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改姓
不说渤海国之事未完, 便是国内也不是完全风平浪静。林棠前两日还在家门口打发走了一个南安郡王府的管家,不知他们还会出什么招数。
皇上选择不在此时兴起新事物,林棠非常理解。
她担心的是, 就算内忧外患被妥善解决了,皇上也不会支持开展建设国营纺织厂,或者皇上支持, 朝堂上却有反对的声音。
新式纺织机和抽丝机可以带来巨大的利润,凭空出现太过巨大的财富也会让人心浮动。
确实,纺织机和抽丝机是好东西, 可它们不似新式火·器一般,既然是兵之重器, 理所当然归皇家和朝廷所有, 且制造兵器需要财富,做出来的兵器也并不会直接创造财富。
每年少则提供数十万, 多则能带来数百万上千万利润的纺织厂是该开, 可要怎么开?是归朝廷六部中哪个部门管, 还是新设一处去管理?这样的肥差交到谁手里, 才会让大部分人心服口服?江南已有江苏、浙江两处织造, 是否应该与新纺织厂合并管理?
制作纺织机和抽丝机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工艺水准, 一旦开办工厂,两样机器流到民间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民间商人得到了两样机器, 也开办了工厂, 朝廷能阻止吗?如果允许民间也用此获利, 税收又该如何计算?
大周习俗, 若要使用人力大多还是倾向于买卖人口而非雇佣,林棠是想让社会发展进步,并不想让“包身工”的悲剧穿越时空, 重现在这片土地上。
她想看到“工人”,而不是“新式奴隶”。
而且林棠自认在销售上小有所成,但在这个时代,对外的贸易往来更多属于外交方面,而大周内部的商业模式也和现代完全不一样,只能说有共通之处。
知道有困难就去解决,不过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应下皇上让她先把图纸保管好,不许现于人前的话,林棠便请求皇上允许她让她府里的女官先拟出几个方案来,以备将来会用。
皇帝允了。
林棠又请求增加她府内女官人数,或提高她府内女官品级。
皇上笑问:“你想再添几个人,给她们升到什么品级?”
林棠只求增加一正六品长史之位,皇上想了想,又给她添了两员九品女史,看着她笑道:“多几个人,你想做什么也方便些。”
有一瞬间,林棠似乎明白了什么叫“千里马遇伯乐”,又是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
她当然不会为了皇权献身,不过被人赏识信任的感觉确实不错。
回到家里,林棠立刻召集所有女官到清安堂。
她升薛宝钗、王熙凤为正六品长史,升姚曦、甄英莲为正七品少史,另升曹雪、柏清秋两人为九品女史。还空置九品女史两员无人。
她又命薛宝钗将一应手续文件准备好,明日送往户部。
葛女史和常女史虽未得晋升,每人也多发半年的年例。
一时清宁侯府内又是一片称颂皇恩之声,并都感谢林棠之恩。
王熙凤笑道:“哎呦呦,这一年薛长史跟着侯爷在外辛苦,我是在家里没事儿享福的,竟也能有今日?”
林棠笑道:“我不在家,都是你带着她们操持一府上下,把大小事治办得整整齐齐,怎么不辛苦?快别自谦了。再说我升了官,难道替我出门交际的‘王太太’还只有七品?也不像样。你若心里过不去,今儿晚上你请,如何?”
王熙凤忙笑说:“这很应该!只是我少不得要借侯爷的地方儿。”
林棠笑道:“整个园子随你去用。”
王熙凤便命:“小红,往我屋里拿二百两银子来,交给厨上,说一会儿我送菜单去,照单子上只在荷风亭、绿漪亭上各摆三桌席,单请侯爷、县君和诸位女官、娘子、姑娘、管家嬷嬷们。再置办八桌寻常一等的席面,送与女医院那边儿去,再四十桌一等席面,送给禁卫老爷们,咱们府上的人再有三十桌,请几位管家带人坐。让厨上不要存心替我省钱,体面才好。”
林棠笑道:“瞧瞧,这官儿也不是那么好升的,我一句话,倒让你把这一年的俸禄都去了!”
