑无异。

        李道长依旧面色从容,没有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到。

        他平静抬眼回望向那几尊木雕,同时也没有放松对身后院子外面声音的捕捉。

        在听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李道长就知道,应该是其余的那些道长,已经解决了外面的那些木雕。

        他也可以放下心来,全神贯注的应对眼前的邪祟。

        从看到堂上几人第一眼起,李道长就认出了其中几人的身份。

        分坐两侧的,分别是曾经西南皮影鼎盛时期接受过采访的郑树木,是个木匠,另一边坐着的女孩虽然没有相关的消息,但是站在她身后的,却是谢麟。

        对于谢麟,不关注娱乐圈的李道长,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

        ——丢失了妹妹的哥哥。

        当年谢麟妹妹绑架案之后,很多道观和大师都接待过谢麟,也有很多大师因为心有不忍,动容的为谢麟卜算过他妹妹的情况。

        虽然海云观没有接下谢麟的请求,但是李道长却也在和其他老友交谈时,听说过这件事。

        他之前就看过谢麟那张脸,很显然的,谢麟的兄弟宫一片黯淡煞气。

        谢麟的妹妹早就死了。

        甚至,谢麟根本就没有妹妹,他是独生子,任何他的兄弟姐妹,都会造成他的死亡。

        李道长早在几十年前,就看清了这件事。

        但是,修道越深,就越能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和不可说。

        本来李道长也不是什么烂好心的人,他对上赶着去帮别人解决鸡毛蒜皮小事这种事,不感兴趣。

        所以,他也只是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向老友透露了几句,就轻描淡写带过。

        李道长没有想到,再次看到谢麟的这张脸,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与几十年前相比,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经历了太多苦难,已经沉淀成熟了下来。

        但在李道长眼里,没有好看与难看之分,他看见的是面相而不是长相。

        这张曾经事业旺盛却兄弟宫黯淡的脸,此时已经全部灰暗了下去。

        ……谢麟,死了。

        李道长皱了下眉,没想到节目组有燕时洵在,竟然还能发生这种事。

        也因此,他看向谢麟前面坐着的那个小女孩时,眼睛中探究和防备的意味更盛。

        能让一个喜爱妹妹的哥哥如此对待的小女孩,似乎也只剩下了妹妹这个身份了。

        这孩子,就是谢麟以前疯了一样在找的那个?

        但是,这孩子也是死的啊?

        李道长心头冒出一连串的疑惑。

        他虽然不给人看相算命,但并不代表他并不精通于此。

        事实上,李道长对这些事情极为熟练,此时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前面那个小女孩,根本就连八字都没有。

        完完全全的,是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阴间的扭曲之物。

        八字是人生下来时才会产生的,可以用来猜测大道对此人的安排,看透人一生的命盘。

        但如果,站在你面前的人,根本连出生都没出生呢?

        又何来八字和命格?

        这孩子,是个鬼婴……

        她的母亲,就是堂上坐在主位上那位柔美的妇人。

        那妇人的肚子里,没有除了这几人之外的生命,就连个死胎都没有,只有一整团浓郁鬼气。

        李道长的视线快速在几具木雕身上打了个转,心中已经了然这是怎样的局面。

        这里也确实是不是生人的居所,而是……灵堂的布局。

        就在李道长心中有了定论的那一刹那,从远方忽然响起巨大的轰隆惊雷声,昏暗的天幕上有闪电裹挟着惊人气势,直直劈下,几乎要撕裂一片漆黑的天幕。

        闪电透过窗柩和围墙落进来,照亮了小院。

        那一瞬间,整个房屋突然发生了巨变。

        惨白的布幔从上方滚落下来,堂上白烛燃烧,主位上的男人消失,只剩下一座牌位放在了太师椅上。

        桌面上摆放着的,则是一个个供品盘碟,上面放着的却不是寻常瓜果,而是叠起来的几个骷髅人头,像是在祭奠死者,让死者得以安心闭眼。

        至于随意摆在地面上的满箱金银珠宝,也在眨眼之间,变成了纸叠的金元宝和烧纸时所用的白黄纸钱。

        阴冷的风穿堂而过,惨白的布幔随风轻轻翻卷,缭乱了整个房间。纸钱上下晃动,发出“哗啦啦”的纸张轻响。

        在如此寂静空旷的环境中,轻微的声音反复重叠回响,恐怖骇人。

        李道长抬头瞥了一眼天空,心中有诡异的预感出现。

        天地,在愤怒。

        但是现在在白纸湖乃至整个西南,都已经是鬼道当道,所以,是鬼道看到了什么事情,所以惊怒?

