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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不忘(上)


  夏雨滂沱。

  且说,夏日本是雨水繁盛之时,之前连续多日不雨,似乎也都只是为这一遭大雨积蓄雨云罢了。而雨水如此淋漓,却基本上算是为之前交战双方强行落下了一道代表天意的休战公文。

  的确是天意。

  首先,诚如小林学士之前提醒的那般,无论战事多么激烈,这都只是一场持续了半日的野外击溃战而已,并没有任何一部包围战例。而金军主力那边畜力充足,更兼北路有完颜活女、完颜撒离喝一万余生力军做后援,所以北走金军真要想撤,宋军也根本无可奈何。

  除此之外,此役,从尧山脚下到东坡塬上,宋金两军伤亡无数。而其中,虽然具体数字尚未点验清楚,可宋军伤亡惨重,且是金军伤亡两到三倍这个结论却是很轻易能够得出的。

  这一点,仅从宋军知名将领的情况便可一窥二三……除去被临阵正了军法的堂堂一路经略使赵哲,光是能直达御前的高级将领,便有乔泽、李永奇、焦文通、李彦琪、慕容洧五人直接阵亡,而这个数据几乎占据了同级别参战将领的四分之一弱。

  如此算来,此战战况之惨烈,穷究赵宋立国战事,也未必能找出一二来。

  但是,正因为如此,在金军主力北走,宋军无能为力的情况下,面对着尚有一线围剿可能性的金军偏师完颜兀术部,宋军上下却是不惜代价,誓要将这支部队全吞,以扩大战果,得偿所失。

  效果是很直接的,战役后的第二日下午,雨水之中,宋军张宪部最终在五龙山东侧、北洛水西侧的水泽地中遭遇到了这支金军最后一个大规模战团,彼时他们正汇集起来,尝试从此穿越宋军防线,北走金军控制区。而张宪闻讯抵达此处后,毫不犹豫,当即下令全军弃马,冒雨与金军在水泽中步战。

  此部金军明显有高级将领坐镇,也情知北走是唯一生路,再加上雨中作战,所以战斗一开始居然格外激烈。但很快,随着宋军援军不断,许世安从五龙山中援来,成闵、刘晏还有李永奇之子李世辅带领宋军几乎所有骑兵力量不惜减员也要从北面团团兜住,这支金军最后一次有效抵抗还是被轻易扑灭。

  来援诸军之中,除刘晏部网开一面,愿意受降外,其余诸部无一不放肆屠戮,一战下来,金军少部投降,大部被杀,只有极少数人拼命越过了尚未涨起来的北洛水,继续东走,试图逃窜。

  宋军肆意屠戮之中,官职不高却明显具有更高政治地位的刘晏在从俘虏中得知完颜兀术与韩常很可能还是遁逃向东后,却是指挥杀性最大的李世辅部率其部党项轻骑继续渡河追击……务必配合早在这之前便已经锁住了北洛水-梁山通道的董旻,将后二者捉拿到御前。

  且不提刘晏文人心态从来不与其他军头相合,也不提李世辅因父亲战死如何杀红了眼,只说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与金军万户韩常在心腹护卫下勉强越过北洛水,在雨中一路仓皇,却还是处处不见生路,居然只能继续东走不停,以避宋军搜捕。

  又隔了一日,这日下午,他们于雨中闻得前方波涛滚滚,继而于雨幕之中见到黄浊一片,方才醒悟——原来,他们一路东走,居然在两日夜间逃出了一百余里,来到了黄河之畔。

  而此时,兀术环视左右,发现身侧居然只剩十余骑,且个个带伤,而想起就在数日前他在上游引两万之众西渡龙门的豪气,然后沿途进军的辛苦,那日大战的震撼,以及随后被人搜山检泽穷追不舍的惨烈,还有眼下的绝路,却是不禁悲从中来,对着滔滔黄河泪如雨下。

  兀术一哭,周围仅剩的十几个女真残兵也跟着哭,而且是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无力,哭到声嘶力竭,哭到浑身无力,哭到只待等死而已。

  但也就是这么一哭,却把一个被绑在马上的人给哭醒过来。

  “你们哭个甚呢?”韩常浑身狼藉,半张脸都已经肿的不行,之前更是因为发烧昏迷被捆缚在马背上才到此处,此时闻得哭声,悠悠醒来,却是勉力直起腰来,在马上出言询问。

  “好教韩将军知道。”有士卒抹着眼泪主动解释。“俺们过了北洛水,还是没逃出去,到处都是宋军,到处都在找俺们,好几次往北跑都只是送命罢了,只能往东跑,结果跑到黄河边上了,彻底绝了路了……”

  韩常点了点头,却又迷迷糊糊去看哭的最伤心的兀术:“士卒走到绝路,哭就哭吧,可四太子为何也抱头痛哭?”