在朝正六品官员的俸禄正是一年二百两,众人想了一回,都觉得有意思,又都笑了。
林棠笑道:“我也不厚此薄彼,今儿你请,明儿让薛长史请,让你两个都破费一回,就算热闹完了,府里再不大办了。你们私下再怎么请,我也不管了。只一句话,不许吃多了酒误事。不然,耽误了差事,再把好容易升上去的官儿弄丢了,那可亏不亏?”
薛宝钗忙起来,转至王熙凤身边,笑说:“好姐姐,你今儿悠着些儿,别弄得太齐全了,不然明儿我请,再缺东少西的,岂不丢人?”
王熙凤明知她并不为请客这点子小事为难,不过逗趣儿,便笑道:“嗐,这有什么。你怕办不好,把二百两银子拿来给我,明儿我替你置办,有那剩的我就留下了。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这么一来,我又得了银子,又让你承了情儿,她们还都得谢我,岂不三下里我都得了好处?”
趁着热闹,薛宝钗当真让人取了二百两银子来,亲手拿给王熙凤。
一斤十六两,二百两银子就是十二三斤。
王熙凤看薛宝钗捧着匣子过来,还没接便已觉得手上发沉。
她忙站起来,笑说:“我的好妹妹,算我无礼,请你就直接放在几上罢,别放到我手里了。万一我一个没拿稳打了,那不是闹笑话了?”
薛宝钗果真把匣子放在几上,笑道:“凤姐姐这一年一定荒疏了习武,没去见过几回梅先生,不然怎么连二百两银子都拿不住?”
梅先生恰也在屋里,听了笑道:“去年王长史共来上了三十二次课,今年大年初一到现在,王长史一共来了九次,还都是被巧姑娘拽着来的。匀下来一个月倒有一次多了。”
王熙凤忙对梅先生赔笑,又去看林棠。
林棠笑道:“这半年九次也太少了,不说一旬九次,一个月九次也不多。凤姐姐,你不好生保养身子,若过几年撑不住病倒了……”
王熙凤忙道:“侯爷,我明儿就去,明儿一定去。以后至少三天去一回。”
再说笑几句,林棠便命都散了,只留薛宝钗有话。
前年刚开府时,林棠没有让王熙凤和薛宝钗中的任何一人任正六品长史,一是因她二人是亲表姐妹,又都是王子腾的晚辈,若让她们一人为正六品,一人为正七品,便难免有互相关系过密,损害林棠利益之忧,二则只有一个正六品长史之位,自然是先各自任职一两年后,有能者居之。
现王子腾被远远贬到广东,与京中往来通信都要半年,将近两年过去,王熙凤和薛宝钗心中都已自认是清宁侯府的女官,而非是王子腾的侄女、外甥女。两人一内一外,差事各不相干,王熙凤是掌着府内事,薛宝钗却非全然把控林棠在外的事,不过帮林棠。下面的人也都培养起来了,随时可以接替她们。
林棠也就不再吝啬,一次把两个六品长史之位都给了出去。
想让下属死心塌地,有什么比得上实打实的好处更管用?
作为清宁侯府的正堂,清安堂五间比一般的屋子都要高阔深长。
众人离去,只余林棠薛宝钗和几个丫鬟,正堂就显得空旷起来。
林棠不想在这种开放性的空间谈事,便和薛宝钗也出了清安堂,来到后面正院东厢房——也就是她在家的内书房。
两人对坐在里间临窗榻上,林棠命服侍的人出去守着。
她把纺织机抽丝机的图纸从袖中拿出来,放在中间的炕桌上。
薛宝钗拿起图纸,只扫了一眼,神情就郑重起来。
她细细的看过,小心把图纸放回桌上,问:“侯爷,这两样机器是否确实能做出来?”
