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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第36章新巢归燕(三)

        卓慧衡似是对此问丝毫不感意外,  只面颊略有浅浅绯红,眼神却未有躲闪正色道:“婚姻大事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兄如父,慧衡一切谨听大哥安排。”

        卓思衡也料到妹妹会这样回答,  低下头略有伤感地笑笑:“妹妹,  你说得这是礼法,  不用说哥哥也清楚,但今天我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这便是我的心里话了。”慧衡目光坚定没有半点动摇,“我活至今日是父母垂怜,  拖累家人至此,  是我不孝不悌,  若还不能为兄长解忧轻烦,我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

        慧衡性情笃定自持,卓思衡最怕的就是她这样说,  直直劝导未必有效,  于是故作轻松道:“又胡说了,  爹要知道我让你说出这话,今晚就得到梦里来拿家法将我处置。”

        慧衡紧绷的神经也略有松弛,忍不住笑了。

        “况且这些日子要不是你管着家里,哥哥我哪能后顾无忧科举得第?帝京朔州千里之遥,这半年我每每担忧家中情况,  都是想到家中有你坐镇方能稍稍舒心,  才静得下去再翻翻书。”卓思衡说得字字实情,  不全是哄劝之语,他对家人担心确实没有思念多,因为慧衡是怎样的人物他当然了解,托付给妹妹照顾家中,  除了她身体令人难以放心,其余都不在话下。“我这样问你,也是你范表哥的担忧,他说若是姨母在,还能替你寻寻可靠的女性长辈相看,然而你就只有我和他这俩自己都没成家的破哥哥,这种事上什么都不顶,简直无用。所以纵然可能不合礼法,我也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想听听妹妹的心里话。”

        一番肺腑之言也叩开卓慧衡的坚静,她此时终于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偷偷和自己哥哥讲悄悄话的心境,须臾的犹豫后,这次说得便是真心实意的心里话了:“大哥……我不想嫁人。”

        “这不是挺好么?干嘛不肯说。”卓思衡听到妹妹说出心声才算松了口气,也像小时候听妹妹说话似的往前凑凑压低声音,“和哥哥说说理由。”

        哥哥的反应让卓慧衡安心和松弛许多,她也低低笑了说道:“哥哥人在朝堂,我家虽然人口简单,但也有好些事情,让我继续管家吧,我如今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你看,路上奔波这样辛苦,我也只是下船时才有不适,到岸上便大好了,帝京气候宜人,我一面养好身体,一面替家中打点诸般事宜,为哥哥减轻些烦扰,照顾妹妹和弟弟也本来是我这个长姐的职责,我不能逃避。至于我的亲事……家里如果需要我以姻亲立足,我责无旁贷,若暂时不需要,我便全心持家,不做他想。”

        卓思衡听了大笑道:“怎么就需要你去联姻了?咱们家最落魄时父亲都没拿儿女婚姻当成筹码,如今渐行渐上更无需如此。”

        慧衡再想自己刚才的话,实在不是未嫁少女该说的,也有些耳热。

        “就这么定了,你身体无恙时咱们家里的事都归你来管,我那里俸禄和官家赐下的及第恩赏还有一些,加上你们从家里带来的州府郡县红赏,都放你那里,都由你做主。”卓思衡聊完后觉得身心舒畅,妹妹自己过得顺心比什么都重要,能让她不必再有拖累之心自伤之意,今天的谈话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他站起身,又说自己明天找个大夫再给慧衡看看,让她早点休息,这才心满意足往屋外走。

        “哥哥,妹妹还有一事。”慧衡也跟着站起来。

        “说吧。”卓思衡转身温言道。

        “其余的事都可以放放,唯有四弟的课业不能耽误。”慧衡认真道,“哥哥能不能在帝京给他找个学风师资俱佳的书院,在家里时,我专留了一笔银子就打算以此为用。”

        “咱们果然是亲兄妹,操心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卓思衡抚掌笑道,“我已经物色好了合适的门路,不过等你们安顿下来再说,不差这两天。”

        慧衡露出少见的甜糯笑容来:“哥哥这么为我们费心安排,也得替自己的终身大事多留意留意。”

        “我才让你管家,你就管道我头上来了?”卓思衡大笑,点了下慧衡光洁的额头,“哥哥心里都有数,总不能刚取了功名就急吼吼借着这份光去成亲,缘分的事情,咱们兄妹都不强求。”