  饶是完颜兀术心下正在凄凄惨惨戚戚,也被问的懵住,却是一抹眼泪,茫然相对:“俺又如何不能哭?难道俺和他们不一样,不是在绝路上?”

  “绝路是绝路,但临着绝路,人跟人却不该的一样。”韩常在马上试图摇头,却连这个动作都艰难。“他们是寻常士卒,再怎么绝路都只是自个性命罢了,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可你堂堂大金国四太子,难道自己的性命便只是自己的吗?”

  这话不说还好,听到这个言语,完颜兀术却是再度崩溃流泪:“韩将军!是我无能,葬送了上万儿郎……此番莫说到了绝路,便是有桥有舟,又如何有脸过河去见我兄长?”

  韩常闻得此言,居然嗤笑一声,却又牵动伤处,疼痛难忍,只能俯身朝着马背趴下,咬着马鬃忍住片刻,然后才伏在马背上缓缓重新开口:

  “四太子说的极是……但死的人已经死了,多想又有什么益处?只想死的人,活的人你便不想吗?此番战后,宋金形势如何?东路军西路军如何?国主与都元帅如何?大金国立鼎不过二十年,难道就要因为这一战亡了不成?你身为四太子,身份超然,总是能为国家做事的吧?真就要在这里哭以待毙?不管不顾大局了吗?”

  兀术勉力收声,回头去看韩常,却只能见到对方伏在马背上,一只血肉模糊外加脏兮兮的眼窝在湿漉漉的鬃毛上露出……也是悚然一时,却又震动莫名。

  这个金国四太子情知对方所言有理,却还是情难自制:“韩将军,你说的极有道理,我心中对将来也有万般念想……但事到如今,便是想走又哪里能走?而且你伤重到这份上,俺又如何能弃你?”

  “莫说此等话。”韩常用手撑着,继续在马背上轻声叹道。“天无绝人之路,如此情形,你脱了甲胄,跳进黄河……十成里九成没命,不还有一成能过去吗?将衣服留在这里,伪作入河,然后趁着雨水往北面山里连夜钻去,不也是一条路?至于我的性命,你便是不弃我,我又如何能活?”

  完颜兀术一时失语。

  而韩常却继续有气无力,催促不停:“速速走吧,大丈夫生于世间,便是死也该如娄室将军那般力尽而死,像这样在河边哭着等死,简直可笑……有力气哭,没力气跑吗?”

  话至于此,韩常疲惫至极,只是喘着粗气而已。

  兀术站起身来,刚要言语,却闻得周围士卒一阵惊呼,他本以为是追兵将至,但循声而望,方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浊黄一片的黄河之上,居然有一条宛若白色蛟龙一般的事物自上游浮浪而近,然后雨中张牙舞爪,让人望之心惊。

  许多金军干脆俯身跪拜,而兀术刚刚被韩常拼命鼓起的一点逃生心思,也彻底熄灭。

  后有追兵,前有大河,方起奋力渡河一搏之心,却又有蛟龙顺利而下,来挡去路,此情此景,谁还能有一丁点余勇呢?

  不过,随着那物渐渐靠近,继而卡在岸边枯枝之侧继续上下浮动,兀术等人大着胆子定睛去看,方才看的清楚,这所谓白色蛟龙居然只是一根数丈长掉了皮的枯树而已,只是因为黄河水涨,浊浪滚滚,它随波逐浪,方才似蛟龙驭水,张牙舞爪。

  兀术怔怔而立,望着那枯树上下摆动不停,依旧如蛟龙摆尾一般,先是许久不言,却忽然间开始撕扯自己身上残破衣甲,片刻之后便脱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这位四太子光着上身转过来,就在河畔砂石地上朝着已经昏迷的韩常俯身奋力一叩:“韩将军的言语,俺一辈子都不会忘!”