“做出来不难,做出来还有上面写的功能也不难。”林棠道,“难的是……”
和薛宝钗讨论开办纺织厂会面临多少困难,每一种困难都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分。
王熙凤亲自来请她二人入席,因不敢擅入,只在门外等候。
被朱琴提醒,林棠才发现太阳都偏西要落了,忙笑道:“薛长史,你把这事拟几个方案出来,此事不用急,要尽善尽美,方方面面都齐全才好。”
她算了一算时间,说:“三个月内给我草稿就好。”
林棠没有许诺薛宝钗什么,薛宝钗却敏锐的察觉到了机遇。
侯爷这是在给她机会。
这几年她看着,侯爷要做什么事就没有不成的。而新式纺织机抽丝机若运用得当,其价值必会如清宁炮燧发枪一样无可估量。
皇上看重侯爷,必然也看重这两样机器。纺织厂早晚有一天会开起来,到要办这事的时候,如果放在皇上面前的方案是她写出来的,做主管理纺织厂的又会是谁?
侯爷给了她机会,能不能抓住要看她自己了。
薛宝钗蹲下身,给林棠结结实实行了个礼。
把薛宝钗扶起来,看到她的神情,林棠就知道她已经懂了。
“我等着看大周出现第一个女皇商,女郎中的时候。”她笑道。
工部在建造清宁侯府的时候,着重参考了林棠的喜好,在府内各处都栽种了海棠树,为了不使海棠孤枝寂寞,又在各处加以四时树木花卉陪衬。因此清宁侯府的花木比京中别处公侯府上都要繁盛。
正是七月中旬,盛夏过去了一半儿,初秋却还未至,正是荷花盛开的最后一段时间。清宁侯府花园的中心有湖,名为清风湖,湖内满栽荷花,而荷风亭就在清风湖的中央,以游廊和岸上相连,坐在荷风亭里往外看,四面都是荷花,微风吹来,荷香四面。绿漪亭距离荷风亭不远,三面环水,一面背岸靠山,风吹清风湖时,绿漪亭下会荡出极漂亮的涟漪,以此得名。
王熙凤亲自奉林棠往荷风亭过来,林黛玉等已经在了。见了她来,都站起来相迎,连绿漪亭里的人也起身远远行礼。
荷风亭内摆了三桌,是林棠、林黛玉单独一桌,下首还有两桌,一桌是王熙凤这个请客的人,还有薛宝钗、刘司药、张典药、甄英莲、姚曦六人,另一桌是常女史、葛女史、曹雪、柏清秋和薛宝琴等幕宾们。
绿漪亭还有三桌,第四桌是秦可卿三春甄氏姐妹等,第五桌便是夏浓朱琴等林棠林黛玉贴身的大丫头,连带沈明淑贾巧姐等女孩儿,平儿陪着,第六桌便是严嬷嬷等几位管事嬷嬷。柳湘莲和葛女史常女史的儿子们不在里头,柳湘莲算在禁卫里了,男孩儿交给曹华等管家了。
众人坐定,王熙凤便举杯站起来,笑道:“今儿我蒙陛下的隆恩,侯爷的恩德,升了官儿,请大家同乐一场,自然该先轮流敬各位一杯,才成个礼。只是各位也知道,侯爷是最不爱这些热闹虚文的。现下虽不算晚,可明儿侯爷还要早起点卯去,我和众位身上也有差事在身,非要这么行,再轮流安席,只怕明儿谁都爬不起来了。咱们起晚了事小,若侯爷起晚了,有个不是,岂不咱们以后的富贵荣华也都没了?”
席上众人都憋着笑,林棠指着王熙凤笑道:“我可算知道了,原来你一向这么贤惠持家,并非真心实意爱我疼我,都是为了荣华富贵?”
