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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第5章窗冷宵长

        大赦敕令下达至本朝境内威伏之土,幽北郡流放地的官吏便将名单整理出来,依次除去罪籍,签发公文给予关牒。

        这些人如今落籍朔州,便是朔州三郡去哪里安家都自由的,然而却没有土地家产,从前又是如此大罪,家人大多早是斩的斩死的死,剩下一些旁支唯恐避之不及。但也有个别极重情谊的亲厚之家在得知家人有了赦免后,赶忙着人在朔州府城置下屋产安置亲眷,然而大多数人都在得了自由后仿若流民,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地。

        若非朱通当真仁义,卓家必然也会落此窘境。

        朱通他自得了卓衍点拨和多有裨益的交往后,也将一腔不得志的怒愤化作侠义心肠,他本就是军旅出身的豪勇之辈,最重兄弟情义,闻得大赦令,第一时间联络自家乡里,给卓衍找了个乡村教习的活计,让一家人得以在朔州宁朔郡的杏山乡安顿。

        打点好落脚处的人家都赶在秋寒前动身了,卓家本也如此,然而直到又过了一个卓思衡到此以来最严酷的寒冬后,隔年四月冰雪稍融未消之时,一家人才终于开始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因为宋良玉去世了。

        她身体在六年前方至朔州时便患过几次寒症,拖着病体劳作服役,纵然从前身子强健也熬不住这般苦辛,终是病倒难医。其实在接到大赦诏令时,她便已是油尽灯枯,闻得此喜,又勉强撑住熬了一阵。这期间卓衍四处求医问药,他没了罪人身份,便可以行动自如跑去劳役地外去找寻医生,卓思衡也兵分两路同样跑外寻访,饶是朱通也没闲着,各个营里去拖营役大夫,再打听是否有其他颇通医术的服役之人可以援手。

        家中只留两个女儿照顾病重母亲与走路尚在摇晃的幼弟。

        全家人如此尽心竭力,宋良玉的健康仍是再难转圜,在一个纷飞雪羽的冬日撒手人寰。

        她离自由的幸福生活只有一步之遥,却倒在门槛外,再无法进入曾无限希冀的团圆朝夕与人间烟火。

        爱妻过世,卓衍一夜须发皆白,未及不惑之年的岁数看上去却仿佛枯槁老者,亦是一病不起,跨过年关的三月底才略有好转。然而他心思与身子终是因此垮塌,再不复当年为博妻子与孩儿一笑而自行求卜问卦的悠然风采。

        同时陷入痛苦的还有卓思衡。

        他早已全然将宋良玉当做母亲,又爱又敬,更是感念她曾经全部的慈爱与鼓励,给予他承担世界重压的痛苦时的慰藉。在他对未来的构想中,宋良玉和卓衍夫妇是必然要幸福的,可此时一切都成了空谈空想。

        亡故的母亲,崩溃的父亲,心碎凄惶的妹妹与尚不知晓世事的幼弟……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自己的痛苦,卓思衡只有坚强一个选择。

        他从来都很要强,又擅长孤独和忍耐,前一十九年如此,如今换了心肠,还是同样性情。卓思衡沉默着抗下家里搬迁的所有事宜,直至出发当日,四月灰蓝黯淡的天空悠悠飘起廉纤细雪,刚冒头的柔绿野草在北风中抖个不停,一家人将全部东西装上牛车,卓衍捧着宋良玉的骨灰瓦罐小心翼翼包了又包,存在车上最里的箱笼深处。

        他们的家当不多,有些是姨母送来的,有些是大赦后朱通帮忙张罗的,一个牛车上统共只有一个箱笼一个编筐便装齐了。

        卓衍呆呆望着泥土笼子一般大小的役房,却觉得此处仿佛仍有妻子魂魄逗留,在雪中站了许久,三个孩子都不忍开口催促,朱通也只是叹息。

        他真的觉得自己甚少有过这样能耐的安排,杏山乡是个好地方,那就是他自己家乡,还住着老婆和老娘与膝下两个女儿。家乡离卫州的延和军治监很近,因此朝廷安排许多军卒家眷在周边水土肥美的地界屯田落户。他爹是第一批垦荒的士卒,他也出生在此地。杏山乡山好水好田肥物美,却从来没出过一个军士阶位高过从九品的执戟副尉。皆因乡里只有当兵的与家里老小,里长也是返乡的老卒,全乡上下扒拉不出一个会写自己名字的。

        在朔州这种地广人稀的极北之地,县城都没一个,乡村也是分布散落,若要找识字的先生便只能去州府宁朔城,然而哪个在这里熬出头的读书人又愿意来穷乡僻壤当个苦教习?