        出来屋子,就听慈衡已和年纪小自己两岁的阿环收拾着行礼笑成一团,阿环自幼在帝京陪伴寡母,不比慈衡跟着荣大夫去过宁朔郡好多地方又有此次南下的经历,听她一讲路途上的奇趣见闻,已是心生崇拜五体投地。两个少女叽叽喳喳的快活音调萦绕在曾经静寂小院,卓思衡不忍心打扰,自后绕回屋子,心情蓬松得犹如杨絮一团轻软,走路都轻快好多。

        果然有了家人才是真的有家。

        这一夜睡得无比踏实,第二日卓思衡上班都精神百倍,好像有无限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曾玄度知道他昨日休沐去接家人,问了些近况表示上司该有的关切点到为止。卓思衡越来越爱听他说话了。

        下班后,他跑去太史馆堵佟师沛,对方以为卓思衡终于懂得如何浮生偷得半日闲享受生活了,却不料他请自己喝茶只是有事相求。

        “你要见我爹?”佟师沛大惊失色,“你真要见他?”

        他印象里,自己爹实在很难接近,别说就刘溯一个门生,其余故旧同僚也都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家很少有人拜访。

        此时他们正坐在卓思衡家附近一家小小的茶寮二楼,街道正是行人最熙攘之时,人间鼎沸烟火弥漫上来,茶香都浓郁三分,卓思衡替佟师沛斟满茶后诚恳道:“不用紧张,听你天天念叨我也知道你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怎么可能跑去攀关系,是有正事想咨询一下。”

        “你咨询我啊!我去帮你打听。”佟师沛极力劝阻道,“我怕你被我爹冷言冷语一番,怕是意志都要消沉了。”

        “那我问你,你知道除了国子监的太学外,还有哪里适合十二三岁的少年读书么?”

        这不是佟师沛的八卦认知范围,他只能摇摇头。

        卓思衡肃容道:“我正是想拜托佟伯父打听一处可靠合适的私学,我弟弟悉衡刚至帝京,他的进学乃是我家上下最要紧的事。”

        佟师沛也不再玩笑,点头道:“确实要紧,不过我爹他真的不怎么见客人,我怕他连我面子也不顾及拒绝你,伤了咱们兄弟的情分,以后我哪好意思再约你出来谈天吃喝。”

        卓思衡略放低了些声音说道:“那倒不至于,我若是那种人,你也不会同我往来这样多了。方则,说实话,其实我之前想过去拜访曾学士为弟弟探问,但又觉得不大妥当,你是我朋友,我们两人又都是不太关键的清差事,你爹也已致仕在家,我在帝京没有什么人望,思来想去只能麻烦你们父子,此次我去正式拜谒,拜帖也已写好,有劳方则带回禀告。”

        说罢从袖子里抽出一封规正拜帖,双手递上,佟师沛见状也双手去接,郑重收好:“行,那我去替你跑这个腿,我爹不帮你,我也去问问别人,反正太史馆那些老大人平常也不掺和政事,我上他们家中是没人说闲话的。不过你也提醒了我,不管这事儿成不成,我都得先去你家送点乔迁之喜的见礼,不然我爹定骂我越活越浑没有半点礼数给他丢人。”

        卓思衡再拜谢过。

        回到家中,原本堆在几处的行礼箱笼都已收拾妥当,有慧衡打点,院落虽小,各处却都已是井井有条。屋内又添置了几个家具大件,原来是小勇哥见屋子太空,去买回来的。他又给家里买了好些粮米,再将呼延老爷子和朱五叔一家送得山货给卓思衡点齐。

        “也都不是什么贵的东西,可在帝京却也是稀罕的北地特产,你若是走动拿上面子也好看。”小勇哥原本害怕卓思衡是读书人不知也不屑这些人情,没想到自见面以来他待人接物无不自然毫无酸腐气,便也放心了,“我过两日便启程,你给咱们爷爷留得那间正屋还是你这个老爷自己住吧,他那里我们都一起劝着。”

        卓思衡当然舍不得呼延勇,可做人志在四方,大家都有各自的前程奔忙,无需挽留,祝福和牵挂便足够了。

        慧衡给哥哥看了自己裁写的账册,按照从前他们一家在流放地时见过写过的营里账册改成,卓思衡其实也不知道平常官宦人家的账册什么样,但这种册子既然可以管劳营那么多琐碎金额款物,统筹个几人的小家庭想必也不在话下。