众人大笑。王熙凤忙笑道:“哎呦,你们瞧瞧我这嘴,怎么就把真话给说出来了呢。”
葛女史笑道:“自来男子三妻四妾,哪儿一家子大小老婆全对他真心的?侯爷这还不止几个妻妾,怎么由得‘王太太’还对您一心一计?”
林棠笑道:“罢呦,这都是我‘花心’的错儿。可这也怪不得我。若不是你们一个个都是极好的,叫我谁也放不下,‘王太太’也不会吃这个醋了,是不是?”
笑了一场,王熙凤继续一开始的话:“才刚虽是玩笑,可咱们现下齐聚在这里,说笑热闹,过痛快日子,全是因为侯爷的提拔和看重。若是三年前,有人和我说我这一天正经学也没上过的妇人能做到朝廷六品官员,我只怕早就大耳刮子打过去,让他少说胡话了。”
等众人笑完,王熙凤方继续道:“可谁知道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现在就成了真呢。咱们不用再伺候男人,也不用伺候他那一大家子,公公婆婆婶子妯娌大姑子小叔子——三妹妹,我可不是说你们!”
贾探春从绿漪亭里往这边笑道:“凤姐姐只管说,我们吃人嘴短,当没听见就是了!”
王熙凤无奈:“今儿我是怎么了,还没说几句话,就要把请来的一半儿人都得罪完了?”
她笑道:“以前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说这些话,是来了这里才发现原来女人也能过得这么痛快!就当只为了这个,我一总敬大家一杯,祝侯爷往后能顺风顺水,大展宏图,姐妹们里有志向的,也能跟着侯爷成就一番事业!我干了!”
从林棠起,荷风亭与绿漪亭席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除年岁尚幼的孩子们,人人都干了此杯。
喝完酒,王熙凤忙请众人都坐,看众人都落座吃上了,又来至林棠林黛玉席上,亲给她们斟满了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笑道:“我知道侯爷不常饮酒,只是今儿我心里实在感激,不亲自敬您一杯过不去。我干了,请您随意便是。”
林棠便只将酒沾了沾唇儿,看王熙凤一仰脖又干了,又敬了林黛玉一杯,便拉她在身边坐,笑道:“你也悠着些儿,这可是御赐上好的烧酒,极烈,你再吃几杯吃醉了,想让谁帮你招待这些客?”
王熙凤将手背贴在脸上,果觉得面上热了些,忙笑道:“几年没吃酒,量都没了。今儿也就这三杯了,再吃就吃黄酒,不吃烧酒了。”
林黛玉和丫头们要了一个碗,给王熙凤盛了半碗牛乳粥,笑道:“你先喝点儿垫垫,不然伤胃,这里有牛乳,是养胃的。”
一口一口把碗里的粥吃尽了,王熙凤果觉得胃里舒服不少。
她要起身再敬别人去,林棠不令她起来,问:“上回我说,我能答应你一件事儿,你想好了没有?”
王熙凤还犹豫着不敢说,林棠已经靠在椅背上转过脸,看正和沈明淑你一口我一口吃虾仁的贾巧姐了。
她不是想让女儿改姓吗?
顺着林棠的目光,王熙凤看到了女儿,又对上了林棠的眼神。
她忽然就大了胆子,站起来走到林棠身边,对她附耳说:“侯爷,我……我不想再让巧儿和她爹姓儿了。”
王熙凤说完就紧张的看着林棠。
林棠一笑,令她再俯身,低声问:“那你想让她姓什么?”
