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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第 127 章


崇临十年。

        上元节前夕。

        摄政王府内挂上了红灯笼。

        叶明沁拿着扫把,  顶着夜色,在王府里扫出了一条路来。

        这条路通往府里那颗梨花树下。

        沿途的两侧,都是明亮的,  挂着好看的灯笼。

        扫到尽头的时候,叶明沁停下来,  抬起头,  不意外的在树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陛下。”

        应璟决转过身,“来了?”

        叶明沁:“嗯。”

        应璟决已经完全不同于几年前了,周身更加沉稳有度,  一举一动,帝王之威。他今日穿的只是常服,语气也温和随意,“你家的小孩都睡下了?”

        叶明沁:“睡下了,  夫君看着他们。我就来了这里。”

        她成家了。

        是国子监的教书先生,家世简单,为人温柔,  谦和有礼,很是妥帖。

        成家的当天,  十里红妆,天子添礼,大将军背轿,  明珠凤冠,  风光十足。可是她抚摸着嫁衣上的明珠,想的却是那天,义兄蒙着眼睛,  那样虚弱苍白,  为她以后考量的样子。

        可是义兄还是没能看到这一天。

        如今她位列宰相,  育有子女,第一个孩子姓连,算是她微不足道的一点纪念。

        即便是姓连,也不是连家的血脉,陛下还未有子嗣,如果有,那么改成连姓,养在浮渡山庄,才是最合适的。

        应璟决:“嗯,辛苦你了,小舅舅这里也不是很好打扫。”

        叶明沁:“大将军没来吗?”

        “前几年灭了北夷,但还有些逃去了炘兹,宁封心里堵着口气,这次又去了边疆,想将那里也打下来。”

        叶明沁闻言沉默了片刻。

        义兄走后的第三年,大盛朝缓过来了劲儿,厉宁封在边疆发了狠,两年间以战养战,最后在义兄的忌日前,直捣王庭。

        他们拒绝了北夷的求和,北夷自此归入了大盛朝的领土。

        佛泉寺的那件事,他们都没忘,慈怜受不了刑罚,意外死了,倒是莫达,各个酷刑都受了个遍,风先生期间过来亲自给他续了个命,他竟也活到了北夷被灭的时候。

        厉宁封搜遍了整个北夷,找到了莫达还在世的亲人,不远千里送到了京城。

        然后当着莫达的面,一个个杀了干净。

        莫达是个疯子,被折磨了那么多年还硬挺着,甚至在知道了连慎微去世后,大肆嘲笑,被割了舌头才安静下来。

        直到他北夷的最后一个亲人死在他面前,莫达才痛彻心扉的疯狂嘶吼。

        一点没了当初淡然的模样。

        自那之后,莫达没撑几日就死了,厉宁封将他的头颅割下来,挂在了京城的临焚城城门上,直到今日已然化成枯骨,还没取下来。

        北夷虽灭,但分部不集中,还有些游散部族逃到了别的地方。

        这些人逃去哪,大盛朝的剑就指向哪。

        说来好笑,叶明沁看了那么多书,回看历朝历代,也没有哪一个朝代版图扩张,是因为要对一个部族赶尽杀绝。

        朝中很多人都不赞同,觉得残忍,让后世史书觉得陛下并非宽厚仁爱之君。

        叶明沁当时在朝堂之上难得沉默。

        厉宁封和应璟决对北夷的恨,其实并不单单因为莫达当初让义兄折节受辱。人已经逝去,大盛朝如今既然蒸蒸日上,也有跟人打的底气,为什么不能为那人多做一些。

        如果能弥补一些的话,后世名声就不是那么重要。

        叶明沁:“义兄之前做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之前的事,指的是连慎微为了报仇,切切实实杀了一些朝廷里的老臣。

        应璟决脸色冷淡了下来:“那些人也参与了浮渡山庄当年的事,便是谋害朕,如何无罪?即便是没有小舅舅,朕记起来往昔,也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

        “史官的笔如何写,朕会看着,不会偏颇,不会错漏。大盛朝摄政王的功与过,是非评判,后人怎么说便由他们去说,朕早就黄土一捧步入黄泉,听不到了。”

        他很想逼着史官将关于小舅舅不好的事抹去,可午夜梦回,他又担心看见小舅舅失望的眼神——

        为君者,少私欲。

        应璟决想着,他自己在父皇占问吉日的当天,选择□□,在一些人眼中已是手腕狠辣,追杀北夷,更是露出暴君潜质,其实再多一条威胁史官的名声,似乎也没什么。

        终究还是怕看见连慎微失望的模样。

        他是他的老师,希望他成为一个仁君,更是一步步把他推上了这个位置。

        叶明沁点头:“我知道。”

        应璟决看了眼叶明沁身后的路。

        府里灯笼很多,各式各样的,光华璀璨。

        虽然小舅舅很不喜欢京城,他们还是期盼着他能回来看看,用人间灯火引领魂灵的路,府里这么多好看的灯,又和山庄相像,小舅舅兴致来了,会来看看吧。

        这几年,都是上元节的前后下雪。

        每一年的前夕,他都会到这里来。

        小舅舅离世的那天,就静静的伏在这张石桌上,眼睫与发丝皆是霜白,宛如谪仙,黑狐大氅落了层薄雪,唇侧有看不出来的弧度。

        就好像他只是在这里睡着了。

        他当时不敢去探小舅舅的鼻息,就固执的梗着脖子,说要等小舅舅醒来。

        还是风恪摸了下他的头,说了句:“他去找你阿娘了,你阿娘最疼他,这会儿他估计在抱怨撒娇。”

        他那时听完,哭到崩溃。

        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应璟决微微仰了仰头,“其实这些年,我都在想。”

        “小舅舅当年吃了风伯伯给他的药,那药到底有没有用,他最后的时间里,能看见了吗?”

