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枝红莲(二)(不被争抢的宝物。...)
2、
谢隐一回家, 没有去拜见父亲,反倒是先去看了母亲跟妹妹,这让长子穆无浊很不高兴, 他指责道:“无尘,你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地还分不出轻重?如今族里正在探讨如何处置阿娘跟妹妹,你现在跑过去, 岂不是给族里难看?”
十四岁的少年,模样生得更像是穆昶,父子俩不仅长得像, 性格也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其实大家都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族里是不可能留着穆大太太跟穆无垢的命的,因为那样的话就证明穆家有失贞女,日后他们宗族的年轻女郎婚事都要被毁了!
而且穆无浊对母亲和妹妹,用的是“处置”这个词。
一股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味道充斥其中,谢隐轻笑:“圣人见禽兽,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 则不忍食其肉, 大哥倒是比圣人潇洒, 连生养自己的阿娘和血脉相连的妹妹, 都能轻易舍弃。”
穆无浊怒道:“无尘!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这就是你跟兄长说话的态度吗?!”
他不关心弟弟想要表达什么, 只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弟弟意图挑战自己权威的愤怒。
兄长兄长,哥哥为长,长幼有序,身为弟弟怎敢这般跟哥哥说话?
谢隐懒得搭理他,转身就走,迎面碰上面色沉重的穆昶,看样子,宗族是商议出结果来了,虽然谢隐从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用期待的眼神看向父亲:“阿爹,怎么样?族里打算怎么处置阿娘跟妹妹?”
对上小儿子满是希望的眼神,原本理直气壮的穆昶竟有几分心虚,他别过脸:“大人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了,这跟你没关系,回房读书去。”
谢隐捉住穆昶的袖子,坚决道:“父亲不说我便不走。”
穆昶拂袖将谢隐甩开,似乎有几分恼羞成怒:“都说了,不让你插手,跟你没关系!”
说罢,再不看谢隐一眼。
穆无浊见状,得意洋洋地给了谢隐一个眼神,也跟在父亲身后去了。
所以,果然是不可能的。
指望穆昶穆无浊父子俩给穆大太太跟穆无垢一条活路?怕不是比登天还难,他们恨不得自己亲自动手扼死失贞之女,以此证明自己的气节。
但他们动手,决不会选在白天,也不会让人知道是他们将这对母女逼死的,而是要伪装成穆大太太跟穆无垢自惭形秽以死守节的模样,这样才能证明他们家的女子懂规矩守礼数。
而一旦穆家开了这样的口子,其他世家也会有样学样,区区一两个女子的命就能换来好名声,何乐不为?反正又不需要男人去死。
自那件事发生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宗族的处置应当也出了结果,所以在见了小儿子后,穆大太太始终惴惴不安,心中发慌,她有些怕女儿跟着出事,所以时时刻刻要问穆无垢在哪里,就在这时,长子穆无浊来了。
这是穆大太太的第一个孩子,她生他时才十五岁,所以对长子格外爱重,后来虽有了次子与女儿,但穆无浊对穆大太太来说始终非常重要,见穆无浊来了,她下意识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悲伤的模样,谁知道刚刚露出笑容,穆无浊便厉声斥责:“阿娘竟还有脸欢笑!”
穆大太太愣住了。
穆无浊连珠炮般诉说,根本不给穆大太太解释的机会:“如今外头传得风风雨雨,都说我穆家女郎自甘下贱,阿娘可知这是谁的错?受人所辱却不能以死守节,我以阿娘这样的母亲为耻!父亲与我受尽讥笑嘲讽,阿娘竟还心安理得,实在是令人失望至极!”
穆大太太眼都红了,她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我……”
她想解释,却又不知该作何解释,因为她确实是害怕去死,也舍不得孩子们,但若是她的存在真的令孩子们蒙羞……
正在穆大太太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之时,原本正叫嚷着她无德的穆无浊瞬间飞了出去,随后一个身影扑上去,两人就扭打在了一起,穆大太太来不及难过,连忙上去劝架,却被谢隐吼了一句:“阿娘不许过来!”
她是三从四德的女子,未嫁时听从父亲,出嫁后听从夫君与儿子,谢隐这一吼,穆大太太便不敢过去,只能瞧着小儿子将大儿子摁在身下一顿狠揍,明明无尘更瘦弱些,却是无浊被揍得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
穆大太太急得直掉眼泪,谢隐揍够了,总算是满意,从穆无浊身上起来,喘息的有些厉害,却护在了穆大太太身前:“我不与你说那些废话,只问你,母亲生你养你,对你这生养之恩,你要如何还她?”
穆无浊哪里受过这种罪,被揍得头晕眼花,不明白往日听话怯懦的弟弟怎地一朝变了性,他哭喊道:“我在外头受尽嘲笑,都是她害的!我欠她什么了!我是阿爹养大的!”
