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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10


兰斯就像掉进了一个迷幻的梦境里。

        最近,他无论去哪儿,都能收获同情的目光。

        人们同情他娶了这样一位粗俗泼辣的妻子。上等人是不可能离婚的,只有精神失常、无视家庭荣誉的人才会离婚。

        在人们眼里,他这辈子都将跟这个粗俗的女人在一起——简直是出悲剧。

        兰斯也觉得是出悲剧——他太不审慎了,怕莉齐被其他贵族青年抢走,就匆忙地求了婚,完全没想过这女人有可能是个两面派。

        她表面上温婉恬静,说话轻声细语,内里却藏着一只野性难驯的小猫——看上去娇柔可爱,但只要摸错了地方,就会把人挠得鲜血淋漓。

        不过,即使他因为这桩婚姻,整日愁容满面,也容不得别人来指责他的妻子。

        兰斯警告地看了一眼那几位说闲话的太太,起身离开了。

        可是不跟这些人来往,他又能去哪儿呢——回家?

        想到回家,他就要发抖。

        回家意味着一场梦魇,而他是这场梦魇唯一的主角。莉齐将在他的身边上演各种上等女人做不出来的丑事——抽烟、喝酒、打嗝,有时候还会跨骑着马,在后花园练习跨栏,兴致来了还会叫仆人一起打扑克牌。

        扑克牌!每次想到她那职业赌徒般老练的姿态,他就头疼欲裂。夏洛莱家的妻子,居然对于赌-博如此熟练,这要是传出去了,走廊上那一排肖像画都得气活过来。

        他知道其他贵太太也会打牌,可她们玩的都是高雅的桥牌,而且从不赌钱。不错,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就爱赌钱,甚至彻夜豪赌,所以她最后上了断头台。

        他不是没想过规劝莉齐,但他还没起头,莉齐就把牌扔到了他的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在外面打牌,凭什么你能打牌,我不能打?”

        兰斯觉得,莉齐算是被“凭什么你能……,我不能……”这个句式毁了。

        凭什么他能打牌?

        还能凭什么,当然凭他是个男人。男人赌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家家户户都有男人赌钱,不少“新贵”甚至是靠赌钱发家的。塞纳河畔甚至有一个高级赌-场,只给愿意豪赌的贵族、投机商和石油大亨开门,几乎每天都有人因倾家荡产而跳河,或掏枪决斗。

        他虽然很少赌-博,但赞成这是男子气概的体现。一个绅士要是没赌过钱,那就不能算作完整的男人。1

        同理,一个女人要是牌技高超,热衷于赌钱,甚至精通市井老千的手段,那就是一桩臭不可闻的丑事——兰斯每每想到她像捉耗子的猫儿一样,两眼放光地逮住仆人出千的手,并一五一十地说出对方出千的过程,就忍不住长吁短叹。

        在他看来,一个伯爵夫人这样了解出千,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仆人把钱都赢走呢。

        他娶的根本不是女人,而是个道地的流氓。

        然而,当莉齐握住他的手,并斜着眼睛,朝他的双手呵气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从未厌恶过她。

        他只厌恶自己,不能征服这样一个女人的心。

        兰斯甚至想,只要她一直对他这样温柔,不恶声恶气同他说话,哪怕她是个女中恶棍,他也认了。

        莉齐对兰斯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她要是知道,准会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她正在苦苦琢磨,怎样才能让兰斯爱上她。

        她之前做得太绝了,全然没考虑过有一天兰斯的感情能顶上用处——这谁能想到呀!她得给那些出格的行为编一个完美无瑕的理由。

        唉,要不是为了爸爸,她这辈子都不会为那些事道歉。她觉得自己完全没错。为没错的事情道歉,想想都觉得难受。等爸爸回来后,她一定要添油加醋地诉苦一番。

        想到这里,莉齐抬起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兰斯,你不会还在怪我吧?”

        兰斯从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下意识放轻了声音,耳语一般问道:“怎么了,亲爱的?”

        “我可以跟你说说心里话吗?我必须跟你说说心里话——你不知道,我这些天有多难受——噢,”她说着,突然哭了起来,把兰斯吓了一跳,“我爸爸失踪了,他是我最爱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宁愿失踪的人是我自己,也不希望他流落到无边无际的海上,吃不好睡不好……我知道女人喝酒不体面,可是不喝酒,我真的无法排遣内心的苦闷……”

        这些话有一半是真的,兰斯立刻相信了。他揽住她的肩膀,低声说道:“这些话以前怎么不告诉我?我又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

        莉齐哭得越发伤心:“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总觉得你嫌弃我是个乡下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唉,这时候要是能啐他一口,肯定有趣极了,“人的出身是没办法选择的呀!你怎能因为这个指责我呢?这就像富人问穷人吃不上面包为什么不吃蛋糕一样,一点儿道理也没有!”