  说完,也不管韩常是否听到,完颜兀术便转身蹚入水中,从杂物之中抱住那枯木,并奋力往河中推去。

  随行十余名金军,既无人上前相助,也无人仿效他这种十死九生的行为,只是各自无声,盯着这位四太子随着这支浮木滚入黄河水中,跌宕起伏,继而迅速从下游浪中遁出视野。

  兀术消失两刻钟后,便有百余名李世辅部党项骑兵来到,残余金军告知兀术去向与马上韩常身份,然后请降,却为早有李世辅军令的党项兵尽数杀于河畔,然后只有韩常与兀术衣甲被连夜带回。

  翌日中午,雨水早收,韩常被以连番换马的方式送至依然在等待消息的尧山大营处。而闻得讯息,情知此人结果便是此尧山大战的最后收尾,全军有名军官也俱至中军大营观望。

  “韩将军,你须是汉人豪杰,你若能降,即刻便有节度使待遇,至于伤势虽重,却也未必不能及时医治,便是你在燕云家人,我们也可以替你主动索回!”见到韩常被‘押’到中军大帐前的将台之上,一名文官即刻自上首下来,于跟前劝降。

  且说,韩常这一夜虽有颠簸,眼窝也早已麻木,但免去雨淋,刚刚上来之前又享受了汤食,却居然有了几分精神,此时勉力抬起头来,见到是一中年文官,却是直接失笑:“你是何人?说话算数吗?”

  “我乃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早在前日战后晚间便赶到战场的张德远正色相对。“如何不作数?”

  “什么转运使,连个座位都没有,你家官家还有那个……应该是宰相,自在上面坐着呢,若真要劝降,为何不亲自来讲?”韩常眯着仅有一只眼睛看向上方,却是朝着在那里不知道谁勉力眨了一下眼睛。

  张浚回身去看赵官家和官家身侧唯一坐着的宰执宇文虚中,昨日才到的宇文虚中犹豫了一下,也准备上前来劝降。

  但就在此时,赵玖却直接于座中昂然出声了:“韩常,你屡次南侵,罪孽深重,朕本欲杀之以慰河南父老。但不止一人进言,宇文相公与张浚说你是燕云汉家大族出身,若能降,便能分离燕云世族,使金国内讧;吴玠说你是金军正经万户,堂堂大将,一旦降服足以震动金国上下;还有刘晏,也说你素来作战悍勇,确系将才……朕想了想,觉得这三人所言确实有道理,方才应允……不错,你若能降,朕许你节度使位置,也尽量替你索回家人,便是依旧领兵也非不成!”

  “赵官家的言语,外将是信的,也感念赵官家恩德。”韩常深呼吸了数次,终于正色了起来。“但可惜,外将是燕云汉儿,虽愿降陛下这个南廷腰胆,却不愿降于南廷……因为燕云汉家,并无一人看得起懦懦南人!官家愿意张口便可,足以让外将死而自重了……现在只求一死!”

  此言一出,众将多为之愤怒,张浚也要与之辩驳。

  但赵玖丝毫空隙不留,却是直接挥了下手:“韩将军今日之语,朕不敢忘……斩了!死后先传首关中各州军以作示众,再按礼制葬回此处。”

  张浚以下,所有人一起收声。

  “外将谢恩。”

  韩常的反应倒是极快。

  接下来,早有御前班直副统制刘晏亲自上前,‘推’韩常下了将台,只是须臾,便又捧首级上来给赵官家来看。

  对此,赵玖只是一瞥,便转回将台后方大帐,并召使相宇文虚中、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延鄜路经略使胡寅、翰林学士林景默四人一起入帐。

  帐外诸将见韩常死的如此干脆,本来稍显痛快,复又见四位大臣入帐,却又各自忐忑起来……毕竟,毕竟韩常既死,此战便正式有了首尾,有些事情也该说了。

  果然,仅仅片刻之后,胡寅便亲自出帐,然后双手持一近乎空白麻纸当众呼人:“吴玠!”

  吴大即刻忐忑上前,下拜俯首。

  “官家口谕,吴玠总揽战事,尽职尽责,阵中虽有挫败,终究大将之才,废关西诸路都统制,依旧为节度使,总领兵马在此,指挥分定,以对北面之敌。”

  胡寅‘念’完,吴大如蒙大赦,他情知以此战经过,尤其是娄室最后一突,逼得官家亲自下山而来,那自己便是被砍了也无碍,却不料官家居然认可了他的指挥,保全了节度使的位置……一时也是释然。

  而随即,胡寅上前,将一张并无多少字的白纸塞入对方手中,便匆匆而去。而吴玠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居然只写了‘功过相当,大将之材’八个字,再就是下面带着官家那‘沧州赵玖’画押而已……却是小心又小心,给仔细叠起,然后收了起来。

  “刘锡!”胡寅转回,张浚复又转出帐来,却是继续持白纸进行这场战后赏罚。

  熙河路经略使刘锡心中惊惶,直接膝行上前。

  “官家口谕,熙河路经略领西三路都统制刘锡以私废公,先与主帅龃龉,复临阵无能,几乎酿成大祸,念起阵中多少有功,剥夺出身以来文字,贬为庶人,发御营水军为卒,待道路通畅,即刻赴任!”

