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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红眼睛


寂生笑了一下:“江舵主够敏锐。”

        泠琅疑惑道:“你难道要杀我们?”

        她迟疑一瞬,  说:“凭你,也不太行啊。”

        寂生说:“这话说得不必如此直白。”

        “哦哦,抱歉。”

        “……我若真要动手,  为何还请人来这里吃饭,  多此一举?”

        “的确,  那这任务到底是什么?”

        寂生又笑了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废话颇多的和尚,  他悠然道:“二位聪明绝顶,不妨猜一猜。”

        泠琅观察着他的表情,  缓缓坐直:“会主之前一直在打听云水刀,  莫非……他是在利用你把我带到此处?”

        寂生温声道:“可现在很明显,是你更想去找他。他若要见你,何必通过我这一层,直接找江舵主不是更好?”

        江琮淡声道:“我年末病了一场,会主怀疑我已经被圣上控制,他不再信任我。”

        泠琅也说:“会主不是经常故弄玄虚么,他兴许就是这样莫名其妙……”

        寂生笑道:“那他把地方选在我的居所,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他神色始终轻松自如,  像只是在和老朋友谈笑,看不出半点阴谋诡计苦大仇深。

        江琮沉默着,泠琅冲寂生说:“我没有聪明绝顶,我猜不出。”

        “那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最后再告诉二位,  在那之前——”僧人靠着树,  提出建议,  “我们可以向双方问一些其他信息,  来表明诚意。”

        泠琅痛快点头:“你想问什么?”

        寂生说:“刀者去世多久了?”

        泠琅略微意外:“六年。”

        “他归隐至今有多久?”

        “十七八年,  这是我猜测的。”

        “这么说,从李娘子出生那年开始,他开始隐居——”

        “上次分别后,我重新翻找了一些记载,关于前任北堂杀过的人,”  寂生轻声说,“她杀的都是大人物,并且只在夜间动手,武器用匕首,知道这些特质后便很好辨认。”

        “最近一桩案件,正是在十八年之前。”

        泠琅感觉心重重一沉,他的意思是,李若秋生产她之后便再没参与过北堂事务。

        至于原因,可能是受伤,可能是隐退,更有可能是死亡。

        桂花香气清而透,寂生神色如常,他靠在树干上轻声说:“刀者是我此生最崇敬的人。”

        泠琅望着夜色:“他也是很多人心目中的英雄。”

        “我曾在东海十二寨见过他一次,他那时对我说,我可以成为侠客,但不必像他这样。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年,直到经历过许多,才明白它的含义。”

        “他的确会说这种话。”

        “他也这般教导你?”

        泠琅轻笑了一声,她脸上显现出怀念:“是的,他从前常说,人人都会投身自己的水流,走自己的路,即使他是所谓大侠,也并不值得后人踏入同一片河。”

        寂生也笑:“李如海是一名真正的,光明磊落的侠客。”

        他温和注视着泠琅:“他的后人也必定如此,是吗?”

        泠琅一时没有回答,先前那种古怪不安感又来了,她正想看向身边的江琮,青年却忽地起身,身形微动,下一刻,已经掐住僧人的脖颈,将其一把按在树上。

        一切只在火光电石之间,泠琅愕然站起,震惊地看着眼前变故。

        江琮面上带着冷意:“你做了什么?”

        寂生被牢牢钳制于树干,竟然露出了笑:“我现在可以说,关于会主想让我做的事。”

        他喘息着,从牙缝中挤出字句:“今天,这里一定会死一个人。”

        泠琅抽出刀,环视四周,以为有敌人暗中潜伏。她一边警戒,一边质问:“什么意思?阿香就在屋子里,你竟然忍心让她涉险?”

        寂生说:“不必看了,就只有我们。”

        泠琅跳上墙,又凝视观察了几眼,才冲寂生道:“你明明知道,你奈何不了我们……”

        寂生喘着气:“我是对付不了两个,那一个呢?”

        泠琅心中一凉,飞身而下,借着漫天星光,清楚地瞧见江琮异常苍白的面色。

        短短片刻,青年额上似乎已经出了汗,眼下皮肤泛起诡异潮红,和之前在明净峰上那次一样,甚至要更严重。

        寂生说出三个字:“七月雪……”

        泠琅用刀尖指向他的脸:“什么?”

        “七月雪,是会主下给圣上的毒的名字,它也在江舵主体内。会主给了我一味药,我今天事先放在了锅中,可以调动催发毒素,若五天之内不解毒,那将生死难卜……”

        “我们今天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你何来的机会下毒?”

        “它无色无味,常人服下没有异状,只有中了七月雪的人才会危及生命。”

        “你说了这么久的话,原来只是拖延毒发时间么——”

        “何必这么惊讶?我本就是个罪行累累的杀手罢了,怎么值得人轻易信任?”

