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离了太后寝殿, 林夕脚步便慢了下来。
虽然有点郁闷,但说到底,林瑞娶谁不娶谁, 薛巧儿嫁谁不嫁谁,和他有什么相干?
人家两情相悦, 凭什么为了不让你尴尬, 就得断了情愫?
算了, 尴尬就尴尬吧, 这年头,外公外婆都能成舅舅舅妈, 表姐变侄儿媳妇有什么稀奇?
左右叔叔和侄儿媳妇之间,也不是天天见面, 等以后各自就了藩,更是想见都见不着……就这么着吧!
他一时分心,冷不防袖子被花丛勾住,这才发现他两日没朝后宫跑,园子竟又新开了几簇杜鹃,或烂漫或娇艳……鲜妍的紧。
一时来了兴致, 正想着摘几枝回去插瓶,就听有人高声喊道:“林夕!”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 却带了浓浓的愤怒和委屈。
林夕回头,就看见薛巧儿带着一个丫头、一个宫女远远的站在小道上, 愤怒的看着他,若不是旁边宫女死命拉着, 只怕早就冲过来了。
那宫女吓得脸都白了——她奉命带薛巧儿出宫, 期间无论薛巧儿闹出什么事, 她都要跟着倒霉。
见林夕抬手, 顿时如释重负,放开薛巧儿退了开去。
薛巧儿狠狠瞪了宫女一眼,扭头冲到林夕面前,带着哭腔喊道:“我要做妾了,我要给人做妾了!你现在满意了?!”
一双眼睛,含泪又含怒。
说实话,看见薛巧儿,林夕还是有点心虚的,毕竟他虽然没在背后说她本人的坏话,却也向太后表达了排斥的心态……
但是,薛巧儿这话说的,他就听不懂了。
道:“薛姑娘慎言,你做不做妾,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巧儿瞪着他,愤然道:“若不是你在太后面前说我坏话,太后怎么会讨厌我,怎么会让我做妾……”
这是讹上他了?
林夕脸色一变,冷冷道:“薛姑娘哪里学的规矩,在宫里竟也敢胡言乱语!若非看在奉恩候的面上,今天就打烂你的嘴!
“污蔑我也就罢了,怎敢连太后都编排?
“我若果真要对你不利,何用在母后面前进馋,一句话便将你们一家子打断腿撵出京城!
“母后若果真厌恶你,凭你一个四品小官的女儿,和皇子私相授受,还想做妾?赐一杯毒酒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体面!”
他平日里嬉笑惯了,但到底是皇子,偌大皇宫里,太后宠着,皇帝惯着,连皇后都让他三分……养出的气势怎么会差?
如今骤然变色,薛巧儿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心脏几乎跃出胸腔,脑海中浮过自家哥哥的惨状,终于想起眼前这个比她还小几个月的少年,是何等的心狠手辣,颤声道:“臣女一时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再无半点方才问罪般的汹汹气势,委屈之色却愈浓,哽咽道:“我知道我大哥他不是个东西,不该去唐突那个叫浮歌的戏子……
“但那只是一个戏子啊,就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大哥断了一条腿,我父亲被贬到苦寒之地难道还不够吗,还要……”
林夕打断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薛巧儿楞楞看着他,一时没敢说话。
林夕冷冷道:“薛大人任期将满,平调至别的地方为官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怎么本王却听出了满腹怨气?
“薛大人入仕为官,难道不是为了造福一方?怎么,江浙繁华之地去得,北方苦寒之地就去不得?
“要不要跟皇兄说一声,让他把大宣官位都拿出来,让薛大人好生挑一挑?!”
薛巧儿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她便是再蠢,也知道这个罪名认不得,“噗通”一声跪下
:“王爷明鉴,这些都是臣女胡说八道的,和父亲无关……是臣女,臣女不想去北地,才胡言乱语的……”
林夕皱眉:“起来说话。”
听出林夕语气中的不耐烦,薛巧儿不敢多说,扶着树干,颤颤巍巍站起来。
她直到此刻,方才感受到皇家的可怕。
她在家时,原是使惯了小性的,每每这个时候,爹娘哄着,哥哥让着,要什么便给什么……连太后也说她娇憨可爱,在林夕这里,却碰了一个硬钉子。
心里更是委屈,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
林夕不再吓唬她,问道:“你方才话还没说完,还要……还要什么?”