        叶明沁抬头看着他。

        应璟决自顾自道:“我既盼望着他可以看见,临终前,不至于还是满目的虚无。我又盼望着他看不见,因为担心他万一发现了这里不是金陵,也因为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春色。”

        “……陛下,”叶明沁听的心里不是滋味,叹息道:“别想这么多。义兄走的时候,应该是满足的。”

        “是吗。”

        但愿吧。

        叶明沁:“雪扫完了,府里还有些地方要布置,陛下若是不宿在此处,就请早些回去罢。”

        应璟决:“晓得了。”

        叶明沁沿着来时的路走,走了不远,回头看了一眼。

        天子静默在树下的影子,被悬月拉长,莫名伶仃孤单。

        -

        金陵。

        浮渡山庄。

        “嘿!哈!嘿!”

        树底下,四个小萝卜哼哼哈嘿的练武,很像那么回事。

        风恪一边咬酸梅一边含糊的指挥:“快点啊,拳头弱唧唧的,你们四个想不想吃饭了?你们明烛姨可不会惯着你们!”

        小萝卜头们纷纷道:“是!师伯祖!”

        风恪当即满意了。

        这四个小萝卜头里,有两个是厉宁封收的徒弟,和负雪剑法有缘分,还有一两个是仇澈的徒弟。

        仇澈这两年安顿下来了,不再满江湖乱跑,看着眼缘收了徒。

        风恪避着他老爹的催婚,就将他们都拉到了浮渡山庄。

        山庄热闹起来了。

        明烛和天南偶尔也会指点这四个萝卜头几句。

        “阿恣!”风恪喊了一声。

        一只鸟很快飞过来,叼走了他掌心里的一颗话梅。

        风恪:“?”

        他掰住鸟喙:“吐出来!”

        阿恣一瞥他。

        风恪:“……”

        他摸出一根针:“吐不吐?”

        阿恣乖巧的吐了出来。

        “什么德行,这是你能乱吃的吗?!”风恪骂了一句,“宠似主人形,他怕针你也怕,好的没学,差的全学去了。”

        他粗暴地顺着阿恣的鸟毛:“多活几年听见没,你的追求就是最长寿的海东青!”

        被迫安排了鸟生最高追求的阿恣啄了一下风恪的掌心,乌鸦似的啊了一声,快速朝着浮渡山庄旁边的敬灵山上飞去了。

        风恪:“……”

        他难以置信地指着阿恣飞走的方向:“它又骂我?!它学乌鸦叫骂我!!”

        天南咳了一下:“风先生,阿恣可能是学的你。”

        风恪气的一个仰倒,躺在在摇椅里晃了晃。

        看了眼头顶盛开的梨花,心气儿勉强顺了一点点:“今年春天,这花倒开的不错,”想起刚才阿恣离开的方向,他反应过来,“欸?仇澈又上敬灵山了?”

        明烛点点头:“嗯,还去凤凰台买了酒。”

        “啧,”风恪摇头,“你们家主子坟前那块地,都快被酒淹了。”

        -

        敬灵山。

        阿恣扑棱棱落在一枝树杈上。

        行走江湖中,黑色耐穿,仇澈这两年安顿下来,衣服也不全是黑色的了,偶尔一身深蓝,浅紫。

        用风恪的话来讲,就是勉强有个人样了。

        仇澈随意坐在连慎微的坟前。

        “息眠,这是春日浓。”

        他摆开两个酒杯,挨个斟满。

        “这时候喝正好。”

        坟墓的两侧有两排梨花,都长得枝繁叶茂,纷纷扬扬的花瓣如雪落下。

        有瓣落进了酒杯里,里面的酒液轻轻一漾,就将映入其中的漫天春色都碎开了。

        仇澈慢慢品着,眯起眼,“我收的那两个徒弟,和你徒弟收的徒弟,年岁差不多。”

        “不过你徒孙还得唤我徒弟一声师叔。是师叔吧?算了,辈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打不过你,我徒弟总得打过你徒孙。”

        “你的苍山剑,我奉在你们浮渡山庄里了,这些年我带着它和无量走了不少地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败在我手里了。”

        仇澈平日话不多,在这里的时候总是絮叨。

        说着说着,他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就有些奇怪,“前些日子,风恪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带我去了金陵最大的寿材店。”

        “说让我挑一下自己的棺材,不要跟他客气。”

        仇澈一言难尽:“……我才三十多岁,那家伙就让我买棺材。”他徒弟还以为他命不久矣,抱着他大腿嚎了很久,挑棺材这事儿搁在别人身上,他早就一剑抽过去了。

        不过那是风恪。

        仇澈仔细看了看,那里棺材做的确实不错。

        “我挑了几个,店主说,这两年样式换得快,让我们可以缴了定金,然后死了之后,就可以用当年出的最新的棺材样式。”

        “风恪还想给你每年都换新的,我们拒绝了。”

        想法是好的,但每年都挖坟,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深仇大恨。

        仇澈说着说着,半瓶酒就下去了,他倚在墓碑旁小憩了片刻,晒着暖阳,倒也自在。

        还是下午用膳时分,阿恣将他叫醒的。

        仇澈将余下的酒倒了出来,“我们很久都没梦见你了,也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转世。”

        “如果没有的话,就回家看看吧。”

        他缓缓起身,提着空了的酒坛下了山。

        静默在山上的坟墓,在悠然飘落的梨花下,醉在酒香和春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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