        于是朱通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又能安置卓衍一家,又能给乡里找个真学问人。大赦后他与卓衍将此事商议妥当后,便立即差人给里长带话,说是自己认识个能识文断字的先生,能耐大得很,让乡里快腾出个屋院安置先生一家。里长一听还有这好事儿?当即让传话人回来表示,腾出了乡里原本闲置的最大场院,现垒起了泥瓦屋,留了大屋给先生住,旁边小屋将来给乡里孩子念书用,先生吃穿他们都包下了,不必耕田种地,只要不嫌弃乡里闭塞和孩子闹腾就行。

        事情有了着落,朱通觉得自己这回两边面子都大了去了,又给卓老哥安排好落脚地,又给乡里找回有本事的教习,卓家小子有地儿念书,将来还能谋取功名,自己乡里的娃倒是识几个字将来能在军中给兵头跑个腿带个话也不算睁眼瞎,说不定还能冒个有出息的好儿郎,这里面可都有他的功劳!

        可是谁知宋良玉却没见着到眼前的好日子……

        朱通最见不得孩子遭罪,更是出力帮忙,今日一家人启程,他也前后张罗,还给赶车的乡人塞了点铜板和干粮,让他仔细些,好好看顾卓家老的小的,驾车时慢点,遇到坑洼别只顾着甩鞭子。

        他这边叮嘱完,卓衍却还呆立在原地,朱通便想别耽误出发时辰免得夜路难行,想出声劝阻,忽然听不远处传来颤抖的声音。

        “燕谷贤弟?是你?”

        燕谷是卓衍的字,他听到此声后如梦方醒,缓缓转身,本就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添两道新痕:“邦宁兄……”

        只见一鬓发也是皆白,面目却仍见盛年端容的男子疾步走至卓衍面前,与他抱在一处,齐齐恸哭不止。

        卓思衡朝那人来得方向看去,也见一小小牛车,上面放着三两箱笼,车边站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瘦弱男孩,面色青白衣衫单薄,仿佛落雪压在肩上都难以承受。他原本看着卓衍处,似感受到目光,转回视线,与卓思衡四目相对。

        这样漆黑如墨的瞳仁很是少见,尤其没表情盯着人看时,内里便丝幽深古井,寂静无波。

        “清儿,快来见过你卓世叔!”

        这一招呼,黑瞳仁的少年率先结束对视,走至卓衍跟前依照子侄辈的礼节深躬行了一礼。

        “这是永清?我记得他比思衡小一岁来着,都长这么大了。”卓衍似是被故友情谊勾起内心除去哀伤以外的波澜,说话也有了些许力气,“思衡,带着妹妹弟弟来给高世伯见礼。”

        卓思衡赶忙扶着两个妹妹跳下牛车,又抱过悉衡,四个人一齐朝被父亲称为高世伯的人按照同样子侄辈礼数齐齐见礼。

        “好啊,好啊……”高世伯眼中泪涌,枯瘦手掌轻抚卓思衡肩膀,“世伯第一次见你时牙还没长齐,可惜送你的桂玉牌想必是没了,若是今后有机会,世伯再送你一个。”

        卓思衡当然是不认识眼前人的,但卓衍和此人如此要好,定然是从前朝里的故友,再看高世伯也是带着孩子要离开流放地的样子,不难猜到他也是戾太子一案受害者。

        “这是卓家哥哥,大名叫思衡,你卓世叔还抱他来吃过你的满月酒。”高世伯跟卓思衡介绍自己儿子,“孩子,这是你弟弟永清,我与你父亲同侪同榜又同部为官,一世交好,将来你们若有缘,也要相互照应。”