薛巧儿摇头怯怯:“没,没有什么……”
她不敢说,林夕却猜出她的言下之意,道:“皇兄令你们在薛涛伤好之后立刻离京,你不愿走?”
薛巧儿低头拭泪:“是,我听人说北地苦寒,一年四季风沙不断,且民风彪悍,动不动就要拔刀子……
“臣女在南方出生,南方长大,心里害怕……母亲舍不得我受苦,就想将我留在外祖母身边……
“太后原是默许了的,可后来又……我只是,不想去北方……”
她语无伦次,林夕倒也听了个大概,问道:“你不愿去北地,所以才说和老四有私情,以此留在京城?”
他就说嘛,这个时代又不流行闪婚,从一见钟情到私相授受,总得有个过程吧,哪有这么快的?
薛巧儿先是点头,后又惊恐摇头。
林夕知道她终于想起来,这事儿要是认了,便是板上钉钉的欺君之罪……不由暗叹一声,这种女孩儿嫁进宫来真的好吗?
他自己平素也是一副口无遮拦的模样,但他身份在这儿,下人听了假装没听到,太后听了付之一笑,宣帝听了……大不了锤他一顿。
即便如此,他说话大多还是过了脑子的。
可眼前这位,若没有根底,在后宫能活几集?
懒得再多说,摆手道:“你走吧。”
侧过身去摘杜鹃。
薛巧儿却没有就走,扶着树,抬头楞楞看着花丛间的少年,心里泛出无尽的酸苦。
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牵着衣袖,去够那朵粉色的杜鹃,探出衣袖的手指,比雪还白,比玉还美……
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亏她那日回去,还悄悄打听他的消息,心疼他的境遇,被母亲警告后,还悄悄哭了几场,想着若有一日……定要好生待他……
林夕摘够了插瓶的花,一转身却见薛巧儿还楞楞站在原地,看着他垂泪。
皱眉道:“薛姑娘还有事?”
薛巧儿先是下意识摇头,忽然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抬头楚楚可怜的看着林夕,道:“求王爷替我和太后娘娘说一声……巧儿不想做妾,死也不做妾!”
林夕颔首:“可以。”
薛巧儿原已不抱什么希望,闻言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眼中亮起耀目的光彩,狂喜道:“真的?多谢,多谢成王殿下!”
她在京里呆的久了,也终于知道这位成王殿下,虽说无父无母,虽说名声不好,虽说和母族不睦,但太后和皇上是真的宠他,若他肯为她说话,便是皇后再不喜,也只能认了。
正要磕头谢恩,却听林夕道:“说来此事和我也有些干系,你又不是家里穷到卖儿卖女的人家,是不该沦落到与人为妾……
“老四那里,我去替你解释,太后、皇兄那里,我也会央求他们不治你的罪……”
薛巧儿愣愣看着林夕,忽然有点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牧守一方是你父亲的职责,却不是你的职责,你既不愿去苦寒之地,那就待在京城好了
。
“好在今天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你父亲官位虽不高,但有奉恩侯在,不怕寻不到好人家……最不济也有一生的锦衣玉食。”
薛巧儿狂喜的心渐渐回落,又沉入谷底。
心中狂喊:不对,不是这样的,我要的不是这个……
林夕道:“刚巧我家三缺一落在了母后那里,我去和母后说一声,也顺道接它回去……”
杜鹃虽好,却略显单调,他又挑了两支半开的牡丹摘了,才朝太后宫里走去,走没几步,就听薛巧儿一声呼喊:“成王殿下!”
林夕回头:“怎么?”
薛巧儿嘴唇颤动,好一阵才道:“殿下好意……但臣女……臣女实在舍不下四殿下……”
一句话出口,薛巧儿脸上已无半点人色。
“舍不得老四?”林夕对少女眼中的哀求视而不见,眼神冷下来,淡淡问道:“不是只想留在京城吗?不是死也不做妾吗?”
锦衣玉食尤嫌不足,一心一意只想嫁入皇家,做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妃,甚至还想要更多……
正途不通后,不惜自贱身份,承认和人有染——仗着和太后是血亲,仗着太后丢不起这个人,笃定太后无论如何都会为她出头,争下这皇子妃之位……
待事不能如愿,又将污水朝他身上泼,浑似他仗着权势,逼良为娼一般!