“自然是跟我姓王。”王熙凤忙说。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林棠继续问。
王熙凤慢慢坐回椅子上,低头笑道:“我也不知道,说不大清楚。大约是跟着侯爷久了,知道您和县君的选婿要求,又想到我自己身上。我……王家虽不要我传嗣,可我辛苦生下来养大的女儿,又跟着我过日子,凭什么非要跟她在牢里那个爹的姓儿?我……”
林棠俯身,凑近王熙凤:“这事我能帮你办,可你要想好,她这一改姓,从此再不是贾家的孩子了,王家也未必会让她入族谱。你们母女将来如何,说到底还是在我身上。真改了姓,你们可再没退路了。”
王熙凤看着林棠,轻轻抿起了嘴唇。
林棠笑道:“你若决心如此,我便说你是不想让女儿有个身在牢里的爹,污了我的名声,所以要给她改姓儿。你若还没定准,这事也不急着办。”
“她们都还等你敬酒呢,我不多留你了,快去罢。”她示意王熙凤看薛宝钗等。
王熙凤亲自准备的酒席极好,她竟将府里每个人的口味都记得清楚,每桌上的采石都略有不同,不说人人面前都是爱吃的东西,起码没有各自忌口之物在席上。
有这份本事,她确确实实能当得起六品长史之位。
两处六席共几十个人,不必看戏听曲儿听说书便欢声笑语,热闹非常。一时到了时辰席散,众人各自回房路上也是笑语连连,开怀畅言。
林棠和林黛玉也手挽着手往正院回去,一路上听蛙叫蝉鸣,在看不见的树荫草丛里,也自有它们的热闹。
林黛玉摘下一枝柳条儿拿在手里玩,问:“凤姐姐会改主意吗?”
林棠笑道:“改不改的,这几日就知道了。”
没有等几日,第二日中午,林棠才从兵部回来,王熙凤便立刻求见,说:“是我昨儿吃酒糊涂了。若侯爷都不能信,难道我去信巧儿那没良心的爹?还请您帮我,把巧儿的姓改了罢。还有可卿那里我今儿就去问她,是愿意改回姓秦,还是也跟我姓王。”
林棠令她坐,笑问:“我给她们都改了姓王,你是不是又要去大牢里和贾琏说了?”
王熙凤很不好意思的笑了:“侯爷都知道了?”
“你这性子不错,有仇就报。你要告诉贾琏,我不拦你,以后你想怎么对付他,只要不违法乱纪,或是坏了名声,我也都随你。贾蓉的事儿我也和荣国公府老太太说了,等他出狱,立刻让他分家自过活去。老太太在一日,尤嫂子就跟她过一日,老太太若不在了,你大姑娘有今日,到底离不得尤嫂子心善,我已经在老太太面前替她应承下来,会照顾尤嫂子和贾芳的。”林棠说。
王熙凤忙道:“这很应该。”
她忖度林棠话中意思,已是知道了贾珍和秦可卿的往事,便叹道:“当年但凡她心窄些,恨上了可卿,这孩子也没有活路了,更别说有现在的日子。”
听得又能改姓,秦可卿也情愿跟王熙凤姓王。她是心善知恩的人,这些年碍于身份,不便亲近尤氏,却一刻也没忘了尤氏的恩情,心甘情愿将来照顾她和贾芳母子。
林棠派人往衙门里跑了一趟,就把秦可卿和贾巧姐的姓都改完了。
这回王熙凤亲自去气完了贾琏回来,还特特和林棠林黛玉绘声绘色形容了一遍。
她讲完笑叹:“他倒学乖了,分明气得青筋都暴起来了,还和我说什么巧儿跟我比跟着他好,我说他这不是说的废话?折腾了这两年,我心里气也平了,以后该怎么样随他去罢,我也不管他了,也不见了。我也和他说明白了,我和他就算是恩怨两清,以后谁也别怪谁,都是自己选的。”
“有和他怄气的时间,还不如多去梅先生那里上几节课,好能多活几年,多看看以后世上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儿。”她笑道。
*
送回渤海国的国书已经离京往辽源松阳府去,渤海再回国书,至少还要一两个月。
趁着这个空儿,谢云雁迅速给齐承柔选定了驸马,人选是北静郡王一脉的嫡系,正是现任北静郡王水溶的嫡亲堂弟,今年十六岁,名叫水瀚。[注1]
北静王水溶是出了名的样貌不凡,性情谦和的“贤王”。他有王位在身,并不从文武两道进益,却也是自小由名师教导,读百家诗书,习百家武艺,不为专精,只为各有了解而已。