谢隐冷冷道:“阿爹只要想要孩子,随便哪个女人都能给他生,可谁也没法保证生出来的都是他的种,你从阿娘的肚子里出来,就注定是她亲生,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既然你口口声声是阿爹养了你,那这骨头你留着,将你身上的肉割了还母亲生育之恩,之后母亲再去死!”
穆无浊跟看鬼一样看着他:“你疯了……你疯了!”
“我又没有让你这不忠不孝之人去死,只是让你割肉还母,这本是你欠母亲的,怎地,你不敢动手?那便我来!”
他作势要上前,穆无浊见状,吓得手脚并用,狼狈十足地自地上爬起来跑掉了,谢隐本来也没想追,安静地待在母亲身边,却见穆大太太泪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只痴痴地望着谢隐,问他:“无尘,阿娘对不住你。”
“阿娘没有错,是大哥错了。”谢隐扶着穆大太太,认真问她,“我已年满十三,阿娘,倘若穆家容不下你,你可愿意与我一起离开?”
穆大太太一听,泪珠在睫毛上打转,“你还这么小,怎能承担起门户?且你阿爹是不会答应的,宗族也是不会答应的!”
“我有办法让他们答应。”
穆大太太震惊极了,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往日不爱说话的小儿子,却见他一双凤眼深邃而坚定,仿佛只要是他做的决定,便一定能够成功。
“还有妹妹,阿娘,你舍得妹妹十二岁便死去吗?”
谢隐哄着她,“我跟您保证,只要宗族和阿爹不做的太过分,我便不会生出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可若是他们真要逼死你,阿娘,我不想做没有娘的孩子,我舍不得您,求您活下来,留在我身边,不要让我孤零零一个人。”
穆大太太哭得肝肠寸断,她情不自禁将孩子搂入怀中,泪水浸透了谢隐肩膀上的衣服。
她是那么那么难过。
自出事后,夫君不曾来看过她一眼,穆大太太知道他心底是生了芥蒂,觉得她不干净了,长子更是希望她去死,说她为穆家蒙羞,为宗族蒙羞,可小儿子却说,他舍不得她,求她活下来陪着他,不要让他孤身一人。
谢隐反手也抱住她,半大的少年胸膛还很单薄,却已足够顶天立地。
“阿娘。”他问她,“你说贞洁对女子而言,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穆大太太含泪点头:“这是自然,我们自出生起,便被教导要洁身自好,烈女不侍二夫,若是被人瞧见身子毁了名节,便要以死明志。”
“这么重要,这么珍贵的贞洁,为何只有女子有,男子却没有呢?”谢隐问他,“阿爹成日抛头露面,算不算失贞?大哥与同窗彻夜不归,是不是放浪形骸?二叔纳妾,又是不是水性杨花?”
穆大太太摇头:“男子,怎能跟女子一样?男子是天,女子是地……”
“不。”谢隐沉声否决,“女子是天也是地,无需依赖旁人。”
他凝视着母亲:“我知道这样的说法会让您觉得难以接受,可我认为贞洁并不宝贵,你看,男人们争着去做英雄、做义士、做忠臣,是因为他们知道那才是好东西,他们读书,科举,经商,为官,因为这些都是好东西,所有的资源都攥在他们手上,他们拥有的才是重要的、珍贵的,他们没有来抢女人的贞洁套在自己身上,是因为他们知道,贞洁是无用之物,贞洁是枷锁。”
穆大太太呆呆地看着他。
“丢在地上的金银人人去抢,牛粪草芥却人人嫌,这是为何?外祖为何不让阿娘继承家业?阿爹为何不让阿娘做家主?他们把你关在后宅,并不是因为你无能愚笨,而是他们害怕你变得聪明,男人喜欢的,是女人的愚蠢,为他们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为他们奉献牺牲,阿娘,不要把自己的命也送给男人做垫脚石。”
她太柔弱了,可这是她的错吗?假如她的父亲像培养儿子一样培养她,焉知她不会比儿子优秀?
一代一代又一代,奴隶主剥削着奴隶,父亲剥削着女儿,哥哥弟弟剥削着姐姐妹妹,丈夫剥削着妻子,从未有停下的时刻。
再贫贱的奴隶也一定有一个任他打骂、更加贫贱的妻子,而这些奴隶的奴隶,又会化为无法觉醒的伥鬼,再去奴役辈分更低的女儿媳。
就这样,永不断绝。
谢隐厌恶这种不平等。
他握住母亲的手,郑重地告诉她:“我会保护你的,请你放心,即便因为这件事,我们会被宗族驱逐,即便天下人都会以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也跟你保证,一定会让这世界承认它错了。”
穆大太太这一生,何曾听过这般温柔坚定的誓言?无论是父亲还是丈夫,都威严不容反抗,他们不会体谅她的辛苦与难过,只会觉得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处理不好,只会挑剔她不够出色,从来没有人这样肯定过她、鼓励过她,从来都没有。
她伏在谢隐肩膀上泣不成声,谢隐将她拥在怀中,静静等待她情绪平复。
母子俩靠得这样近,本不算什么,更何况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谁知穆无浊被谢隐狠揍一顿后去寻父亲评理,穆昶一听,对于谢隐身为弟弟却以下犯上殴打哥哥表示极度的愤怒,当即忘了妻子给自己戴绿帽这回事,带着穆无浊浩浩荡荡赶来,一进门就瞧见次子抱着妻子。
至于为什么拥抱,妻子为何哭得双眼红肿,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身为丈夫是否答应了宗族妻子“自尽”的要求……这些统统不是事儿,“薛氏!”
