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三分醉
闻玉倒了几回酒,头两杯纱幔后的人接得还慢,后头几杯却像忽然间换了个人似的,也不必她多说,只等她递了酒,便接过去,不消片刻又将空酒杯递还给她。
一旁的婢女们瞠目结舌地瞧着这纱幔后沉默地推杯换盏,大约没见过有人欢场上喝酒是这副模样的。
阿叶娜坐在一旁,起初见那姑娘只隔着纱幔递酒,并未坐到男子身旁来,脸色还算好看。可不久之后,见一旁的男人接连喝了几杯,且自从那姑娘进来后,目光便只落在她一人身上,再没分心看过旁人,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勉强提着唇角笑起来:“先生一向滴酒不沾,今日却破例饮酒,莫不是看中了这姑娘?”
男子垂眼并不应声,却也不反驳,这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倒好似默认一般。
阿叶娜想起船上这些日子以来,他待人接物都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自己几次三番故意与他调笑,也从不见他理会,这会儿却对着一个连容貌都看不清的女子与众不同,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故意赌气道:“今天开宴,原本也是为了犒劳大家,先生要是看上了这姑娘,我便将她买下来送给你如何?”
闻玉原先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眼见着酒过三巡,底下的声音越发不堪,已有人喝醉了酒,搂着怀中的美人起身朝楼上去了,可这纱幔后的男子这一会儿功夫下来,除了饮酒只一言不发,心中也正奇怪。因此听见那圣女的话,只觉得是正想打瞌睡便有人递枕头,不由精神一震,小心地竖起耳朵,连带着腰板都坐直了些。
纱幔后的男子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自然也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动作,于是握着酒杯的动作一顿,神情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阿叶娜问完见他半晌不说话,竟是一副当真在仔细考虑的神色,心中更加恼火,朝那纱幔后的女子剜了一眼,冷笑道:“不过这姑娘连劝酒都不会,没想到先生喜欢的竟是这种不识情趣的女子。”
对方听见这话却微微笑了笑,原本伸出去要接酒杯的那只手忽然便换了方向,握住了那双举着酒杯的手上。
男子的手覆上来的那一刻,闻玉浑身一震,只感到全身上下的毛都要炸起来了,目色一冷,强忍着没反手将人撂在地上,另一只手已从桌上的食盒里摸出一颗花生藏在指间,正要隔空打他身上的穴道,叫他立时倒下去。可对方却像先一步察觉了她的意图,忽然用力将她拉到身侧。
闻玉不防他突然发力,歪着身子一头撞进了纱幔后,随即便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手中盛着酒液的杯子打翻在地上,散发出一阵馥郁的甜香。可男子身上的气味却很清淡,像是春夜海棠花放出一点若有似无的馨香,若非凑得这样近,几乎难以察觉到。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顺着她的腰肢从身后抚上来,将她扣在胸前,严严实实地贴在他怀中。侍立在侧的婢女们见二人如此情状,纷纷不自在地转开了眼。
闻玉正要挣扎,紧接着便听那人的声落在耳边,慢条斯理道:“虽不会劝酒,不识情趣倒是未必。”
这声音像是在耳边炸起了一声惊雷,闻玉顿时僵坐在男子怀里,一时间没了动静。卫嘉玉垂眼目光正落在她轻颤的眼睫上,见她耳根渐渐红了起来,不知为何,心情却忽然好了一些,意有所指道:“可打算留下?”
闻玉这会儿还觉得像在做梦似的,不明白卫嘉玉为什么好端端的出现在这儿,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来的兰泽。不过她缩在他怀里,感觉自从出海以后,头一回有种双脚踩在地上的实感,眼眶也有些酸胀起来,不由得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又往他怀里贴紧了些。
她以为她不想卫嘉玉来的,可他真的来了,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高兴。
卫嘉玉察觉到她的动作,目光晦暗了几分,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即便将人抱了起来,撇下这一屋子的人朝楼上走去。
阿叶娜没想到对方竟真的不顾旁人便径直带人离席,走前甚至没有与她多说一句话。四周的下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听她“啪”的一声,弄折了手里的筷子,咬牙切齿道:“天底下男人果真都是一副德行,还以为这姓卫的与众不同,没想到不过是瞎得更厉害些!”
等到了楼上,闻玉脚刚落地,还不等她回过神,便叫人堵在了门后。他握着她腰肢的手掌微微用力,将她紧紧压在门上不能动弹,紧接着黑暗中便有唇瓣贴了上来,将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搅得天翻地覆。
黑暗中她睁开眼努力想看清眼前人的神色,可是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外头走廊上的烛台透出一点光亮,隔着门上的烟纱透进屋子里,勾勒出男子深邃的眉眼。
他的目色比之周围漆黑的夜景好像还要暗上几分,像是蛰伏在暗夜中等待着捕食的兽,低下头迫切地吻上她的咽喉。闻玉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感觉到他抬手取下了她的面纱,就像是解开了什么束缚,使得紧接着覆上来的这个吻不同与以往那样,没有了一贯的温柔与小心。他的唇舌重重碾过她的嘴唇,像是将那些藏了许久的贪慕与恣睢尽数显露在这黑夜的掩护下。
闻玉渐渐感觉到透不过气来,到最后只能紧贴着门板,费力地扬起头来承接他落在脸上的灼热呼吸与湿润的吻。
可尽管如此,对方依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卫嘉玉一手按住她的后颈,像是要将二人间仅存的稀薄空气一块吞噬殆尽。
在这种濒死的纠缠里,闻玉的一颗心却渐渐沉静下来,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浮现在脑海里:卫嘉玉究竟知不知道她是谁?