        卓思衡让她先去安排给家人做几件新衣,再拿点银子出来整理一下后院,还没说完他的花园设计方案,便有佟府下人来访,说是佟老爷请卓侍诏明日入府一叙。

        佟师沛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自己老爹,卓思衡赶紧去清点了打算明日带上门的山货,第二日下了值回家换好便服带上礼物,独自登门拜访。

        佟府他曾经来过一次,只是那时是被救来的,不好到处走动,这次来佟府的管家极其热情,给他介绍院子和建筑,还讲了好些匾额的来历,似乎这里真的从来没有什么客人,可给无客接待的老管家憋坏了。

        但也可见佟府治下极严,老管家再是热情介绍,也十分得体合度,不吹嘘也不夸张,带有一丝克制的骄傲和温和的礼让,似乎他也对佟师沛感情很好,还说少爷很少有朋友,多谢卓思衡一直照顾。

        佟府书房名叫守修斋,古板但文雅,卓思衡一望便知此名典故出自《孟子》的“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佟铎正在书房内裱字,一身儒士素衣清癯沧桑,但渊渟岳峙体态端正,仿佛上朝一般,卓思衡见后敛容躬拜:“晚辈问佟伯父安。”

        “不必不必,又不是第一次见面那样郑重,坐吧。”佟铎其实一点没有佟师沛说得那么可怕,这两次见面卓思衡对他的印象都十分好,按照吩咐坐下后,卓思衡先拜问他身体如何,又说自己带了些北地山中药材,都适合老人养身。他也并不虚伪地一个劲儿寒暄,问候点到为止便开门见山诚挚道:“晚辈前来是有事想请教佟伯父。我家中尚有一弟,排行第四,前两日终于入京与我团聚,我父亲离世前最放不下他的学业,百般叮嘱我上心。可我也是初入帝京,又无人脉又不知情形,故而求到方则兄来托付伯父,想拜问帝京之中是否有合适私学可供我家老四进学?”

        佟铎静听时若有所思,听罢笑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你身为长兄受父所托照顾家人奔走,合该如此。我虽是已离朝多年,但也算有些交情,替你打听一下也算无妨。不过有一事老夫实在好奇,望贤侄如实作答。”

        “晚辈必定知无不言。”卓思衡心想他来求人,也不敢不答的呀……

        佟铎神色依旧是一贯冷静恒定,唯有语气温和道:“贤侄为圣上钦点的状元,如今位列翰林院七品侍诏,虽说国子监太学须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家眷方可进学,但三馆一阁的臣工却有不成文的俗例,哪怕品级差一些,家人亦可特例入学。为何卓侍诏不愿自己弟弟入国子监太学呢?”

        卓思衡并未表现出半点为难,反而泰然笑道:“佟伯父,实不相瞒,晚辈近些日子听到好些官家对国子监太学之弊的慨叹。能传至天听的事,不是大事就是积弊已久,晚辈再不才也是为人兄者,只盼望弟弟能静心修学不负寒窗,于此事上自然当有抉择。”

        说实话,他的好些消息都是从佟师沛那来的,佟师沛也是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他的消息不都是自自己亲爹这里来得么?出于礼尚往来,人家连国家好些秘辛都告诉你了,你若是实话都不讲也没有必要来求人。更何况,以佟家消息这样灵通,皇上又对学政之事不满已久,说不定在佟大人致仕前还俩人面对面探讨过这个问题,就算没有,想必也有其他渠道知晓,何必刻意欺瞒?

        他并非为私事便一味谄媚,更不是要攀附权贵,佟师沛多番襄助佟伯父更是曾救过他一次,即便此事不成,就当这个实话是往来相回卓思衡也问心无愧。

        佟铎依旧是一派慈爱的长辈神情,平缓说道:“的确,官学的弊端几年前便听官家在朝堂谈及多次,只是近些年南方屡有灾情,漕运才整饬过,其余诸事都只好放一放。你有这样的担忧,可见是真的为兄为父了。”

        卓思衡不敢抱有此事已成的希望,他只等待佟伯父最后的首肯。

        “不过老夫还有一问……”佟铎似乎还是对此次谈话意犹未尽,忽然道:“若命你整顿官学,你当如何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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