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议论
大伯的话如同坚硬的铁锤狠狠砸在细娘的心头。
她从小就被父亲教导女人要保持柔顺贞洁的品性, 坚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大道理,当受到土匪侮辱时,父母的话不停回荡在她的耳朵里, 可看到锋利的刀尖, 细娘居然忍不住动摇。
她没有勇气在如花般的年纪选择死亡。
细娘带着求救的目光望向二伯与四叔, 经历过重重艰难险阻之后,她无比渴望家族的支撑。
可惜二伯与四叔脸上是与大伯一般无二的冷漠与恨铁不成钢。
大伯没有看侄女,反而对王宝兴道:“有劳恩人送她回来,真是家门不幸污了你们的眼。”
面前老翁虽然浑身灰扑扑、顶多比寻常灾民强壮些,但说话做事与寻常百姓不同, 想必从前也是体面的乡绅人家,他们不敢太过怠慢。
当然, 更怕人家嘲笑他治家不严、家里养出来个伤风败俗的女子。
王宝兴不好与细娘有肢体接触, 同为女子的木槿却不怕,她将细娘从地上扶起来。
“那老翁你们打算让细娘如何呢?”
有过分好奇的邻里居然扒到墙头看热闹, 细娘叔伯几人不停躲避窥探的目光, 仿佛细娘是他们洗不掉的污点。
听到木槿说话, 几个叔伯居然瞥过头去。
良久, 细娘大伯父才勉强挤出句:“我家家事容不得你一个妇人插嘴,就算有话, 也该与你父兄说。”
他们甚至因为木槿的发声而对王宝兴的治家能力产生怀疑。
在他们看来, 女人永远只是男人的附属, 她们的使命不过围绕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转罢了,当男人说话时, 压根没有她们插嘴的余地。
王宝兴:“那我便也问你句,你们打算如何处置细娘呢?”
其中最年轻的男人道:“我刘家人人清白做事,在邻里之间素有好名声, 结果出了她这个败坏族里名声的女子,委实家门不幸,为了保住老三的名声,且让她自缢吧。”
若放在从前,如同细娘般失去清白的女子,要被族人们沉塘以示惩罚,他认为让侄女自缢,已经十分给她脸面了。
而且细娘还有两个堂妹在家待嫁,若她失去清白的事被传出去,恐怕会阻碍堂妹说人家。
听见他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话语,木槿气急:“你们满嘴仁义道德,口口声声说要保住兄弟的血脉,但对待你们手足兄弟唯一剩下的血亲,却打算让她了结生命。我听不得大道理,只觉得你们想害死细娘好名正言顺吞了她家的家财。”
当初赶路时,细娘曾说她家是本族里最为富裕的一户,家里有百亩良田并一座二进的宅子,父亲还在时,对几个叔伯帮衬颇多。
按照律法,当父亲死去且无兄弟时,若有五服之内的族人在,由族里男丁优先继承财产,至于女子,则需要继承她家家财的族人给她准备嫁妆。
因此,细娘并没有自家土地房屋的继承权,木槿气急之下说出的话难免带有主观臆断。
大伯父满脸涨红:“你这妇人,胡诌什么,我不过为保住刘氏全族的颜面罢了。”
在他们眼里,只有儿子活着才意味老三家的血脉没有断绝,细娘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们逃荒过来,路上见惯了生离死别,无论男女老少,多少人吃尽苦头仍然像棵野草顽强地生存。若细娘主动引来贼人以至于家人被害死,你们处置她也是应当的,可细娘本就无辜,你们把土匪所犯的错误通通加诸于她一个弱女子身上未免有欺负人的意思了。”
“你这妇人净强词夺理,她失去贞洁就该死!”
“从古到今那么多二嫁的女子,你就能打保票说自家祖上没有女人是二嫁而来的?若照你的意思,你们几个是不是也要先自尽再说,以免污了你家名声?”