他就那么好欺负?
两句话一出,薛巧儿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当众扒了衣服,甚至扒了一层皮,赤1裸1裸的袒1露在少年面前,再不剩半点尊严。
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丫头过来搀扶,才惶然发现,那少年早已离去多时。
这才瘫软在地上,泪落如雨。
林夕自然不会真的去找太后,薛巧儿自甘堕落,最觉得丢脸的人是太后,如今正是需要独处疗伤的时候,他过去做什么?看太后窘态么?
出了后宫宫门不久,便看见站在路边的林瑞。
“见过王叔。”
“等我?”
“是。”
林夕叹了口气,道:“你不会也想让我去找太后说项吧?”
林瑞面带惭色,道:“侄儿知道让王叔为难……”
林夕道:“知道我为难就别开口……这事儿,你不觉得自己去找皇嫂说更合适吗?”
林瑞苦笑道:“母后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却未必肯为我向太后开口。”
皇后乐见其成?林夕愣了愣:“等下……你想让我找太后说什么?”
林瑞跟在林夕身侧前行,道:“王叔有所不知,我和薛姑娘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只能算是……”
他苦笑了一声,道:“交易罢了。”
他道:“如今既未能如愿,如何能真的委屈薛姑娘与我为妾?就当是一场闹剧吧!
“我稍后便去找父皇请罪,太后那边,还望王叔替我缓颊,只求太后勿要被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小辈,气坏了身子……”
林夕道:“这事儿吧,往小了说,只是小辈胡闹,往大了说,却是欺君之罪……你就不怕皇兄怪罪?”
林瑞道:“总不能为怕父皇怪罪,便毁了人姑娘家一辈子……妾哪是那么好做的?”
他似想到什么,笑容有些悲凉。
林夕道:“若此事作罢,那你要的东西岂不落空?”
林瑞苦笑:“王叔觉得,林瑞要的是什么?”
林夕不答,道:“方才薛姑娘找我,也想让我替她在太后面前说话,我便是这样应她……但她说,她舍不得你。”
“舍不得我……”林瑞哑然失笑,久久无语。
林夕道:“她既心甘情愿
,你也不必纠结了。”
林瑞默然许久,道:“先求娶安相之女,后又妄想太后的侄孙女,只怕人人都觉得,我是不自量力起了妄念,才这般不择手段……想来王叔也是这般看我。”
林夕道:“你想多了。且你是皇子,无论起什么样的妄念,都不算错。”
林瑞摇头苦笑:“林瑞再蠢,也不至蠢到心思手段路人皆知,林瑞再卑鄙,也不至卑鄙到只会在女人身上打主意……
“我只是……这辈子被人摆布的够多了,不想再被人当做棋子。”
林夕没有说话。
“宫中我的那些兄弟,个个出身贵重,唯有我,母亲只是母后宫中的宫女,生下我不久便撒手人寰……
“我在母后宫里的偏殿长大,大皇兄比我只大三岁……”
“王叔,我活得……”林瑞笑了笑:“很累。”
林夕依旧没有说话,只安静的听他说。
“功课,不敢太好,也不敢不好,祸,不敢闯,又不敢不闯……
“二十多年了,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从来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活过一天。”
“所以王叔,我真的很羡慕你,”林瑞道:“羡慕你有太后疼着,有父皇宠着,羡慕你在这种地方,还能活得这般任性自在。
“我就盼着,盼着出京就藩的那一天,无论什么样的地方都好……环境再差,别人能活,我也能活,封地再小,总能养的活我一个……
“只要能痛快喘口气就好。
“结果,大哥出事了。
“往日处处嫌我碍眼的母后,开始对我嘘寒问暖,和许家表妹的婚事,从我十七岁,拖到二十三岁,忽然开始急迫起来……
“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那个位置,说我一点都不想那是假的,可我不想被他们这么绑上战车……”
林瑞声音随着脚步一起停下,道:“王叔,你要到了。”
林夕跟着停步,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林瑞自嘲一笑:“也许,是实在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也许,是不想王叔把我想的那么……不堪。”
停了停,又道:“王叔,侄儿还有一事相托。”
林夕点头:“你说。”
林瑞道:“安姑娘落水,我见她性情刚烈,知她必然不肯再嫁,所以才贸然向父皇提起……
“以为可以一举两得,同时解除我与她二人的困境,不想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甚至惹的安姑娘惊惧……”
他苦笑一声:“我也是事后才想明白,原来安姑娘要躲的不是别人,竟是我。”
林夕道:“许是你误会了,安姑娘……”
“无论是不是误会,”林瑞摆手道:“还请王叔替我转告一声,林瑞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至如此龌龊……既安姑娘无心,林瑞岂会强求?”