        大人要孩子认识认识,便是自己有些话需要私下讲,卓思衡明白,便朝高永清也施了个同辈礼,也受了对方的回礼,然后他就安排妹妹弟弟重新回车上盖好旧毡保暖,再和高永清走远几步。

        两个人见自己孩儿虽然都因流徙此地而羸弱可怜,却仍礼数周全温文得体,一时欣慰又愧疚。

        卓衍看自己过去意气风发的同僚如今也是如此凄凉,身边只带了一个孩子,也明白他的经历与自己相差无几,两人互相介绍过孩子后都是相对无言只剩叹息,最后还是高本固率先开口道:“我俩流放至此分了两个营看管,一直无缘得见,如今各奔东西前能见一次,也算不负相交的缘分,燕谷啊……你老了好多……”

        “邦宁兄可找到安置之处了?”卓衍关心道。

        高本固苦笑道:“你嫂子当年听闻我罪过时与家里大闹一场已是被逐出门的出嫁女了,只是她家有一子父母早去借养在府里的远侄,她闺中和出嫁后始终多有照拂,如今这孩子在西胜军治关做个副都尉。他先前军功低微,虽一直在打听我们一家的去处想帮扶一下,却也没人敢给他口风,如今大赦后他又升了军阶,这才拖对人打听到我家近况……也得知你嫂子去世的消息,便要接我去戎朔两州边界处安住。”

        想到自己也是有了落脚地却失了爱妻,卓衍又陷入悲恸,许久才开口道:“知恩图报,是个好儿郎。”

        “我也是如此感叹……戎州接临乌梁边塞,我虽还是按照户籍住在朔州,但亦是戎州就近军屯,那里荒僻凄苦,只怕清儿的学业因此耽搁,燕谷你不知道啊……我这个儿子,当真是读书的材料,怕是比我当年还要强些!”高本固望着儿子的背影慨叹,“只是他身子不好,本来打算早些动身,为了先医好留下的病症才耽搁至此,没成想却因缘际会遇见了你。”

        他也不必问,卓衍这样耽搁,必然是家中有人病重亦或故去,他们这些人的遭遇大抵一致,并无他奇。

        “看来清儿是要继承你的衣钵,再为家里斩获个状元及第了。”卓衍也替好友欣慰,但也略有犹疑,“可既然清儿身体不好,戎州一带又靠近西北边陲,旱寒之地不宜养病,他可如何是好?”

        “是,我也知晓,所以才和侄子商议过,托人办个旅牒,将清儿送至江乡书院,在那边读书养身。青州气候温和风貌宜人,江乡书院又有鸿儒名师,清儿必定不会辜负自己的才学。”

        卓衍一愣,忙道:“可是青州与戎朔之地是天地西东不见首尾,你们父子如此远别,何时可堪一聚?你又如何放心?”

        高本固苦笑摇头:“怎能放心?我们为人父母,必然是要牵肠挂肚悬心一世的。然而清儿的身子实在不适合留在北地,我虽有了大赦,却也曾是罪臣,想离籍地实在不易,又免给家侄添些不必要的麻烦,他正奋进,又有恩于我们父子,我怎能多累?不如父子各自谋个出路,纵是山高水长,终有相聚之时……若是没有,也是时也命也,我便认了……”

        二人交谈之时,卓思衡正苦于如何同高永清说话。他这个新认识的同龄贤弟嘴闭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睛静静看他,仿佛在声明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可是乱问人家私事作为聊天突破口也不大好,看也知道他的遭遇与自己差不多,何必多问惹人伤心?卓思衡上一世还算健谈人缘好又细心温和,他见到高永清衣衫比他身体还单薄,便心生怜意主动关怀道:“你穿这些没走出朔州就得生病,我家里姨母送来了几件御寒衣服,你等着我拿给你。”

        说罢便去车上翻出自己的那一件绨袍,回来给高永清披在肩上,顺口问道:“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青州。”高永清低头去看给自己整理袍子的卓思衡,终于开了口。

        “你爹爹也教你读书了吗?”