        兰斯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那红艳艳的嘴唇上。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样娇媚迷人呢?

        不,他以前发现了,但他是个胆小鬼,不敢冒着被她痛斥一顿的风险,垂头吻上去。

        现在,他知道她的粗率和泼辣,不过是一层一敲就碎的外壳,他又敢欣赏她的美丽了。

        不知不觉间,兰斯伸手抬起了莉齐的脸颊,温柔地擦掉了她的泪水:“好了,别哭了。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一些太太也会在家里偷喝白兰地,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太小题大做了。”

        莉齐顿时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她正好词穷了,这傻子再不接话,她就编不下去了。

        她希望接下来他能主动一些,最好能直接吻住她,别再让她硬着头皮扯谎了。

        兰斯的确很想吻她。

        他生平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想要亲吻一个人,还是他被迫娶的妻子,这种感觉真奇妙。

        在巴黎,男人往往更爱情妇而不是妻子,妻子也不会妒忌那些情妇,反而会接见她们,跟她们成为同盟军,因为丈夫有情妇时,会更加慷慨地满足她的需求。2

        他却对自己的妻子,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爱情的悸动。

        兰斯凝视着莉齐的面庞,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儿发现她的魅力。

        莉齐见他快要吻上来了,立刻闭上双眼,眼睫毛轻颤着,做出接吻的姿态。

        一般来说,她这样做,不到三秒钟,就能得到一枚热吻。兰斯却后退一步,迟迟没有吻上来。

        他这样拖拉,那种想给他一耳刮子的冲动又冒出了头。

        莉齐深深吸气,悄悄睁开一只眼,想看他在搞什么鬼,就见他已经晕倒在地。

        莉齐吃了一惊,连忙蹲下来,去试探他的呼吸。还好,他还活着。她放松下来的同时,又纳闷不已,他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刻晕了?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冰冷、凶狠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吓得她往后一缩,后脑勺差点撞到走廊的栏杆。

        “德·夏洛莱太太,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说的是希望你和伯爵先生离婚,而不是和他冰释前嫌,感情更上一层楼。你要是再阳奉阴违,就自己去找你那可怜的父亲吧。”

        莉齐实在受够了他这神出鬼没的出场方式。

        但想到不用蛊惑兰斯,她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等我找到爸爸,”她暗暗诅咒,“我就让你们两个都见鬼去!”

        她心里骂得痛快,面上却惊慌失措:“我知道了……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你总得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跟他告别……”

        “条件里没有告别。”

        “好吧。”她怯怯地说,拿出手绢捂住眼睛,不太确定地想,她现在是哭出来呢,还是故作坚强,亦或是让那个幽灵出来帮忙,把兰斯抬到床上去,她一个人可抬不动。

        “那个……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让他晕倒的吗?”这话一出,她感到气氛骤然紧张了不少,连忙辩解道,“噢,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这对他身体有没有伤害——”

        要是有伤害,她就叫医生过来看看,拖成大病了就不好了,毕竟都是她出钱治病。

        那个人却再一次误会了她的意思,声音森冷地答道:“放心,夫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催眠手段,不会伤害伯爵先生的身体。”

        “原来你会催眠,”她心想,“那你干吗不直接催眠兰斯和我离婚呢,这样我就不用绞尽脑汁骗他了。”

        当然,这话她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敢说出口。

        她隐隐预感到,今后的生活将被这个幽灵搅得天翻地覆,可她居然一点儿也不反感,甚至有些期待。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期待,可能因为早已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

        怪不得一些三流小说里,大家闺秀总是倾心于亡命徒。

        即使知道亡命徒是危险的、冷漠的,心脏早已被罪的毒液渗透,身体里流动着败坏的血,却还是会被他们身上那种自由的、野性的、无所顾忌的气质所吸引。

        想想以后,这个人可能会一直在黑暗中注视她,有人冒犯她,他就惩治那个人,她和兰斯稍微亲近一些,他就突然出现,吓她一跳——就像养了一条躁动不安的蛇,即使知道它不会朝你射出毒液,却还是会莫名蛰你一下——多刺激,多带劲儿呀。

        不过,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他立马下地狱见真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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