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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


第38章前贤后生(一)

        卓思衡不知道皇上继位前被幽禁的生活如何,  但可以肯定的是没他快乐。

        他家惨吗?惨。

        但一家同心一气没有条件其乐融融也要创造条件其乐融融,纵使遭遇轮番不幸和亲人离世的惨痛,父母仍为他们四个留下了无数可供回忆的天伦与温馨,使得四个个性不同的孩子在各自饱尝的苦痛中坚守心底和记忆里最温情柔软的角落,  精神上和人格上从不踽踽独行。

        当今皇上就没这么幸运了。

        戾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  育有一子一女,  再无其他妾妃子女。一子便是当今圣上,一女则是宣仪长公主。太子被废时皇上只有十五岁,天横贵胄的青春叛逆小伙子锒铛入狱,  妹妹金枝玉叶被押至宫中掖庭,  父母死罪,  兄妹离散,不可不谓人生至暗时刻。

        夜长梦多,原本在景宗的计划中皇上和长公主都是要死的,  谁料卓思衡的爷爷率领百官逼谏陈词,  硬是保住这两位戾太子后裔,  然而八个家庭却也因此破碎流离,昔日门第不复昨,朝中日月换新颜,景宗将襄助自己上位的功臣封遍朝野,有了前七罪臣的警示作用,  哪有人再敢置喙?

        至于皇上,  他死罪得逃生罪亦艰,  景宗下令将他幽禁于宗正寺后的南楼,此处三面环水背后靠山,山顶是中京府禁军内卫营的驻地,四周密不透风。毕竟这里可是太【】祖皇帝为自己造反兄弟专门准备的独栋别墅,  关死过的皇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十五岁的前太孙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但他却化龙而跃,一朝踏出南楼,得位九五之尊。

        被幽禁这段时间显然是没有人给他做什么心理疏导和精神文明建设,加之他为了皇位舍弃了父亲的宗嗣,入牒了自己杀父杀母大仇人景宗,卓思衡觉得即便性格稳定如自己遇到这档子事儿,也会变得个性阴暗逼仄难以捉摸。

        所以他特别理解皇上城府极深又睚眦必报这一点。

        皇上永远表面上很“仁”,对他那杀父仇人的老婆当今太后也是“孝”到天下表率。但卓思衡跟在他身边当秘书,将好多事情以时间为计量单位串在一起稍加细想时就会发现,皇上做事永远是表面“朕惶恐不安”“朕不忍加诸”,心里“朕爽得不行”“朕整不死你”。

        卓思衡日常伴驾侍诏,这一年几乎所有诏书都过了他的眼,这段时间,他看到的皇上天威难测实操案例如下:

        贞元十一年五月初,某御史上表说今年均、金二州春旱,都是因为皇上不修身养德,封襁褓中的儿子做王,笃信后宫妇人巧辞。皇上表现得特别惶恐,沐浴斋戒三日跑去太庙告罪祖宗,罗贵妃还素服谢罪上表请求皇上免去她的贵妃和儿子的封王,皇上几乎就要恩准了,这时二州终于天降大雨,皇上表示是祖宗原谅他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大朝点名嘉奖此名御史一番,赐宅升官,甚至为他书了一块“直诤忠良”的匾额挂在家堂。

        到了贞元十一年十一月,该御史被人参了一本收受财贿任人唯亲,借助吏部职务将家眷亲属塞入地方要职,他小舅子贪污盐税惹出祸端,这才将他的行径揭露。皇上痛心疾首到病了好几天,连诉自己用人不察,只知看沽名钓誉的清流谎论,不懂钻营狡诈人心向背。百官都劝说皇帝保重龙体,要知道这种拿骂皇上博清名的官吏自古有之,不是皇上的错,刑部和大理寺已将他的罪案实判,御史与其妻舅问斩,两家二十年不得入仕子弟不得叙用。皇上哀叹连连,表示他虽有罪,但他的孩子多可怜多无辜啊,就把朕那块匾额收回来吧,房子还给他们住着,匾额就拿来提醒朕自己,以后不要用人不可只看行为不纠察目的。

        群臣盛赞皇帝仁厚敢鉴。

        卓思衡当天下朝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中书省翻开六个月前的圣旨存档,找到这个御史被表扬擢升的手谕,只见上面明晃晃写着他是什么百官表率,什么天下多几个这样敢言善谏的直臣,何愁吏治不清?如今想来,这诏书故意往打百官的脸来写,简直就是塑造朝堂对立面的典型,或许那时朝野当中好多人就看出他是故意以谏议犯天颜,故意博取个直诤之臣的名声,为人所不齿,只是当时大家觉得皇帝在兴头上,也不好反驳。今日此御史招致如此确凿的罪证和迅速的判决,恐怕大臣们六个月前无形中早被这一封捧杀诏书拉至皇帝阵营,并且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皇上的心机与手段,当真恐怖。

        以上事迹让卓思衡意识到一点:皇上最不在乎的东西是面子。

        因为他自“认贼作父”后就已经失去了最大的脸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这个笑柄,他再怎么努力挽回颜面也于事无补,不如将所谓脸面看作身外之物,多追求些真正实在的“里子”,比如坐稳皇位,比如仇痛亲快。

        卓思衡还捧着存档敬佩,只见曾玄度曾大人来了,他赶紧行礼,行礼后两人就那么站着尴尬看着对方。

        曾大人看看他手上的存档,垂着瞌睡的眼说道:“我也来寻此本记档,卓侍诏可看完了?”