        燕时洵!

        李道长的眼睛微微睁大,燕时洵的名字从他的心头划过。

        如今能引动得占尽了优势的鬼道能够愤怒至此的,恐怕也只剩下燕时洵那个恶鬼入骨相。

        李道长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狗蛋他徒弟不仅已经找到了鬼道的核心所在,还已经上手做了什么,很可能是令鬼道处于不利之地,甚至是威胁到了鬼道的生存……

        不愧是狗蛋!徒弟都这么优秀!

        李道长刚刚还平静低沉的情绪,一下子重新扬了起来,连带着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他背着手,转回视线看向眼前的灵堂,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愚蠢鬼婴,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李道长看向那个小女孩,连连摇头:“连自己应该恨什么,应该找谁报仇都分不清,真是白死了一回。”

        话音落下,灵堂上狂风骤起,白布翻卷,风声尖锐如厉鬼嘶吼。

        李道长一眨眼再睁开,就看到原本应该坐在灵堂上的小女孩,已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手里拎着一只小木偶,仰着头看着李道长,无机质的眼球带着冰冷的怒意,白裙子下的木质关节发出“咯咯”的撞击声,像是在愤怒得想要冲过来动手,却被困于木质的身躯。

        鬼婴……已经死了?

        李道长发现了小女孩的异常,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他猛地意识到,既然鬼婴被鬼道利用,那燕时洵为了顺藤摸瓜靠近鬼道,必定要先杀死鬼婴,幕后操纵一切的鬼道才能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现身。

        那对于鬼婴来说,她现在已经死亡,只有一丝残余的执念被强行留在了这具躯壳中,支撑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就连这一点,也已经被鬼道利用。

        否则,小女孩不会像现在这样,即便愤怒也无法自主行动。

        被小女孩拎在手里来回晃荡的小木偶,吸引了李道长的注意力。

        当他看去时,就觉得那个小木偶的脸,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慢慢反应过来,这个小木偶,应该是仿照着燕时洵的模样雕刻的。

        怎么回事?鬼道想要对燕时洵做什么?

        李道长瞬间眉头紧锁,抬头看向灵堂。

        而堂上几人都垂着头,不再看向李道长。

        尤其是郑树木。

        他将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唯有他放在太师椅上的木质手掌,在尝试着慢慢收紧,紧扣着椅子。

        李道长没有注意到郑树木微小的变化,他在看到灵堂上的挂画和摆件之后,反应了过来自己为何会被引来这里。

        那些摆件,根本不是什么寻常可见的文房摆件。

        而是祭祀礼器。

        挂画上的五行八卦还有暗合的符咒,以及祭祀天地时所要用到的礼器,再加上曾经被鬼道利用的鬼婴一家……

        ——鬼道想要以此来祭祀天地,斩断自己与鬼婴之间的联系,彻底清扫干净鬼道留在大地上的因果。

        鬼道起于白纸湖,却也因此而将因果留在了地面上。

        如果它想要彻底取代大道,就意味着它必须斩断与大地上所有的关联,才能真正的超脱三界五行。

        但鬼道却苦于没有一个可以切入的点。

        恰好这时,李道长出现在了白纸湖。

        能够感悟天地甚至窥见一线大道的李道长,对于鬼道而言,就是最好的药引子。

        李道长在想明白的瞬间,不仅不怕,还感兴趣的挑了挑眉。

        “行,合着你们这是给我准备的灵堂,拿我当祭品?”

        李道长怒极反笑:“那就来试试,看看究竟谁才是用到灵堂的那个——我赌是你,鬼道。”

        “轰隆——!”