这个念头方一浮现,就叫她心中一紧。她今日换了身胡裙,长发披肩,面纱罩面,便是她自己照着镜子都不定能认出自己来,卫嘉玉隔着纱幔怎么一眼就认出她来的?还是说他压根没有认出她,不过只将她当做个寻常的欢场女子就带了回来?
她叫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念头气得不轻,再加上方才纱幔后阿叶娜那几句争风吃醋似的话,叫她生平第一次吃味起来,一颗心像是泡在一缸冰水浇过的醋缸里,于是手上用了些力气,在他怀中挣扎起来。
她的牙齿划破了对方的嘴唇,舌尖尝到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大约察觉到她的抗拒,于是对方热烈纠缠的唇齿终于放缓了动作,可是依然没有退开。男子低着头,像是一头需要人帮忙舔砥伤口的兽,可怜巴巴地贴着她平复着呼吸。
闻玉于是又心软起来,那点抗拒化为乌有,抬手勾着他的后颈,气息不稳地问他:“我是谁?”
黑暗中,身前的男子似乎从喉咙里滚过一声低笑,于是先前的那点叫人不知是不是错觉的戾气便一下子消散了。他将头抵在她肩上,笑意像是一把小刷子在随着他吐出的呼吸在她肩窝上轻轻扫过。闻玉听他哑声回答道:“你是个不讲信用的骗子。”
闻玉眯起眼,正抬手与他分说个清楚,忽然听身后传来了拍门声。
“姓卫的,你给我出来!”
阿叶娜气冲冲地冲上楼,想来是方才在楼下越想越气。
她自小在王庭长大,最是知道男人好色的本性。可是自打来了中原,却在男人身上频频受挫。
先是在无妄寺碰上封鸣,本以为二人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但怎么也有三分真心,结果千佛灯会塔阁失火,他为了脱身,竟然就这么眼睁睁地将自己从塔顶扔了下去!
这回姑苏,明明也是卫嘉玉找上门来,提出要与她合作跟船出海。她一路上有心勾引,也不见他意动,本以为他当真是个什么正人君子,结果转眼就见他将个欢场女子带回了房里,才知道人家只是单单看不上她,这叫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她在屋外拍了许久的门,大有今晚若是见不到人便绝不离开的势头。这样半晌后,房门才终于打开了,卫嘉玉站在门后,目光冷淡地看着外头的人:“公主有要事找我?”
从无妄寺见到这人开始,阿叶娜就没见他摆过脸色。但这会儿,男人站在门后,把这两旁的门板,抬手将身后屋子挡得严严实实的,语调虽还平稳,但语气间显然有些不快。
阿叶娜一抬头就瞧见他下唇破了个口子,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间心火大盛,故意冷嘲热讽道:“看样子是我打扰先生的好事了。”
卫嘉玉淡淡看她一眼,竟没反驳。阿叶娜忽的心中一酸,眼眶便红了起来:“你们中原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封鸣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公主并不喜欢我。”卫嘉玉开口打断道,“公主只是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有人不喜欢你罢了。”
阿叶娜叫他这一句话堵的,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卫嘉玉镇静道:“公主要到海外寻找仙山,在下恰好知道兰泽所在。你我依约都已履行了承诺,在下从一开始要的就是这么多,并不需要额外的东西来维系这场交易。”
他这番话意有所指,阿叶娜听出来了,但她没有想到卫嘉玉将她看得这样明白。
她从小在王庭长大,所见过到的男人个个都是狂妄自大,贪心愚蠢,你要叫他死心塌地的与你站在一边,就要保证你身上永远有他可以图谋的东西。阿叶娜有的不多,其中美貌便是她最好用的武器。
可是卫嘉玉显然并不贪图她的美貌,也不贪图她的财富,这叫她下意识产生不安。一个对你看上去无所图的正人君子,比一个看上去贪婪狡诈的阴险小人更叫人不放心——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掌控他。
但她今晚发现,卫嘉玉到底不是圣人,只是他的软肋不在她身上。
阿叶娜咬着下唇,还是有些不甘心:“你既然也会喜欢人,为何不能喜欢我?”
她说这话时模样楚楚可怜,美人含泪,我见犹怜。可惜卫嘉玉仍是不为所动,就连神色都不曾变一下:“公主不必担心,虽已到了兰泽,但在下还需借着琉铄使团的名义去小山城,这场交易尚未结束。”
阿叶娜气得想要咬人,果然转眼就将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收了回去,一边喜欢此人聪明,一边又痛恨他太过聪明。在他跟前自己这点儿心思无所遁形,竟是丝毫施展不开。
她今夜这样反常,确实是因为如今到了兰泽,担心自己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合作的价值,可她明日要去城中拜见山主,心下不安,这才想要拼命抓住点什么。
卫嘉玉说这些却并非为了羞辱她,只见她脸上神情青红交加变了数变,又开口多说了一句:“公主走到今日,心性远胜常人,即使没有旁人助力也能成事,不必妄自菲薄,非要找个依托。”
阿叶娜听见这话,心中一声冷嗤,只觉得此人真是菩萨面容,修罗心肠,亏得能将一番无情话还要说得这般有情模样。
可卫嘉玉并不在意她心中作如何想,自觉今日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也不再理会她究竟是个什么反应,抬手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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