        卓思衡赶紧双手奉上。

        他和自己上司想到一块去,也不知是好是坏。

        曾大人翻了一会儿后点点头,若无其事交还给卓道:“收起来吧。”

        卓思衡照做。

        俩人心照不宣一言不发离开中书省,各回各家。

        但自此之后,曾大人偶尔赴些同僚的清谈茶宴都会带上卓思衡,表示人家没有爹娘,甚至连个像样的长辈都没有,更没个靠谱亲戚在帝京,小伙子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完成齐家这一步,想我这个做上峰的给做个媒,也是人之常情,故而带他四处走动。

        卓思衡都震惊了,他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但是曾大人还是一副仿佛他真的这么说过的表情,同各位至少也是个侍郎的官吏交流介绍,还卖力推销卓思衡。

        怪不得您能跟皇帝当亲近君臣,都说谎不变脸色不打草稿,卓思衡佩服。

        他当然知道这是借口,曾大人也并不想替他找老婆做媒。

        其实他的家世很尴尬,聪明人都等着看明年秋闱是不是还会上来一两个当年戾太子案涉案后人的进士,以及揣摩着皇上的心思,不敢贸然表现出一点站队的意思。再加上卓思衡没有后台,自己带着全家杀回帝京后毫无根基,也看不出在翰林院工作绩效如何皇上喜不喜欢,便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许多人见卓思衡几次后却也因欣赏他的品貌个性才学,也想着家中有合适年龄的旁支姑娘,但都被曾大人用各种巧妙理由回绝了。

        卓思衡知道这是曾大人提携他的方式,巧妙又不落人口舌,曾大人没有门生,官声一向很好,如果不是这一年来的日常考察和欣赏,也不会对他如此上心。这般相助于他而言肯定是多有裨益的,况且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曾大人也不搞党争也不拉他做些奇怪的政治斗争,曾经又对他指点一二,自己能听的话和该听的话还是要跟前辈混一混的。

        这一年卓思衡在翰林院的工作非常受用,他一入朝堂便接触帝国权力中枢,近水楼台虽谈不上先得月,却也是能更近处观月赏月,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学到了或许别人一辈子都学不到的知识和经验。

        年节前皇上对近臣都会有些额外封赏,特别是翰林院这个他近侍班子,几乎人人都有额外的勉励嘉奖。卓思衡也得了不少,他还在皇上单独给翰林院下得年节告赏恩旨里露了回脸:皇上点名夸了曾大人和其他几位日常经筵伴驾的学士,单独又点了卓思衡一个最年轻的,夸他素日“温和体仁”“宽心虚怀”,又说自己年纪轻性子急躁,多亏卓思衡时长“温言良劝”“忠衷斡旋”,给他找了好些台阶和折中,才免去自己施政时一些因操之过急而造成的弊端。皇上表示。希望卓思衡能继续好好在翰林院潜心修炼,为朕和国家加油塑造自己。

        卓思衡听完人都麻了。

        皇上您可真是妄自菲薄了。您急躁?您为了报复一个开罪您的小小御史都能潜心隐忍六个月厚积薄发一雪前耻,自己那点水平真的不如您懂什么叫“忍辱负重”。

        不过拿银子还是开心的。

        卓思衡现在收皇上的赏银再不像刚中状元时那么不安了,经常晚上睡不着觉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有为国为民不负皇恩?这一年他也确实在翰林院兢兢业业,这些赏银他拿得心安理得。

        这是卓家第一次过如此富足丰享的团年。

        年赏买了好些东西寄回去杏山乡后,卓思衡又单独准备了东西寄去给范希亮,表弟再父亲不疼爱,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如今身在荒僻之地,身边难免缺东少西,卓思衡置办了好些物什仍觉不够,但想想若真是面面俱到,怕又会惹人非议表弟不俭,只好暂且权益,只挑不显眼的紧要东西寄出。

        贞元十二年的元月以一种幸福和安宁的姿态滑过卓家的上空,帝京气候宜人,果然慧衡的身体经过精心调理已是无碍,她如今掌管卓家大小事物,曾大人来访时见她举止言辞也是赞不绝口,要知道曾大人连卓思衡都没当面夸过。慈衡倒是觉得这里限制颇多很不痛快,她又不能同以往一样随荣大夫游走行医,不过她找到京郊一家名为禅月庵的女道观,此地建庵道祖最是心慈,又精通医术,常替周边农家妇幼诊病,如今的观主正是她的徒弟,也继承师父衣钵;慈衡通医术懂药理,跟随观主入山采药,颇得喜爱,总算不至于天天闷在家里。悉衡念书极其刻苦用功,熊崖书院以治学严正不容嬉怠闻名,悉衡从无犯戒成绩名列前茅,次次考校都为优上,连佟师沛都来和卓思衡说,熊崖书院的院长来探望他爹,说他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介绍好学生,给悉衡夸到了天上去;学问渐长的同时,卓悉衡消瘦的趋势也有所缓解,许是到了抽个子长身高的年纪,声音也开始有所变化。

        总之,直到贞元十二年开春三月,任满三年的各地方与外派官员入京述职前,一切都还是美好且风平浪静的。

        更让卓思衡局的期待的是,他一直最盼望见面的高永清也回来了。

        然而他却不是空手回来的。

        钦点均州监察使高永清归京后第一件事是上书弹劾均州知州唐令熙五大罪状:荒浪田亩、怠慢河工、赈灾不力、蓄纵犬奴、排异私阀。

        一封奏疏,搅动朝堂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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