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二更合一
冬日黎明,天蒙蒙亮。
及至外朝鼓楼响起悠沉的钟鼓之声,晨风将蔽日的积云拨散,日光方才穿透云层,撒向西京大地。
霍平枭在称帝后,曾定下每月朔日在皇宫举办大朝的规制。
是日,穿戴统一的金吾禁军和黄麾仪仗队一同拱卫着浩阔宫宇,文武百官则从两侧似神龙摆尾的九折坡道攀梯而上,神情肃穆地通往大朝举办之地——安庆殿。
檐牙高啄的殿阁高踞于崇台,形制沉雄峻峙,壮丽宏大,瓦色虽为漆黑,却未带任何沉朽之气,反是隐隐透着独属于盛世王朝的朝气和祥瑞。
霍平枭端坐殿阁之下,硬朗俊美的面部轮廓隐于额前泠泠垂旒,他身着一袭矜贵的衮冕,头戴充耳悬缜的通天长冠,玄色下裳佩大带敝纹,足踩华贵赤舄。
遥遥望去,尽显帝王威压,气势凌厉迫人。
繁冗礼乐终毕,举朝文武百官持着笏板,神态恭敬地等待着霍平枭问政。
先开口的,是户部尚书。
“今岁举国丰收,仓廪充实,臣已让度支清算过国库余钱,算上北地溟、竭两国派使臣奉上的朝贡,还有七万两黄金,可供陛下调配。不知这笔银钱,陛下想如何使用?”
万两黄金,相当于十万两白银,七万两黄金,可不是笔小数目。
霍平枭看向群臣,淡声问道:“诸位卿家,都有何见地?”
官员们面色未变,依旧保持端肃,存的心思却各异。
虽说国库颇丰,可朝中需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少。
这笔钱,可用来修缮水利漕运、也可向东宛买战马,充作军饷、再便是修缮陵寝或是边境城墙哨塔,以彰显国威。
不过眼下皇后刚有身孕,后宫禁廷中,无一嫔妃,更无人能侍奉帝王枕席。
陛下宠爱皇后不假,可他到底也是个盛龄男子,是以,家中有适龄女郎的中年官员们,在这两个月里,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
过几年的事,谁都说不好。越早入宫,越能俘获君心,将在后宫的地位坐稳。
几个官员陈诉完意见后,礼部员外郎持着笏板,恭声道:“启奏陛下,后宫按制,当有四妃六嫔,其余妃嫔人数不限,而今后宫妃位多有空悬,陛下的龙嗣也只有太子一人。皇后娘娘腹中的子嗣,尚不知男女。陛下当以后嗣为重,不妨用这笔多余的银钱,在初春选秀,纳选一批适龄官家女,充入宫帷,好为陛下开枝散叶,延绵后代。”
礼部员外郎距离龙椅上霍平枭的距离较远,并未觉察出,他的神态不易察觉地阴沉了许多。
“选秀?”
霍平枭慢条斯理地拨弄了下玉扳指,嗓音低低沉沉,使人莫辩情绪。
礼部员外郎听罢,还以为霍平枭对选秀这事提起了兴趣,毕竟听完适才那些官员的提议后,他的态度多为缄默。
有那反应迟钝的官员,已在心中酝酿,该如何培养自己女郎,好能在选秀中被霍平枭看上,最起码在进宫后能做个美人,幸运的能被封为嫔或贵嫔,再爬到妃位、贵妃……
站在龙椅一旁的王福海最擅洞察君心,他颇为敏锐地觉察出了霍平枭的不悦。
暗觉这员外郎简直是不想要脑袋顶上的乌纱帽了,连太后高氏都不敢对霍平枭提起纳妃嫔的事,他胆子倒是大,硬要去触陛下的逆鳞。
再说陛下对皇后的宠爱,这些人又不是不清楚,为了能将人娶回来,霍平枭甚至要率兵灭掉逻国,就连彤史都为了皇后废了,这员外郎怎么还敢说纳妃嫔的事?