宋代之前民风开放,有些朝代的风气甚至比现代还要开放许多,南宋之后方才逐渐保守起来。
这里虽然属于架空朝代,然而发展轨迹与木槿熟悉的历史出入不大,所以木槿才敢如此说。
几个男人显然被她给臊到,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竟只剩下句干巴巴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感叹。
王宝兴再通情达理,他骨子里也是个封建男性。
他为弱小的细娘等人提供庇护不过因为怜悯心理,内心对世人眼中的失节妇人委实敬重不起来,所以他才会眼睁睁看着细娘被叔伯为难。
在王宝兴眼里,他将细娘带回来已经很是仁义,往后无论如何,细娘都应该由她的叔伯等人安排。
谁成想木槿居然站出来维护细娘,这就导致王宝兴几乎被动出来维护细娘。
木槿面带歉意看向王宝兴,她清楚自己出来维护细娘势必会使王宝兴被动站在细娘的阵营,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
求生的本能让细娘意识到危险,她跪地向叔伯磕头:“令爹娘族人蒙羞非我所愿,是我对不住宗族,你们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说罢,她转身向王宝兴跪拜:“承蒙老翁相救,我才勉强保住性命,还望老翁能够收留小女子。”
她的眼泪随着俯身跪拜的动作落到泥土中,留下浅淡的痕迹。
王宝兴看向细娘的叔伯。
方才经过木槿呛声,他们早就没有了刚开始大义凛然的卫道士模样,他们再没有要逼死细娘的狠劲。
木槿趁热打铁:“方才回来时许多邻里见过细娘,若你们真的将她逼死在此处不就坐实了外人的猜测吗?到时候不光影响你们家中待嫁的女儿,就算已经出嫁的也难免会受到议论,而将细娘交给我们的话,可以谎称细娘逃出去时为我们所救,然后嫁给了恩人之子,定不会给你们招来议论。”
通过对话,木槿瞧出细娘的叔伯好的没学到、坏的学到了一大堆,他们简直就是封建腐朽思想的集大成者。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面子比里子更重要,木槿的话可谓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躯的细娘肯定不能再回到宗族,以免给刘家抹黑。
如果王宝兴肯收留她,自己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时候宣称细娘被人所救顺势嫁给了恩人,然后要随恩人们南下了。
如同眼前这个妇人说的,许多人已经见过细娘,如果真的让细娘死在家里,相当于坐实她失去清白,到时候自家没有成亲的女儿肯定会收到拖累。
而让人带走细娘,不光能挽救族里的声誉,又不至于将兄弟仅剩的血脉给杀掉,果真是个两全的法子。
细娘的四叔最先动摇,他家里有待嫁女儿,只比细娘小一岁,已经订完亲了,如果在这紧要关头传出细娘的事,恐怕会让亲家看轻。
思虑过后,他与两个兄长道:“如此倒能行得通,往后咱们就当没有她这个人,反正女子又没有入族谱,不至于污了祖宗声名。”
商量过后,他们才终于同意木槿的说法。
临了,对王宝兴道:“你们今日便住在此处,明日我们再过来。”
从头到尾没有再看细娘,仿佛看一眼就会污了他们的眼睛
木槿将细娘从地上扶起来。
回家小半日,她跪在地上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要有一个多时辰,膝盖处沾染上不少泥土。
被亲人伤透了心的细娘尚未缓过来。
木槿劝道:“你莫要听你叔伯的话,现在活下来才是正经事。所谓一女不事二夫不过是男人们用来控制女人的手段而已,你看那些妻妾成群的男人,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细娘:“那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你若真相信他们的话,才会害了自己。”
王宝兴听见木槿的歪理,气到吹胡子瞪眼:“你且闭嘴吧。”
方才细娘与叔伯打听爹娘的后事,可他们死活不肯告诉她,话里话外都是细娘的祭奠会让老三夫妇蒙羞的意思。
她里里外外转过每间屋子,抚摸着从前的桌椅板凳,以前她常和母亲坐在廊下织布绣花,这些日子几乎就是细娘少女时代的全部。
叔伯不会容下自己,假若不出意外,今日将会是她最后一次家来。
房子久未住人,积了薄薄的灰,细娘将三间最宽敞的屋子收拾出来,然后对王宝兴道:“老翁你们且将就住着吧。”
爹娘和兄长已亡,细娘不忍心将他们的房间腾出来招待人,只能让王宝兴等人住在客房与自己的屋里头。
女眷们住在细娘屋里,因为床并不宽敞,所以大伙干脆打地铺,寒冷的冬日能有间屋子已经很了不起,她们心中满意极了。
细娘把厨房给打开,供众人使用,烧水的、蒸馒头的聚在一处好不热闹。
细娘看向冒着热腾腾白气的灶房,又想到往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样子,再次红了眼眶。
当王宝兴递给她馒头时,细娘仍旧精神恍惚,小口小口将吃食吞咽下去。
而与她做伴的五个妇人怕她想不开,纷纷出言安慰。
她们共同经历过许多苦难,说句相依为命都不过分,妇人们生怕同伴有个好歹,简直寸步不离守着她。
细娘将眼泪擦干:“那么多苦头都吃了,我肯定不会在此处绊倒,你们莫担心。”
在叔伯们的严厉训斥之下,她只产生过短短一瞬的动摇。
木槿说的有理,活下来才是正经事。
人为自己活着,旁人的议论与她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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