自二十岁弱冠起,水溶已在正四品鸿胪寺少卿位上三四年了,此职还是上皇离世的前一年赏与他的,至今分毫未动。
但水溶并不以实权功名为念,在这闲职上坐得极安闲稳当,有差事就办,若没差事,便把三分之一的精力用于讨好皇上皇后,另有三分之一放在维系世交亲友关系,交好朝中新贵上,还有三分之一,方是用于自己的乐趣上——这是林棠对他的印象。
相比于其余三家异姓郡王,水家可以说干净得很,七八十年来,别说什么要命的大罪,就是一般高官勋贵家里常有的纵奴侵占百姓田地、包揽诉讼等事,在他家也少见。
水家也极识时务,镇北军被裁撤也有几十年了,他家再未得过兵权,甚至三代郡王都无实职,也从未对宫中表露出半点不满。
上皇离世的前两年,年未弱冠的水溶就开始对皇上大表忠心。
上皇离世,皇上封林棠为女伯爵,水溶半句反对的话都没有,也没上折,皇上要立太子挪宫,他却是“四王”里第一个上折同求的。
京中风传皇上科举亲自舞弊,他没参与流言,皇上印发春闱考卷给众臣,他自己领了一份,又命人去种痘点买了百份,发与他府内的属官和门下的清客相公们。
安家和高家被查抄下狱,不管是碍于皇上已经先行把舆论打好还是出于真心,水溶到底没有替他们求情,最多只私下照顾了安家些许。林棠立功回来,他也在最先请皇上晋封林棠的那批人里。
今次皇上择选水瀚为大公主驸马,证明水溶的这些努力有了成效。
但林棠细品准驸马的出身,察觉皇上也是在用大公主的婚事向水家施压,让水家全然站在皇上一派,借此离间“三王六公”。
不过论起人才品貌来,大公主准驸马水瀚确实是一等的人了。
水瀚幼时丧父,和水溶一处长大,生得也是秀丽夺目,从小也读了千百本书在府中,拳脚功夫也有些,性情比水溶略急躁些许,但风评也不错,是从未有过打骂下人或嫖赌等劣迹的。在被选为大公主驸马之前,他也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未婚公子。
做了几年臣子,林棠还是相信皇上起码对他的儿女都是真心实意,他是想尽力做一个好父亲的。大公主的这桩婚事确实有政治上的因素,但也着实般配了。
和林黛玉入宫,见过大公主之后,林棠更肯定了她的想法。
如果不是对未来的夫婿极满意,怎么会别人一说到他,大公主就脸红?
大公主可并不是一味轻薄造作的性子,脸红可以作假,但她眼睛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是装不出来的。
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个有人味的皇帝,从比坐着一个冰冷无情,眼中只有皇权和利益的皇帝更让人安心。
从凤藻宫出来,去长宁宫之前,谢皇后暗示林棠,她可以找机会上折,请皇上尊冯太妃为太后,北静郡王府和谢家会立刻响应。
身为皇帝生母,只因非是嫡母,按祖制,在嫡太后驾崩之前,冯太妃只能被尊位太妃,仍以妃妾礼服侍嫡太后,住在长宁宫偏殿里。待嫡太后驾崩,皇帝生母方能被尊为太后。
前年上皇离世后,林棠揣度皇上心意,曾暗示礼部上折,加尊冯太妃为贵太妃,因太后仍在世,也就仅止于此了。
现在皇太后业已离世一年,国孝也已过去,皇上一定会提出尊冯太妃为太后之事。
毕竟他们母子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
这个事实又让林棠踏实了许多。
可到了冯太妃殿中,林棠并没提谢皇后对她的暗示,冯太妃却叹:“什么尊位不尊位的,不过都是虚名儿。棠丫头,你心里若还敬我,就去劝劝皇上,多少大事还未平,我的事就先放一放罢。”
她笑道:“多少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二年?”