“臣附议……”
某个蠢蠢欲动的官员刚要开口附和,就被霍平枭厉言打断:“四妃六嫔?如按前朝仪制,后宫中单一嫔位,就要安排十几个宫人侍候,还要兴修殿宇,供她穿华衣美服,一个小小的嫔位后妃,每月的俸禄就能养至少十个三品地方大吏。”
——“国库今岁固然充裕,却不代表年年都会充裕。这笔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合该用在刀刃上,而不是后宫的女人上。”
帝王说话的嗓音,质感冷沉,字字铿锵又诛人心。
他虽未震怒,却惹得适才提议选秀的员外郎和想要附和他的官员们双腿直打颤,汗水几乎打透了他们的官服。
霍平枭是武将出身,可却不糊涂,既强势又有手腕,精明强干,心思也很缜密。
多年的戎马生涯,使男人在斥责臣子时的语气都透着淡淡的杀气。
在霍平枭这样强权君主的统治下,压根不会有权臣存在,更不会有宦官或佞臣弄权。
那些没开口的官员暗自舒了口气,幸亏他们没附和礼部员外郎说的话,不然仕途就要至此断送。
霍平枭半敛漆黑眼睫,面色恢复平淡,又问:“谁还有提议,接着说。”
工部右侍郎迈前一步,道:“启奏陛下,陛下年初在京郊命人兴修的福田院和安济坊都已修缮完毕,工部和太医署的人也将伤残兵员都安顿妥当。大靖国运昌盛,但天灾无眼,保不齐哪年就会有水旱两灾,或是突发人疫。臣觉得,莫不如用这笔钱来防微杜渐,大兴医政。”
听到“医政”这两个字后,王福海的心绪稍宁。
这工部的右侍郎看着虽不起眼,说的话却戳到了陛下的心坎,先前儿他在御前侍奉时,总能听见陛下和娘娘谈起医政的事。
因着皇后原就是医女,陛下对医者格外重视,甚至在大朝之前,就在私底下召集过户部的官员,准备在举朝的户籍类目里,再添个医户,民间的女学也可不必拘泥于刺绣和诗文,大可鼓励女子学医,还要在太医署增添数十个女官的职位。
民间的女郎们,也对学医热情高涨,毕竟皇后早年在剑南的事迹,早就被裕亲王霍乐识编撰成了话本,在国内广为流传。
前阵子户部尚书还让下辖的吏员在民间做了番统计,因着对皇后的崇敬,誓要学医的女郎人数也越来越多。
“医政。”
霍平枭用修长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龙椅扶手,又道:“展开说说。”
王福海稳了稳手中拂尘,知道霍平枭在做这种动作时,不是在深思熟虑,便是心中起了愉悦或玩味。
工部在六部的地位最低,这个工部的右侍郎又是副官,平日不得重视,好不容易得到圣上重视的机会,自然要好好表现,他很快将对医政的想法侃侃而谈。
霍平枭神情寡淡地听着,却觉这右侍郎的提议,远不及阿姁在私底下同他提起的有建树。
这一世的他比前世登基早,按照前世的轨迹,来年初春,西京将会有大肆蔓延的天花疾疫。
就算这右侍郎不提,他也同阮安商议好,要提前命内藏库的人大量采办紫草和胡荽,还要推行人痘之术。
他冷冷看向一众官员。
这些个官员里,确实有不少愚蠢东西。
且先用着,等来年春闱放榜,他誓要在殿考中选拔出真正有才干的能人来。
至于这些不太中用的官员,或贬或废,到时再依势而定。
