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怀安堂
大约是因为昨晚这一场闹腾,闻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隔壁传来敲门声,猜想应当是寺里送来了早饭。闻玉从床上起身简单地梳洗一番,到隔壁果然就瞧见怀智正同卫嘉玉说昨晚的事情。
昨天夜里百丈院兴师动众地全寺搜查,今早雪信住持带着弟子又去塔上走了一圈,确定塔里的经书法器完好无损。只不过六层的木窗坏了,这两日正加紧叫人修补。
卫嘉玉摸着杯沿与他又确认了一遍:“塔里什么东西都没丢?”
“贵重的经书法器都在,不过七层的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那贼昨晚多半就是来塔里偷东西的,好在没有叫他得手,否则可就要出大事了。”
闻玉不以为然:“不是什么都没丢吗?”
怀智想要瞪她又不敢,只能气呼呼地说:“便是什么都没丢,出了昨晚那样的事情,外头还不知要传出多少话来!无妄寺声名远播,住持的位置多少人眼红。佛门也有许多六根不净的,在外头说师父资历浅,担不起这主持的位置。可是……可是往上数,雪云师伯一年到头在外云游,雪心师伯又醉心医术不通寺务,师父很早就帮着师祖处理寺中各项杂务,自从他接过这主持之位以来,呕心沥血,就是怕堕了无妄寺的名声,辜负师祖所托……结果就这样,还有人说他不一心向佛却专注于杂事,恐怕连阿弥陀佛都不会念了。”
怀智说到这儿,声音也渐渐消沉下来,叹了口气,“无妄寺是几代人的心血,可自从雪月师伯和师祖尘一法师圆寂之后,无妄寺的名声也大不如前了。现在,雪云和雪信两位师伯又遭了意外,师父本就伤心欲绝,还要强撑着主持千佛灯会,要是再出了什么差池……”
他这么一说,屋里其他两人也沉默下来。怀智年纪小胆子也小,一气说了这么多,可见这些话都放在心里很久了。他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揉揉有些发红的眼睛,匆匆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又向卫嘉玉告辞便离开了院子。
怀智走后,闻玉坐在桌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上的茶盏,有些走神。卫嘉玉看她一眼:“昨晚踢坏了人家的窗子,可是觉得愧疚了?”
“他们要是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就该多谢我踢坏了窗子。”闻玉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她心里还记挂着昨晚那个梦,总觉得梦里的人事古怪,竟记不清是否当真发生过。
正想得出神,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卫嘉玉打开门一看,便瞧见葛旭站在外面,见了他面上端着笑,目光又不住朝着屋里飘去:“我听说闻姑娘在这儿,正好卫公子也在,昨天闹了一场误会,严老弟心里不安,想要做些弥补,再来道个歉。”
这就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闻玉在屋里发出一声嗤笑,声音不小,跟在葛旭身后的百丈院弟子都有些挂不住脸,但葛旭这会儿像是聋了一般,脸上神情丝毫未变,不等卫嘉玉拒绝,转过身朝院子外头招了招手。
他乐呵呵地解释道:“闻姑娘来江南看病,不想寺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好在姑苏城还有位有名的大夫,专治各种少见的怪病,严老弟一大早就把人给请来了。”
卫嘉玉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跟着朝院外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外头,严兴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六,穿着一条月白色的石榴裙,背着一个药箱,不着脂粉,打扮朴素,五官生得普普通通,模样有些严肃。但走进院子见了他时脸上像有一瞬愣神,但又很快垂下眼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这位姜蘅姑娘也是九宗弟子,师从药宗,医术高明。如今在城西的怀安堂坐诊,我看由她来替闻姑娘看病最合适不过。”严兴在旁慢慢悠悠地介绍道。
卫嘉玉心念一动,立即便知道了他在打什么主意。九宗弟子众多,光是文渊一宗便有上百人,山上弟子来来去去不知几何,就是卫嘉玉也不能尽数记得。对眼前这位师妹,他似乎隐约有些印象,但又想不起她的名字。
但此时若是硬要阻拦,不叫这位姜师妹进去,只怕反而加重百丈院对闻玉身份的怀疑,事已至此,便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想到这儿,卫嘉玉眼含笑意地看着那女子,温声道:“那便有劳师妹了。”
姜蘅声如蚊蚋地含糊应了一声,便低着头走进了屋子。她性子像是十分内向,自打进院子以来,不要说主动问好,就是头都几乎没有抬起来看过他一次,好在卫嘉玉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他正要跟着进去,却叫葛旭拦住:“卫公子留步,正好我有几句话要跟卫公子说。”
闻玉坐在屋里,方才外头说的话她也听见了。她抬头看见一个背着药箱,不苟言笑的女子走进屋里,料想她便是那位姜大夫。姜蘅进屋之后,也在打量屋中的陌生女子。严兴在一旁观察她们二人神色,心中已有了几分把握:“姜大夫不认识这位闻姑娘?”
姜蘅原先在外头一句话都没有,这会儿进了屋子好似终于浮出水面透了口气的鱼,又渐渐能正常说话了,不过语气还是十分冷淡:“不曾见过。”
严兴听了,心中一喜,故意拖长了声音:“哦?可这位闻姑娘也是九宗弟子,姜大夫在山上便一次都没见过她不成?”