一声怒喝,十分有排场。
谢隐感觉到母亲被吓得身体哆嗦,他抬起头满是嘲讽:“若是面对盗匪面对宗族时,父亲也像这般有男子气概,那倒是令人敬佩。”
当初盗匪掳人,要求各家带着金子去赎人,穆昶倒好,根本不屑去,还说什么,似这等沾衣裸袖的失节妇,死在外头最好!
真是无情到了极点,哪怕这是他十多年的枕边人,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内宅,他仍旧能在第一时间将她舍弃。
要说穆昶真的不好吗?倒也不见得,他娶妻十五年,不曾纳妾,连个通房都没有,至少在外人看来,只做到这一点就是非常优秀了――简直悲哀,他不过是做了女人们一直都在做的事,女人这么做没人夸奖,到了男人,不三妻四妾都成了美德。
谢隐觉得,与其说是他爱重妻子,倒不如说是沽名钓誉的伪装。
平日里没有出事,他对妻子也不会打骂,很可笑,但这确实是真的,不三妻四妾,不打骂妻子,便是难得一见的有情郎了。
穆昶身为一家之主,头一回被儿子顶嘴,顿时勃然大怒:“无尘!你怎地这般没有规矩,是谁把你给教坏了!”
说着还看向妻子,大有一切都是妻子的锅的意味。
谢隐扶着母亲到椅子上坐好,感觉母亲身体僵硬,显然在丈夫站着她坐着,对她来说压力太大了,她的手都在颤抖,只是藏在袖子里没人瞧见。
他抬眼道:“自五岁起我便由父亲启蒙,算算到如今也过去八年了,父亲说妇人不可教子,满打满算,我也就在母亲身边长到五岁,若是有人将我带坏在,这人也该是父亲。”
告状精穆无浊傻眼,他不敢相信弟弟怎地这般大胆,敢这样跟阿爹说话!
穆昶怒道:“满口胡言乱语!为人子不知尽孝,竟还在此大放厥词,我看你是想要我请家法来!”
穆大太太顿时忘了害怕,抓住了谢隐的手,朝他微微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再跟穆昶对着干,先服个软,免得穆昶真的请家法来罚他。
“为何要孝?”谢隐反问。“对父亲来说,又何谓孝顺?孝顺孝顺,有顺才叫孝顺,要服从要听话,否则父亲永远都不会觉得我孝顺。”
父母用孝顺来逼迫子女实在是可笑,家人之间的纽带应该是爱,只要爱着彼此,又何必谈“孝”与“顺”?
因为爱着,便会自然为对方考虑,会彼此信赖彼此关怀,一味地强调孝顺,不过是因为子女跳脱了自己定制好的框架,觉得不能掌控罢了。
穆昶真是要被小儿子气死,他抬手就想来打谢隐,穆大太太见状,要上前挡,谢隐没有还手,只是躲开了,穆昶冷笑道:“我听你大哥说,你要他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怎地,现在我这里,你是不是要剔骨还父,给你大哥做个表率?”
谢隐轻笑:“那倒是不必,父亲又不曾将我生出来,不曾关怀我的衣食住行,我又不欠你什么。”
穆昶见他这般冥顽不灵的诡辩,愈发冷笑:“你姓穆!你吃得是我穆家的大米,喝得是我穆家的水,有本事你就不要姓穆,不要做我穆家人!”
谢隐等得就是这句话!
他立刻说:“好!”
原本还想再放两句狠话的穆昶下面的话都要接着出来了,让小儿子知错跪下磕头赔罪,结果却听见一个响亮的“好”,瞬间愣住。
“父亲是要与我写断亲书吗?”谢隐拿过纸笔,“还请父亲成全。”
穆昶差点骂出一句脏话,他瞪着这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想动手打,又想起刚才谢隐躲避的灵巧,反倒是自己差点摔个趔趄,他越想越气,竟真的当面冲动写了断亲书!
这下可给穆无浊看傻了,他就是希望阿爹能把弟弟狠狠打骂一顿,可没想过要把弟弟赶出家门!
穆昶写完断亲书也有些后悔,可看着谢隐那副小心翼翼喜出望外把断亲书收起来的模样,他又忍不住来气,嘲讽道:“现在你不是我们穆家人了,你可以滚了,还留在我穆家做什么?”
谢隐微笑道:“穆大老爷,你都是这样跟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话的吗?未免太过无礼,有失君子风范。”
穆昶被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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