巳时三刻,大朝终毕。
此番朝会,霍平枭共宣旨传召三件事——
其一,要在举国各地推行人痘之术,若某户举家都种人痘,酌情减免税赋。
其二,岭南历来为灾害频发之地,户部会拨款给各州,并广修安济院和福田坊。
其三,最后的那些银两,拨到翰林医署,用于培养医者。
文武百官散朝后,仪仗队带着銮驾卤簿和金八件,已然恭候在殿阁外。
霍平枭出殿前,淡淡瞥向王福海,冷言叮嘱:“大朝上,官员提起选秀之事,绝不能让皇后知晓。”
王福海赶忙应:“嗻。”
“还有,派人递话到吏部,寻个由头,将那员外郎贬了。”
王福海复又恭声应是。
圣上做此举,也是在敲打那些动心思的官员们。
他最宝贵的就是皇后娘娘,她头发丝掉上一根,他都会动怒,往后谁要再敢提选秀之事,那被摘的,可就不只是乌纱帽了。
这么些年过去,高氏哪怕贵为太后,依旧对继子霍平枭感到惧怕,是以,当她和江太妃在阮安的提议下,被人从行宫接回皇宫住后,甭说晨昏定省了,就连有事要同她商议,都不敢让这位有身孕的皇后轻易挪动。
是日,高氏和江太妃因着霍乐识的婚事,一起来到和鸾宫。
和鸾宫的宫墙曾用红粉和沉香涂壁,到了冬日,被殿里博山炉散出的温煦热气一熏,满室都溢着宜人的香味。
等阮安请二人落座,便听高氏颇为感慨道:“老三这孩子还能听话些,不像长决,外表瞧着温和,性格却倔强得很。那清玄虽然从良了,但早年毕竟在烟柳地待了多年,既是罪臣之女出身,又曾是贱籍。他就偏得跟哀家拗这个劲儿,要娶那清玄为正妃,真是……”
江太妃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但在高氏的面前,依旧不太敢说话,只颔了颔首,没说什么。
阮安不在的这些年中,霍长决对曾在平康坊做过暗桩的清玄产生了感情,且霍长决从未嫌弃过清玄的过往,这一点让阮安既惊诧,又对霍长决产生了欣赏。
毕竟清玄那所谓不堪的过往,并不是她能选择的。
况且当年霍平枭笃定她没死的缘由,也是因为清玄发现了苍煜安排在她身侧那个女暗桩的古怪。
清玄原也在蜀地出身,父亲在蜀地做官时,也曾跟世代为医的梅家交好过,幼年正好与真正的梅殊是手帕交,并将女暗桩并非是真正梅殊的事告诉了霍平枭。
可当霍平枭发现这事时,女暗桩早已不知所踪,幸好阮安被逻国的人掳走后,手里还拿着霍羲送给她的木鹊,这才通过它,往靖国递了消息。
高氏这处一直不同意霍长决娶清玄为妻,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一直僵持着,但高氏不敢为了这件事,请霍平枭出面调节。
而今阮安刚有身孕,高氏也只能在阮安面前抱怨嘀咕几句,并不敢让阮安在孕中,还要为了霍长决的婚事费心思。
“好了好了,长决倔强,老三的婚事耽误不得,这一眨眼的功夫,老三也加冠成年了,哀家寻思着,先将她的婚事定下来,不知皇后可有中意的女郎人选?”
霍长决和霍乐识都被霍平枭封为了亲王,亲王的纳妃礼仪虽不及帝王,却也同样繁琐,择的女郎人选自然也要高门贵女。
阮安问道:“江太妃,对裕亲王的婚事有想法吗?”
