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酒已烫好。米禽牧北用一块绢丝拖着酒壶底,小心翼翼地斟满一只玲珑玉杯。他端起那杯酒,站起来走到屋外的露台上。此时已快入冬,院中梧桐树上的枯叶已经所剩无几,孤零零地挂在枝头,在夕阳的余晖下瑟瑟颤抖,平增了几分肃杀之气。
米禽牧北举起酒杯,慢慢地把酒洒在露台前的台阶之下。他未致一词,萧瑟的眼神犹如秋风掠过干枯的枝头,空洞无一物。
一阵风吹过,酒香四溢,还夹带着两个月前金秋时节里摘下的桂花香气。他们米禽一族,自祖上好几代人起就擅长品酒酿酒。他自己虽从未真正学过,但大概是血液里带着的特质,他对美酒也十分喜爱,尤其爱这桂花酿。这壶酒,跟他之前带到邠州去的是同一批,都是他亲手酿制的。
他酒量也很大,平生饮酒无数,几乎从未醉过。但他不会忘记,自己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醉得不省人事,竟然是在大宋的开封府,元伯鳍的家里……
那时,距离祁川寨战役结束宋夏休战,刚刚过去半年。不到十八岁的米禽牧北在当时的右湘军首领,号称“天都王”的野利遇乞手下,战功卓著,被封为镇戎骠骑大将军,一时风光无限,其地位甚至超过了为左湘军首领野利旺荣做了多年副将的米禽岚邵。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他从山巅直接跌落入谷底。
宋将仲世衡设离间计,制造了野利旺荣和野利遇乞兄弟二人叛夏投宋的假象。本来是十分低级的手段,却因为疑心深重的元昊正担忧野利兄弟功高震主,竟然没有查清是非曲直便直接把他们两兄弟抓到兴庆府斩了首,让宋人计谋得逞。为元昊立国打下半壁江山,让宋辽都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双璧,就这样如巨星陨落。即便他们是皇后的兄长,也难逃卸磨杀驴的命运。
左右湘军的主要将领当时都受到牵连被贬。米禽牧北年少气盛,直接闯进皇宫顶撞元昊。要不是宁令哥拼命求情,他当时就差点被元昊杀了。可没过多久,元昊就发现自己中计,又做出后悔不已的姿态,重新提拔安抚野利兄弟的旧部,甚至把左湘军的大权交给了米禽岚邵。
所有人都官复原职,除了米禽牧北。米禽岚邵拿他顶撞元昊一事大做文章,说他年少轻狂,不堪重用。元昊本就对他不满,现在有他父亲的这个表态,自然就顺水推舟,削去了米禽牧北骠骑将军的称号,夺了他的兵权。米禽岚邵又再提议,说现在宋夏休战,应以言论战法毁大宋之根基,米禽牧北能言善道,就派他去潜伏在开封府牢城营,带领夏军暗探动摇大宋民心。既是做暗探,自然不能公开身份,于是米禽牧北这个红极一时的少年将军,就这样从众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大战刚过,野利兄弟和米禽牧北,这三位最重要的功勋将领,便被杀的杀,贬的贬。朝中文武百官一时都吓破了胆,噤若寒蝉。宁令哥还想再为米禽牧北上书力谏,却被他阻拦。米禽牧北知道,如今自己的父亲已经获得元昊的信任,大权在握,自己孤掌难鸣,再跟他斗下去,也只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宁令哥只是一个二皇子,亦是人微言轻。
诺大的朝堂,敢于直言指出元昊过错的,只有太子李宁明一人。可当时谁也想不到,几个月之后,这位仗义执言的太子殿下,竟然因为修炼道法走火入魔,不能进食而死。
夏国朝局地震,甚至轰动了宋辽两国。大宋朝堂一片幸灾乐祸,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离间计,竟然起到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巨大效果,让夏军元气大伤。野利兄弟被杀,米禽牧失踪,甚至有流言说他已经死了。夏对大宋最大的威胁,一时被拔除殆尽。
但不是所有的大宋将领都为此事开心,比如说元伯鳍。
如果米禽牧北已死,元伯鳍便不再受他控制,这自然是好事,可如此一来,查找宋军内奸一事,便彻底断了线索。这剩下的日子里,他除了带着耻辱和仇恨卑微地苟活着,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那日黄昏,他在院中修剪花草,一个轻盈的身影从屋檐上跳下,来到他的跟前。
那人一袭淡灰色长衫,如柳叶般翩翩落下,稳稳地站在院落的另一侧。元伯鳍从他的姿态看来并无恶意,但远远地一望,差点没认出来是谁。待他走近一些,元伯鳍才吃了一惊。
“米禽牧北?!你不是已经……”
只见他扎着个随意的丸子头,从头到脚都全是普通宋人打扮。他两手背在身后款款走来,明朗清秀的少年面庞透着骨子里的桀骜,一如当时在他府中见到的样子,但眉目间,却少了往昔欣然自得的神采,多了一份幽深难测的阴郁。
这人还活着,元伯鳍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开封?