        “背了很多,但没见过书长什么样子。”高永清声音有种如同此时细雪般脆弱的少年音色,即便其中枯哑气息略显粗嘎,也仍是能听出本音清润。

        “我也没见过。”卓思衡替他披好后友好地笑了笑,“你此去若是苦读有了成绩,将来咱们一起考试回京,也带上父亲重聚。”

        高永清漆黑眸目终于有了波澜,闪烁之际飞快点了点头,旋即略正了正衣襟,朝他行礼道“多谢兄长,永清必不负此诺。”

        “也不用这么郑重……”卓思衡连忙摆手,“朋友嘛,有个约定,未来有个奔头,我其实没和同龄人讲过话,你还是第一个,若是礼数上有什么不周,清弟千万别介意。”

        高永清虽仍是未笑,但神情已是柔了下来,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

        卓衍远远瞧见自己儿子为高永清添衣,这般大气至诚又心细懂事,大有宽慰之意,又想到这段时日自己犹如行尸走肉,可爱妻之逝于思衡来说又何尝不是丧母之痛?顿时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高本固看在眼中心下明了,轻拍他的肩道:“我们的家事不用多说,都是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的……我也是……过来人,我知你此刻心情,便是当初清儿他娘去了时,我也只想跟去一了百了……但是你我若是不能振作,谁来照顾咱们膝下孩子?若是他们有了闪失,去了的孩子娘亲焉能不痛?必定九泉之下也无法安息。这个道理你得明白啊……你如今不只是为自己的爱子之情养育孩子,更是为全夫妻缘分情谊,也是为孩子将来在你我百年后能立足于天地!燕谷你切记切记,不要再沉溺悲伤了。”

        世兄的话与儿子瘦弱的剪影以及脸上的疲惫笑容终于触动卓衍似已化作灰烬的心,从中又燃起火光,他向高本固用力点头,似是承诺一般,忍住了泪水。

        二人终究还是依依惜别,各奔天涯去各自的落脚地,卓思衡也与高永清告别。坦白说高永清的话很少很少,但是却是他在这段沉重日子里唯一认识的同龄朋友,他们之间的承诺更是给了卓思衡使命感,到了杏山乡定要努力进学笔耕不辍。

        目送高家父子离去,卓家五口乘坐的牛车也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虚弱的车辙,朝南方绵延。

        卓衍自二女儿手中接过悉衡,自己这个小儿子从来都很安静可爱,少作哭闹,他将其抱在怀中,对二女儿柔声道:“我瞧着慧儿衣服穿了三四层,可是你大哥叮嘱的?”

        慧衡这段日子极少见父亲主动说话,虽然她也因丧母悲伤至今,但如今得父亲这般关怀,眼中满怀小孩子被关爱的兴奋柔声道:“哥哥很是照顾,不许我少穿着凉,只是穿得太多,胳膊都打不过弯了。”

        “我也是!”慈衡也举起自己的短胳膊来示意,她见父亲同他们主动讲话,更是开心,“我不肯穿,哥哥就一直念叨,磨得我耳朵疼!”

        卓衍见两个女儿被照顾得很好,反而是自己这个父亲,这段时间只是一味沉溺悲伤的确失职,看向卓思衡的目光里便有了愧疚、怜爱、疼惜和赞赏等多重复杂神情,最终哽住的喉咙里还是说出方才起便想说的话:“辛苦你了,是为父不好。”

        卓思衡眼眶发热,只要卓衍肯振作,他觉得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这些日子他痛惜宋良玉的早逝,又何尝不为自己父亲的深陷哀痛而忧思?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他便知道父亲是终于决心继续带着他们好好生活了,于是努力笑道:“爹怎么要说这样见外的话?我们是一家人,既然是家人那就是要相互依靠共渡难关的。”

        卓衍点点头,忍住喜悲交融的眼泪,未老先衰的面容浮出慈爱笑意,挨个摸了摸孩子们微凉的脸颊,拂去他们鬓间正融化的雪珠。

        四月的朔州尚在飘雪,天地虽白,却有隐约绿意藏于道旁深林与地上草间。物华无端遭此春寒劫难,却仍奋力相抗,不遗余力展露欣欣向荣之态。同样,于此时节,载满卓家人的牛车正辘辘朝杏山乡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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