江太妃温声回道:“嫔妾不求嫁给乐识的姑娘出身多好,只求她性情温柔良善,最好能与乐识性格相契,婚后也能与乐识相处自在融洽。”
阮安听完,心中已经有了几个人选。
身为皇后,她早就把各个公侯伯这些勋爵世家的未嫁女郎,还有一些重臣的官家小姐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这其中有不少姑娘,都与霍乐识年纪相称。
只许多贵族女郎,多以温柔知礼示外,可她们的真实性情到底如何,却无人得知。
忽地,阮安的脑海里冒出了个姑娘的身影——贺馨芫。
她刚嫁给霍平枭时,贺馨芫不过十五六岁,前阵子已成为沛国公正妻的房小娘进宫看她时,顺道还带上了贺馨芫。
阮安因此得知,自贺馨芫被邱瑞这负心郎伤害过后,自此对男子产生了抵触的情绪,至今未嫁。
贺馨芫和霍乐识同岁,在外人看来,贺馨芫年满二十,却仍未出嫁,已是个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了。
但阮安却不这么看,毕竟她嫁给霍平枭时,年岁也不算小了。
贺馨芫的性情她是知根知底的,除却年纪比其余女郎稍微大了些,外貌和家世都与霍乐识很匹配。
是以,在高氏和江太妃离开和鸾宫后,阮安便让白薇派人传话到国公府,询问房夫人和贺馨芫的意见,如果沛国公和她们母女不反对,那她就将贺馨芫,也纳进亲王正妃的人选之中。
午后,因着孕期嗜睡,阮安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
等她转醒,神态略带恹然地睁开眼,便见霍平枭正坐在床边,像是无声凝睇她睡颜看了良久。
“别急着起身,你出汗了,再躺一会儿”
霍平枭嗓音低沉又温和,边说着,边用修长右手将她纤瘦的肩膀轻摁。
他仍穿着那袭繁复的帝王冕服,面庞俊美无俦,气势依旧凌厉摄人,可看在阮安眼里,却觉得此时正悉心照顾她的霍平枭,浑身透着股可靠的丈夫感。
自她又有了身孕后,霍平枭就时常对她说,要将那几年她独自抚育霍羲的亏欠通通弥补,要加倍地将她宠回来。
其实初见霍平枭时,阮安压根想象不到,这样桀骜的男人,做了人家丈夫会是什么模样,又会怎样对待他妻子。
更想不到像霍平枭这样的人,也会宠女人,而且他还挺会花心思的,时常能让她觉出新意来。
阮安微阖浓长眼睫,听话地缩回衾被,纤白的手抓着被沿,眼睛却顺势瞟向了床边紫檀小案上,平放的那本书卷。
书封上的那几个字,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是剑南岭医录这五个字。
阮安将医录定稿后,霍平枭便派专人将这些医稿拿到印书局准备刊印,由于匠人制作雕板,就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所以阮安一直认为,或许得等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她的《剑南岭医录》才能正式问世。
霍平枭却像是拿来了已经刊印好的医录。
想到这处,阮安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立即用纤手撑起床面,作势要起身。
霍平枭无奈,只能扶着薄汗浸身,肤如凝脂的人儿坐了起来,并觑眼命一侧的宫女,往阮安的腰后放了个软枕。
没等阮安吭声,他就径直将还带着浓浓墨香的医录递给了她。
阮安接过后,霍平枭凑近她耳,低声同她解释:“你医录里的内容,一卷书册当然装不下,匠人们只制出了上卷的雕板,朕就命印书局的人先印了一册,先给你看看。”
宫女还站在一旁侍候着,阮安翻着被雕板印刷而成的书卷,心窝登时溢满喜悦。
许是因为孕期情绪敏感,重活一世,又一个心愿被圆满实现,令阮安的眼眶也有些发酸。
这本医录注入了她两世的心血,可说除了霍平枭、霍羲和肚子里的孩子,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本医录。
她没想到在怀孕后,霍平枭一边忙着朝政,一边还派着人,盯着印书局的进度。
阮安的声音低又小,且带着些微的哽咽:“仲洵,谢谢你……”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瞧上去颇似只孱弱的兔子。
霍平枭用修长的手抚住她半张脸,微粝的拇指指腹顺势覆在她薄嫩的下眼睑,他带着疼惜地摩挲着那处,低声问她:“怎么哭了?”
让人赶工印出这本书册,原是想哄小兔子高兴的,没想到却害她情绪失控了。
阮安连连摇首,小声回道:“没事,我是太兴奋了……”
霍平枭漆黑的眼底也透着对她的担忧,眉宇轻皱。
阮安赶忙将话题岔开,讷声又问:“对了,陛下将臣妾之前的手稿放哪儿了?”
霍平枭略微展眉,嗓音慵懒地拖长话音:“手稿啊。”
阮安重重点头:“嗯,你将它送到印书局后,还没还给我呢。”
霍平枭淡声哂笑后,突然欺近她面庞,他盯着她盈水的杏眼,嗓音磁哑地说:“不想还你了。”
阮安费解地微微瞪眼,霍平枭温热的唇顺势落于她柔软眉心。
她无奈闭眼,只听耳旁,他语带轻哄地又说:“阮医姑的手稿,天下仅此一份,朕自然要将它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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