林棠坐在冯太妃身边,笑道:“我自然极敬娘娘,只是这话您定亲自和陛下说过了不止一次,陛下连您的话都不听,我可怎么劝呢?好娘娘,您就当疼我些儿,别让我去劝陛下了。这也是陛下的一片孝心呐。”
冯太妃却脾气上来了,气道:“你们都不敢得罪他,拿话儿敷衍我,我都知道!”
林棠忙站起来,赔笑道:“臣身为人臣,听陛下之命行事是臣的本分,您因这个生臣的气,臣不敢辩。只是为父母者尽心抚育教养子女,子女长大成才,有了本事,再竭力孝顺回报父母,乃是天地之理,人伦大义。臣不敢与天家相较,可想来天下父母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臣与臣妹自是比不得陛下万一,也想尽力孝顺父亲,宁可自己累些,也愿让父亲长乐无忧,父亲哪日多咳嗽了两声,臣与臣妹都要紧张半日,恨不能以身相替。父亲见了臣与臣妹忙碌,也时时挂在心上,每隔一两日必要见上一面才安心。陛下身为天子,坐拥四海,自然更想孝顺娘娘,娘娘的心自然也是为陛下好,怕陛下事多麻烦。只是按照祖宗礼法,您本便该加尊皇太后尊位了,若陛下连礼法所规定的孝顺都做不成,心中该是如何自苦自恨?便是天下人见了,又该有那起小人谣诼,竟说陛下不孝。臣不是为了怕陛下责罚所以劝娘娘,只是身为人女,体察陛下身为人子之孝心,也感怀娘娘为人母的慈心,才劝娘娘答应陛下。”
冯太妃听了一叹:“是我糊涂了。”
林棠忙笑道:“不是娘娘糊涂,是娘娘关心则乱,一时没想起来罢了。便是臣不说,过不了几日,娘娘也就转过来了。”
见林棠和林黛玉都在地下恭敬垂首而立,冯太妃拍拍身边的坐垫,说:“都过来坐,不许站着了!你两个丫头真是,我一句抱怨的话,怎么就把你们吓得这样儿?我就那么吓人了?”
林黛玉笑道:“娘娘并不是和我生气,我本没想起来。可姐姐站起来是为了劝娘娘,我是做妹子的,也不好坐着,所以也起来了。”
林棠忙笑说:“娘娘看这丫头,又推到我身上,都成我的错儿了?”
从冯太妃处安然出来,林黛玉不禁说:“太妃娘娘也威严日重了。”
明知道姐姐没法儿劝动皇上,还难为人。
林棠低声笑道:“威严再重,也比那不讲理的人好。太妃娘娘不过是舍不得难为皇后娘娘和公主们,也不好直接和陛下生气,让宫外的人笑话,知道陛下一向信重我,不过是借我对陛下表个态度罢了。”
林黛玉仍是叹:“姐姐的身份真是好也不好。怎么在朝廷里忙得喝口茶都没空儿,到了宫里还成了受夹板气的人?”
林棠笑道:“还在宫里呢,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快收住。你呀,也别替我不平了。你细想想,就知道在我这个位置上,虽然难免受些闲气,可好处却更多。天下又哪里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美事儿呢?比方这次,虽然挨了一两句说,从长远看,都不算什么。”
得知林棠劝动了冯太妃,皇上大喜,在凤藻宫和谢皇后极夸半日,说:“可惜朕暂时没什么赏她的,都攒着罢。攒着赏她个大的。”
她不是想把新式纺织机交给她的女官?若那薛宝钗确实有真本事,朝中女侯爵女尚书都有了,多封一个女制造女郎中也不算什么。
还有玉丫头提的开办各省女医院的事,其实认真要办,也是好处更多。
谢皇后便凑趣笑问:“她都已经是侯爵了,皇上还要赏她什么?”
这再往上升,爵位可不多了。
皇上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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