米禽牧北走上前来,微微一笑道:“元将军,别来无恙啊?”
元伯鳍警觉地看看四周,并无异样。“你一个人?”
米禽牧北点点头。
“跟我来。”元伯鳍带着他走进书房,关上门。
米禽牧北一眼便看见了书案旁边挂着的那件元伯鳍在祁川寨穿的铠甲。胸前被刺破了好几处,仍残留着血迹。那把龙吟剑,就横放在铠甲下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元伯鳍开门见山地探明来意:“你怎么会来开封?还是这副打扮?”
米禽牧北低了低头,眉间掠过一丝落寞。“夏发生的事,想必元将军都已经听说了吧。”
元伯鳍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是听说,元昊中离间计杀了两位野利将军,而你……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那是我爹故意叫人散布的谣言。”米禽牧北扯一把袖口,漫不经心地说道。
“为什么?”
米禽牧北抬起头来目光幽深地看着元伯鳍,“如果我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夏军驻大宋的暗探首领,你信吗?”
元伯鳍皱了皱眉,“你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来做这见不得光的暗探?”
“不但做暗探,我还要进牢城营。这次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把我送进去。”
元伯鳍不解地看着他,“你去牢城营做什么?”
“元将军,”米禽牧北挤出一丝笑意,“我们夏的暗探做任务,可从来不问为什么。”
“我是宋人。”元伯鳍冷冷地说,“就算是跟你合作,我也不会做把大宋置于危境的事。”
“好,好,我尊重你的立场。”米禽牧北让步道,“现在宋夏已经休战,我到牢城营,无非就是当细作,打探消息……”
元伯鳍轻哼一声,“这种事情,用得着你这样一个将军来做?就算是要查消息,混入市井,可比进牢城营有用多了。”
米禽牧北叹口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元将军啊。好吧,我的确是有别的任务。我爹让我去找牢城营里那些绝望之人,向他们灌输大宋世道不公,腐朽糜烂,而夏蒸蒸日上,唯才是举的思想,再带他们逃出牢城营,花个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把这些论调普及开来,让宋人民心涣散,对夏充满期盼……”
“夏蒸蒸日上,唯才是举?”元伯鳍轻笑一声,带着嘲讽,“这样的话,你自己相信吗?”
米禽牧北一愣,随即苦笑道:“元将军是在可怜我吗?”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样的计谋对大宋起不了什么作用。倒是你自己,会被一直困在这里。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米禽牧北耸耸肩,“既然元将军都这样说了,那请你把我送进牢城营,不违背你的原则吧?”
“既然你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为什么还要执行?”元伯鳍提高了语调问道。
米禽牧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也黯淡下来。“君命难违,父命难违……我有的选吗?”
元伯鳍走到他跟前,试探地问道:“你就没有想过,投靠大宋?”
米禽牧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突然夸张地笑起来,笑得有些瘆人。“当初我都没有劝降将军,没想到现在反倒让将军来劝降我了。我米禽牧北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要你们大宋来收留了?”
他止住笑声,却还是带着扭曲的笑容,“还是说,你想学仲世衡,弄个离间计再把我也杀掉?”
“我要想杀你,现在就可以直接动手,哪需要那么麻烦?”元伯鳍没好气地说。
“你不杀我,是还在等着我给你献图之人的身份吧?”米禽牧北歪着头问道。
元伯鳍不置可否地测过脸去。
米禽牧北轻笑道,“元将军倒是挺会盘算。如果我投靠大宋,你们那个内奸肯定不会放过我,这样我就不得不揭露他的身份,也正好借此当个投名状。可惜啊,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元昊这样对你,你对他还这么忠心?”
“我对元昊忠心?元将军误会了。夏的确有我想效忠的人,但不是元昊。”米禽牧北突然伤感起来,“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我已经一无所有,还拿什么去效忠我想效忠的人?”
他见元伯鳍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带着些怜悯,不禁有些局促。“我看你们大宋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堂堂边军战神,只因为一场败仗,就沦为文官家将,任人呼来唤去。武将在你们大宋还有什么地位吗?”
“追随樊宰执,是我自愿的。”元伯鳍正色道。
“自愿?还是自我放逐?”米禽牧北自嘲地笑道,“你我二人,现在谁也别可怜谁。都是虎落平阳,苟且偷生,同病相怜罢了。”
同病相怜……元伯鳍不禁跟着一笑。当初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米禽牧北府中见到这位少年将军的时候,他浑身都散发着桀骜自信的朝气,可如今再见,尽管他极力想要维持表面上的那股傲气,轻描淡写的神色却难掩听天由命的落寞。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是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呢?
“你有酒吗?”米禽牧北突然这样问道。
元伯鳍有些惊讶,“你要在我这儿喝酒?”
“我打算明天就去牢城营。进去之后,恐怕多少年也喝不到酒了。在元将军这里讨最后一杯酒喝,这个请求不算过分吧?”
元伯鳍看着他诚恳的眼神,心中竟有些触动。“其实我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沾过酒。我怕一喝就停不下来。今天既然你来了,那就做个了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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