        惊雷如怒吼,闪电从高空直直劈下,砸进灵堂上。

        刹那间,尘埃四散,砖瓦纷飞。

        谢麟的木雕偶人将女孩护在怀中,自己却被砸得粉碎,木屑纷飞。

        李道长挥了挥眼前的灰尘,视野中的场景终于渐渐重新清晰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刚刚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经被闪电劈出了一个大坑,焦黑泛着难闻的烧焦气味,碎石滚落。

        如果他没有及时躲开,现在变成一把灰的人,就是他了。

        而在紧要关头拽了他一把,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异样的……

        李道长微微转身,面色肃穆的看向身边的人形。

        竟然,是刚刚还在灵堂上的郑树木。

        木雕偶人被闪电劈掉了一半的身躯,只剩下另外一半,摇摇欲坠。

        此时李道长才看清,在活嘴活眼木雕的里面,是中空的。

        而这个空出来的空间,竟然刚刚好装着一具尸体。

        现在木雕被毁,里面的东西也露了出来,血肉淋漓间碎骨散落一地。

        但郑树木的木雕,却依旧执着的站立着,拽着李道长的道袍袖子。

        像是有没有完成的事情,支撑着他倔强的不肯倒下。

        “燕……”

        木雕颤巍巍张开嘴巴,嘶哑难听的声音轻到难以辨认,风一吹就能打散。

        但他依旧坚持,不肯放弃的想要向李道长传递什么消息。

        李道长听到燕时洵的姓,立刻脸色一肃,沉下心侧耳倾听。

        木雕的嘴巴开开合合。

        而李道长的眼睛缓缓睁大,看向木雕的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远超于他本身预料的震惊。

        阴沉天空中,乌云翻滚,惊雷怒起。

        “轰隆——!”

        再一次的闪电劈下时,燕时洵终于借助这一点亮光,彻底看清了那道站在尸山之上的身影,到底是谁。

        所有人都没有找到的乌木神像,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燕时洵眉头一皱,虽然以鬼差的话来看,乌木神像是站在人间一方,但他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毕竟,神像雕刻时所参考的形象虽然起于邺澧,但他本身已经有了神性和力量,与邺澧名为一体,却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燕时洵还记得之前邺澧说起乌木神像时的阴沉面色,也从阎王那里听说过曾经战将的事迹,他摸不准现在出现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性格,一时也就按捺不动,引而不发。

        但与燕时洵的反应相反的,是那矗立于尸山上的战将。

        他的余光瞥过燕时洵,冷肃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充溢心中的杀意和愤怒也停顿了一瞬。

        战将觉得很奇怪。

        从未知人间温情柔软,神魂早已赋予愤怒的抗争,本应该满心满眼都是作乱邪祟和鬼神。

        却在此刻,有一生魂撞入了他的视野。

        战将模模糊糊的觉得,他是认识这生魂的。

        ——在未来,他会与这生魂相遇。

        就如他曾经在登位鬼神的那一刹那,看到的未来和死亡。

        人与神交融的那一瞬间,临界值产生玄妙的飞跃,战将曾经那在一瞬间,看到了一张凡人的俊美面孔。

        他看到,自己的因果,终将汇聚在那凡人身上。

        只是战将曾经并无情感,也漠然将那一瞬的记忆扔在脑后。

        而现在,记忆重新翻涌,那张面孔在战将的脑海中再次鲜活。

        战将缓缓转过身,正面面对着燕时洵所在的方向。

        他低垂下锋利眉眼,专注的看向燕时洵,似乎是在思索着燕时洵的身份,想要知道这个生魂为何会在登位鬼神的那一瞬间,出现在自己的未来和终点。

        随即,战将迈开长腿,一步一步,坚实的踏过脚下的尸骸,从山顶走下来,朝着燕时洵的方向走去。

        他身上闪烁着寒光的重甲相撞,发出金属之声,手中锐不可当的长刀上尚有未干血迹蜿蜒滴落,气势惊人好像刚从战场上走下来,裹挟着冲天煞气,旁人莫不敢近身。

        但燕时洵却没有半分躲避和惧怕,他只是轻轻抬眼,遥遥与那战将相望。

        邺,澧……

        那个烂熟于胸的名字,在燕时洵的唇齿间无声的缓缓碾过。

        他看向那战将的眼神极为专注,却不是在看战将,而是在看着他更为熟悉的那个,千年后的酆都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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