        江琮打断了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他面色白得像一张纸,显然在忍受着痛苦,但手上力道丝毫不减弱,他盯着费力咳喘着的僧人:“还可以杀掉你的妻子,你就不怕?”

        寂生说:“怕,可是你会吗?”

        他露出虚弱的笑:“江舵主或许心狠手辣,可是李女侠会认同你杀掉她吗?她那么无辜,什么都不知道。”

        他轻声说:“她甚至连自己快死了都不知道。”

        泠琅终于意识到他之前的问话居心何在,她亲眼见到了这个身处地狱却仍旧温善的女子,是不可能对无辜之人动杀心的。寂生完全明白这一点。

        就在这时,江琮肩膀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个弧度非常小,几乎微不可查,但泠琅立即便察觉,与此同时,她也看见僧人悄然探出的右手。

        “小心!”

        她低喝一声,右手将刀尖一挺,往寂生脖颈上掠去,左手拉住江琮手臂,把他往后使劲一扯——

        寂生脱离桎梏,闪身至树后躲避。

        而江琮被这么一拉扯,竟踉跄两步退后,以剑撑地,半跪着轻喘。

        泠琅扑上去,手触到他额头,感受到寒冰一般的凉意:“你感觉怎么样?”

        江琮略微摇头,他哑声说:“无妨。”

        泠琅当然知道这句无妨到底有没有妨,她咬着牙站起,看向树背后,那里僧人的身影已悄然消失。

        寂生不见了,但他绝对没有离开。

        踏尘踪,踏世间之尘土,凡尘埃所在之处,皆能隐蔽,皆是归寂。

        “寂生,”少女对着暗色发问,“会主的命令,是让你杀掉我们?”

        寂生的声音响起,像来自四面八方一般缥缈,不知源头何处。

        “事已至此,还需要多问?”

        “你说了这么多,仅仅只为叫我们卸下防备,好乘虚而入?”

        “施主总算真正聪明了一点。”

        泠琅已经听不下去,她紧握住刀柄,牢牢盯着空寂的夜色。

        她怒到了极处,反而发出一声笑:“你凭什么觉得能一个人杀了我?”

        “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杀无辜之人?”

        刀锋迎着月光,显现出莹润皎洁的色泽,这柄温良的杀器已经开始升起热度。

        少女持着刀,踩着月色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会先砍断你的四肢,然后叫你眼睛能看,耳朵能听,却什么也不能做。”

        “然后,让你看着你的妻子,如何被我一刀一刀凌迟,直到你说出会主的下落,想办法让我去寻见他,我才停手。”

        “怎么样?你不是很爱她吗?她有这种结局都是拜你所赐。你不要以为我是李如海那样的侠客,这是大大的误会。”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寂生,你咎由自取。”

        狠厉无情的话,成功换来对方猛然加重的呼吸。

        就是这一刻!

        半跪着的江琮猛然抬手,将剑往某处狠狠抛射而去,长剑裹挟着凛冽杀气,铮然一声,深深没入木质门框。

        连带着,还有僧人青灰色的袍角。

        下一刻,月光划过高高举起的刀刃,少女闪身而至,对着被困住的寂生,挥出力有万钧的一刀!

        这是很短的一瞬间,从寂生踪迹被发现,到泠琅挥刀向他胸口,所有转折不过一息之间。然而,在泠琅眼中,此时一切都无比缓慢——

        她觉得不对,很不对。

        寂生被钉在门框上,注视着这道致命刀锋,没有躲闪,也没有惊慌。

        他眼中甚至带着释然和歉意,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迎接自己即将到来的宿命。在这一刻,倒是和那些坦然榻上超脱路途的佛门中人十分相似。

        他要死了,眼中竟没有不甘。

        轰然一声响。

        木块碎裂,木屑散落,纷纷扬扬的尘烟中,少女的手在淌血。

        她在最后一刻催动内力,强行挽收了挥砍方向,虎口以及撕扯出伤口。

        寂生跌坐在地,还未想明白自己为何毫发无损,下一刻,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衣领就被重重揪起。

        “说谎。”

        泠琅把他扯起来,狠声质问:“我最讨厌被装神弄鬼的人耍,秃驴,我给你机会,告诉我那老东西到底让你来干什么!”

        寂生喃声道:“我说了,来杀你们。”

        泠琅简直想给他一巴掌:“是吗?你杀人都不带武器的?你的棍子呢?”

        “只是没来得及拿出来。”

        “放屁,少故弄玄虚,快说!”