  刘锡哆哆嗦嗦接过写着‘贬为水军舟卒’的白纸,却忍不住看向自己亲弟刘錡。

  “刘錡。”而张浚念完刘锡处置,并未转回,而是继续空手对着刘錡宣称口谕。“利州路经略使刘錡忠勇任事,有功无过,依旧原职领兵,待战后细细封赏。”

  刘氏兄弟这才彻底释然。

  “李世辅,父子皆忠勇可嘉,李永奇追封南阳开国公,李世辅袭爵不减等!”张浚转回,林景默复又转出,却也是念了两人的大略处置。“曲端不负君恩,依旧为环庆路经略使……具体封赏迁移,依旧待战后细细核论。”

  到此为止,众人已经明白,这应该是通过官家口谕的形式,对几位表现最突出的,也是最高等级些许军官进行表态式的战后赏罚……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这种级别的封赏,不可能一蹴而就,具体的封赏和处置,恐怕要等这一战彻底平息后才会有真正结果,所以只能用这批拔尖的人先做出姿态来,让上下有个谱,也好心安。

  而最关键的几个问题,譬如吴玠身为主帅的表现算不算合格?

  还譬如,刘永奇战死捐躯,其子却有最后射了完颜娄室一箭,还抢得首级,以及随后俘虏韩常的大功,也要及早表彰才对。

  再譬如,刘锡兄弟一功一过,官家经此一役,眼睛无须揉沙子,该怎么说?

  眼下官家都已经给了答案,自然让人心渐渐安定。

  不过,问题在于,这些人都有了,韩世忠为何没有?

  实际上,此时韩世忠早已经心惊,因为李永奇父子的南阳开国公不是凭空来的,根本就是他赏赐封少保领两阵节度使时的自然附加爵位,此时却成一个党项小子的爵位?莫非官家早就看自己这个泼皮不顺眼,而此番一战,威望抵定,却是干脆要将自己嫌弃了吗?

  “韩世忠。”

  就在这时,使相宇文虚中踱步而出,环顾一圈,方才喊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在等待的名字……不过说实话,宇文相公的脸色严肃的有的过了头,所以韩世忠更加不敢怠慢,乃是即刻上前单膝而跪,就在那韩常首级旁俯首相对。

  “官家口谕,御营左军都统制、淮西制置使、少保领两阵节度使韩世忠,忠勇当世无双,功高名重,素为朕之腰胆,今番更有奇功,当加少师,领泰宁、武安、宁国三镇节度使……”言至此处,宇文虚中对着几乎空白的麻纸卡顿了一下,方才继续严肃出声。“告诉韩良臣,昔日斤沟镇中言语,朕一日不敢忘,且加延安郡王!食邑、安置、恩荫,待战后细论!依旧领兵如旧!速回同州小心监视河东!”

  帐前一时没有任何声音,也无人有任何动作,而鸦雀无声之中,宇文虚中无奈,只能亲自上前将那并无几个字的麻纸塞给了地上的韩世忠。

  韩世忠茫茫然接过那白纸来,不顾自己刚刚跟几个萌儿学着读书不久并不认得许多字,直接匆匆去看,却见到这纸中间只有‘不敢忘也’四个字,外加下方沧州赵玖的私人画押罢了。但事到如今,谁还会觉得这种白纸无用?泼韩五几乎是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将白纸叠起,塞入怀中。

  旋即宇文虚中迅速转回帐中,显然还有很多要忙的事情。

  而宇文相公一走,韩世忠趁势站起,却是昂首四顾,看都不看周围所有军将佐吏一眼,只在所有人的默不作声与目瞪口呆之中走下点将台,然后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乃是要速速归同州做事去了。

  且说,这位延安郡王走了足足半刻钟,帐前方才有人动作,却是新任御营水军舟卒刘锡重重将脑袋砸在了硬邦邦的旗杆之上。

  但很快,他就敛息以对,生怕惊动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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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大家吓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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