他说完这话,闻玉还未开口,没想到姜蘅却先皱眉道:“我三年前就已下山,在山上也不常出门,没见过也很正常。”
严兴不明白自己这句话哪里惹到了她,才想起这位姜大夫也是姑苏城出了名的怪脾气。姜家世代行医,上一辈的姜老大夫便是个老古板,他这个女儿几乎比他更胜一筹,便是对上门来看病的也从来没有一个笑脸,整日一副死气沉沉的古怪模样。不过因为她对诊治各类怪病颇有一手,因此在姑苏城名声不小。要不是为了试探闻玉身份,严兴也不愿将她请过来,尤其是见他碰壁之后,闻玉又发出一声轻嗤,更是将他气得半晌没说出话。
姜蘅一坐下来,也不废话,直接从药箱中取出脉枕示意闻玉将手放上来,随即便开始替她诊脉。她起初神色还算平静,但过了一会儿面露诧异。
严兴精神一震:“姜大夫看出什么不对的?”
姜蘅并不理会他,只一心一意盯着闻玉,神情严肃地问道:“你体内真气时强时弱,与常人不同,可是受了什么内伤又或是中过毒?”
闻玉没想到她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症结所在,果然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于是略加掩饰大致将思乡之毒简单同她说了说。姜蘅听了若有所思,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种奇毒:“你先前可找药宗其他先生看过,他们也没有法子吗?”
闻玉一顿,瞥了眼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盯着二人的男子,迟疑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姜蘅不明白她这摇头究竟是何意,她为人心性十分耿直,对待求医看病更是绝不肯糊弄:“是不曾找先生看过,还是先生们也束手无策?”在她看来这两者区别很大,绝不可含糊其辞。
严兴也听出了几分端倪,似笑非笑道:“药宗不少名医,总不该连弟子中毒都见死不救吧?”
门外卫嘉玉显然叫葛旭缠住了,屋内两人又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闻玉心思转得很快,但半晌也想不出一个应对的法子。她这会儿也看出这姜姑娘是个一根筋的性子了,就算再编话搪塞,她也必定要追问到底的,严兴这人又不好糊弄,只怕多说多错,只好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决定赌上一把:“是叫林先生看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姜蘅明显愣了一愣,闻玉心中一沉,知道自己是露了破绽,不禁有些懊悔,刚才实在应该说个王先生、李先生的,怎么也比林先生来的常见些。
这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严兴注意到姜蘅脸色,见她沉吟不语,只是看着闻玉的目光与先前似乎略有不同,他心中一定,这回不必他开口,只等她说些什么。紧接着却听她若无其事道:“原来是林敏先生,他最擅长调理内伤,早年游历江南,与雪心大师确实有些交情,难怪姑娘会到无妄寺来求医。”
她说完这句话,又低下头去,细细替她诊脉,不再追问这个话题。闻玉与严兴都不禁有些愣神,闻玉是奇怪她刚才分明听出自己说谎,竟没有拆穿,反而还替她将谎圆上,究竟是什么原因?而严兴则对姜蘅的话半信半疑,看着闻玉的目光越加古怪起来:“她口中的林先生确有其人?”
“我乃药宗弟子,师门各位先生我难道还不清楚?烟波峰一共十五位师父,其中最擅长制毒解毒的就是林先生,我虽下山有些年头,但这些事情总还不至于弄错。”姜蘅不太高兴地回答道,“倒是我看诊时不喜有人站在一旁,严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严兴叫她回呛一通,连着碰了两鼻子灰,脸色也有些挂不住。尤其闻玉又火上浇油:“严大人就这么喜欢留在我的屋子里,不如我俩换个住处?”
她这话分明隐射昨日的事情,严兴大怒:“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存了三分理智,摔门而去。
卫嘉玉和葛旭站在屋外,一半心思还在屋里,忽然见严兴甩袖而出,便知道屋里应当平安无事,他低头微微一笑,竟还记得刚才同葛旭说到了哪里:“……总之,百丈院若想追查昨晚潜入之人,或许可以去查查这寺中何人身上有瘀伤。”
“卫公子何出此言?”
“葛大人既然说那晚塔中有交手的痕迹,其中一人又是撞破了窗柩差点掉下塔,那他前胸后背不可能没有瘀伤。诸位昨晚第一时间封锁了寺中各处,那人想来还没有机会逃出去,此时将所有人聚集起来,一一脱衣验过,再逐一排查,或许能有些收获。”
葛旭一听,果然眼前一亮:“好,卫公子果真聪慧过人,事不宜迟,我这就吩咐手下去办!”
正好严兴也从屋里出来了,葛旭见他绷紧着面皮,再没了刚进屋时的那股神气,也不必再追问,就能猜到屋里的情况。
闻玉坐在屋里,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知道这是百丈院的人已经走了。她心中松了口气,一转头才发现坐在对面的女子也望着窗外像在走神。她顺着姜蘅的目光望去,正好能看见卫嘉玉站在树下的背影。
她心念一动,好像忽然间窥见了什么,再看对面女子的目光,从进屋到现在,只有听她谈起思乡的时候,对方眼中有闪过一丝新奇,平日里姜蘅的眼睛如同古井,不起丝毫波澜。但此时,她望着窗外,眉目间似有水波潋滟,叫她那张平淡的五官都显出几分光彩。
“你来这儿是因为他?”
姜蘅叫她这话吓了一跳,蓦然睁大了眼睛:“什么?”她在闻玉探究的目光下,随手抓起桌上的笔,板着脸道,“我……我对卫师兄不是那样的心思。”她神情虽是一本正经,但看得出还是有些局促。
闻玉大概没想到能将她吓成这样,见她虽答得一本正经但握着笔的手指却用力得简直像是要将笔杆子折断似的,不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见她这样,姜蘅本该松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越加想要解释:“卫师兄曾帮过我。”
“所以你今天帮我是因为他?”闻玉了然,“他知道吗?”
他大约早已不记得了,姜蘅今天走进院子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卫嘉玉已经不记得她了。尽管如此,当他说“有劳师妹”时,她还是不由得心跳快了几分,竟有一刻以为他想起了自己。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姜蘅回答道,她又恢复了方才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帮过我,我知道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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