林夕点头:“好。”
林瑞站定,对林夕深鞠一躬,转身离开。
……
回到院子,陈硕正挽起袖子磨刀。
见林夕进门,头也不抬道:“四皇子同你说什么?门口都磨磨唧唧半天。”
林夕叹道:“说他和安姑娘的事只是一场误会,说他和薛姑娘的事,只是一场交易。”
进去寻了花瓶和剪刀出来,坐在亭子里插花。
这玩意他没系统学过,好在审美在线,花也够美,怎么插都不难看。
陈硕道:“他为何跟你说这个?”
林夕想了想:“可能是怕我在皇兄面前说他坏话?”
不由有些不忿:“我像是喜欢背后告人黑状的人吗?”
“不像,”林夕嘴角刚咧开,就听见陈硕的下半句:“你
就是。”
林夕大怒,正要反驳,忽然想起来最近他确实干了不少背后告黑状的事儿,顿时哑了火。
又听陈硕嘲讽道:“我才出去几天,你这个姑娘、那个姑娘的,认识不少啊?
“如今安姑娘已经进了门,那个薛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准备什么时候弄进来?”
“什么弄进门,说的这么难听。安以寒是她自己要来的,又不是我想的,”林夕道:“薛巧儿的事,更是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陈硕连声冷笑:“当初安以寒出事,你也是这话吧?结果呢?”
林夕一噎,道:“你这是什么语气?安以寒是进了门,可她又没吃咱家大米,人家交了伙食费的……”
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千两!”
陈硕冷哼一声,不屑道:“区区五千两……”
“每年,”林夕强调:“每年五千两!”
陈硕不吭气了,过了一阵又问:“那这位薛姑娘,你一年准备收多少?”
林夕摆手:“这个就算了,别说已经有主儿了,即便是没主,也消受不起。”
当初收下安以寒,除过被小小“算计”一把外,更因为他对安以寒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好奇,但这位……着实消受不起。
眼高于顶、志大才疏也就算了,偏偏心还不够狠,脸皮也不够厚。
难怪安以寒一提到她立马警惕起来,生怕他娶了这位进门。
“我说,”想起安以寒的好用,林夕忍不住道:“某个人是不是该反省一下了?我这院子里的人,个个都是我哥养着,兢兢业业干活不说,还一文钱不用我掏。
“安姑娘更是堪称楷模,一个人比十个人加起来都能干,而且还掏钱上岗……
“某人就不同了,号称贴身侍卫,结果一走一个多月见不着人影不说,还……”
话未说完,就见正磨刀的陈硕霍然起身,长刀一摆,林夕吓一大跳,花都剪错了:“你干嘛?”
陈硕冷笑,缓步逼近,淡淡道:“卑职忽然想起来,先前王爷被宵小所伤,卑职曾安排阿大他们每日同王爷练手……
“如今阿大他们去了安置点帮忙,这半个月竟白白荒废了……确实是卑职的失职……”
林夕连连后退,手持被他错手剪掉花朵的花枝,绕着石桌兜圈子:“我警告你,你别过来,我一身武功可不是白练的我告诉你……
“师兄我错了,我就说的玩玩……我的钱,不给师兄花给谁花呢哈哈哈……
“师兄你不会来真的吧?我答应皇兄待会去安置点的……你别乱来我跟你说……”
小四猛地窜进门,急声道:“爷,头儿,不好了,安置点出事了!”
林夕大喜:“出的好!”
小四顿时愣住:“啊?”
林夕:“……”
他刚刚说了什么?
陈硕不紧不慢的收刀:“安置点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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