        寂生冷笑着嘲讽:“施主难道以为我有难言之隐?不必……”

        他这话没有说完。

        他眼神落在别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泠琅心中一动,她缓缓回头,看到院子另一头,黑漆漆的门洞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她站在月光下,更像一堆青色的雪了。

        她头发披着,但衣衫很整齐,不难想象她在一片黑暗中如何摸索着整理着装。就像平时即使看不见,也要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样。

        “你们在做什么?”  她脸上带着笑,有些疑惑地问,“是吵架了吗?”

        寂生立即说:“没有……是有一点。”

        他表情很慌乱,但声音十分柔和,听起来几乎没有异状:“就是切磋刀兵,难免会有口角,竟吵到阿香了么?”

        阿香赧然道:“忽然就醒了,我没有妨碍到你们吧?”

        寂生温声道:“没有,无妨。”

        阿香微微一笑:“我今晚忽然睡不着,就在这里陪你们,好不好?”

        寂生看了一眼泠琅,泠琅面无表情地别过脸。

        他于是慢慢爬起来,走到阿香身边:“怎么会睡不着?睡前不是喝了药汤么?”

        阿香轻柔道:“我晚上吃太饱,没有立即喝,后来凉了,便不想喝了。”

        “竟是如此,”寂生柔声道,“夜里凉,还是莫要陪着,夫人先进屋吧。”

        阿香脸上仍挂着笑,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寂生轻声说:“怎么了?”

        阿香忽然抬手,准确地握住他的袖口,接着往下,触碰到他撕裂的袍角。

        “怎么破了?”  她嗯了一声,带着嗔怪地问。

        “刀剑无眼,不小心弄碎的。”

        “我闻到空中的血腥气,也是不小心么?”

        “是,不然刚刚怎么会吵起来。”

        阿香放下手,她慢慢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件物事:“我醒来,发现这个东西在枕边,阿生,这还是不小心吗?”

        月光很亮,照在金属上的时候只会更亮,院子中另外两人都看到了那是什么。

        银白色的长棍,此时收短成十来寸的长度,躺在女子手中。

        泠琅默默看着,心中顿时明白,哪有人杀人不带武器的?

        阿香似乎对周遭汹涌的暗嘲一无所知,只轻声追问:“阿生今晚不小心的事,也太多了些,那碗汤怎得不看着我喝完?”

        “我天天在喝的东西,忽然多了些什么,怎么会察觉不出呢?”

        “十天前出门回来,你便一直有心事,原来是因为……”

        “我快死了吗?”

        女子再次握住属于她恋人的,颤抖不止的双手。

        她温柔地责备:“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寂生几乎失去回握住她的力气,甚至不敢直视她雾气盈盈的美丽双眼。

        他只是说:“没有,这是误会——”

        “我都听到了,阿生,”阿香浅笑着,“不必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我很难活得长久,也知道自己一直同常人很不同,风雨兰太粉艳,只会让我看上去更可怕——”

        她原来一直都知道。

        “不,你不可怕。”

        寂生颤声打断了她:“你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人,这一点,我从来不怀疑。”

        阿香叹着气,微微摇头:“你是大侠,不该做傻事。而我早就该死去,能多陪你这么些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寂生低声:“我早就不是了。”

        他深深地垂下头:“你说的那个大侠,要为曾经的过错赎罪,早就无法坦荡地活着。只有在你面前,他才能像从前那般快乐。”

        “如果没有你,他连活着唯一意义都会丧失。”

        他无力地笑笑,抚摸了爱人的头发,接着转身来到江琮面前。

        江琮靠坐在树旁,抬眼淡淡地注视他。

        “江舵主,”寂生轻声说,“先前得罪了,若有冤仇,尽管动手便是。”

        “杀了我,让李娘子提着我的项上人头,去见会主,他会给你解药。”

        泠琅说:“所以,他想让你做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寂生淡声道:“会主的确想见你,但又不想那么轻易地让你见到他,是不是很奇怪?他给我的任务,就是来送命,让我死在云水刀下——”

        “然后你,提着我的头去见他。他会告诉你一些事,再给你一些解药,阿香可以继续活着,江舵主也能死里逃生。”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我们今天必须有人死在这里,那个人该是我。”

        泠琅被这个费尽心思的局震撼得说不出话,她脱口而出:“他是不是疯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只为了见我?”

        “我根本不认识他,若他想要云水刀,尽管来抢便是,凭什么做这么恶心——”

        寂生轻轻打断了她:“他就是要逼迫你做选择。”

        “可这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寂生惨然一笑,“还是不愿意相信?”

        他嘶声说,“那天,他让我抬起头看他,我便知道我死期已经到了——”

        泠琅几乎崩溃:“他是谁!”

        寂生摇摇头:“我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他轻声:“红色的眼睛。”

        “李娘子,你的确和刀者有很大不同,我想……这就是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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