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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5章


第45章荷叶生时

        卓思衡怀疑自己是不是给人当大哥太多太久,  有血缘和没血缘的一个接着一个,导致他内心被焦虑感填满,每天睁眼要先想想这些兔崽子过得如何。

        自家的三个弟妹不必说,  都有省心的和操心的地方。范表弟个性太善弱,  又在荒僻小县为官,卓思衡隔三差五去信询问,  每每翻开邸报都要查找灵州诸事是否平安,  可谓操碎了心。佟师沛少年丧兄,极度缺爱,  将自己当做哥哥一般看待,无话不谈,他老子还健在本来也不用卓思衡多担心,但是这小子每次来找自己都会口无遮拦带回一堆朝中八卦,  仿佛从没挨过社会毒打,卓思衡只能耳提面命,要他凡事谨慎,  切记祸从口出。高永清最让他坐卧难安,这家伙弄了一个高危职业要做孤臣酷吏的职业路线规划,卓思衡自与他一别,嘴角都因不安长出燎泡,  又怕唐家暗中使坏,又怕皇帝弃卒保帅,还不能和高永清联系,简直就是折磨。

        卓思衡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当哥哥的命,  回头看去一排冤家站成行,个个比他年纪小,怎么想怎么有操不完的心。

        不过随着气候一天天转热,  暑气送来的不止是漫长的白昼,还有他其中一位弟弟的婚事也赶到了。

        佟师沛成亲当天嘴都快咧到耳后去,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卓思衡不断提醒让他稍微沉稳那么一点,勇乡伯虽然不是他的正牌泰山岳父,可养育侄女之用心远超亲生,稍微稳重一点好让人家觉得没挑错女婿。佟师沛这才勉强绷住一会儿,谁知后面又开始傻乐,勇乡伯看佟师沛的眼神仿佛都是在责问自己当初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傻女婿,卓思衡看在眼中无奈苦笑。

        不过他转念一想,要是自己娶了喜欢的姑娘,想必也比佟师沛好不到哪去。

        可是他的姻缘好像根本没有放出任何消息,大概连老天都觉得他这时候不该辜负大好年华应当专注事业吧。

        佟铎致仕后一向检行慎交,但婚宴总要顾忌亲家面子不能少摆从简,人家勇乡伯在军中也算是有分量的一号人物,好些人也冲着他嫁女的面子来,因此里外摆了好多桌子,大多都是行伍之人,喝起酒来令人心肝胆颤,还没到傍晚佟师沛已是被灌得舌头打结目眼昏沉,卓思衡替他拦住好些酒,喝得也有点头晕脚轻,但他酒量可是呼延老爷子的土烧练就,与军中晚辈拼酒绰绰有余,偏他说话谈吐文质彬彬看着秀气可欺,谈笑间已将几个欲要灌醉新郎官的年轻禁军牙将喝至倒地。

        勇乡伯看他饮酒之时仍气度温润,向佟铎低声奇道:“这便是你同我说过的方则的异姓兄长?那位卓姓状元郎?”

        佟铎含笑道:“正是,如何?”

        “将来说不定是个人物。”勇乡伯也不弯绕,更不吝夸赞,“咱们家老三有这个朋友,想必以后在朝中也多有臂膀可以倚靠。”

        “孩子的事我们又能管得了多少?他看人的眼光不错,能结交如此挚友,是他的幸事,至于今后仕途,便看他自己了……”

        佟铎语气略显哀伤,勇乡伯知道他是想起了那两个早亡的儿子,于是佯装怒笑道:“什么看他自己!当我这个老丈人是摆设不成?我相中的女婿,自然是不会不管的!再说当年若不是亲家您暗中相护,我家怕是早已被褫夺爵位举家流放,哪还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告诉你,咱们家老三我是一定要帮扶到底的!”

        “我哪说不管孩子了。”佟铎听后摇头笑道,“当年的事也过去了,那时候皇帝刚刚继位,咱们这些旧臣暗地警醒都不好过,如今虽说天颜已改,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二人又说了许久,之后举杯共饮,喜宴热烈酣畅至极点时,一群人推着佟师沛要闹喜,可新郎官早就濒临不省人事的边缘,唯一能控制的动作就是嘿嘿傻乐。卓思衡倒是没有醉,但头晕得厉害,待到平安将佟师沛送入内堂,他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夏夜熏风吹拂犹胜一醉,七月流火里仍藏有一丝清和温柔。

        佟铎知道他今天替自己儿子挡了好多酒,妹妹又是新娘的闺中密友在内桌陪伴女眷,于是特意安排车马专门送一家人回去,卓思衡领着慧衡和慈衡谢过佟父后告辞。

        车上,慈衡缠着慧衡问今天席上的一些趣事,不知不觉,她们的哥哥已然靠在车内软壁之上闭眼入睡。

        慈衡看哥哥睡着了面上还带着有点傻气的笑容,也忍不住笑出声,还戳戳二姐一起看去,慧衡见了也是忍俊不禁,她们哪见过卓思衡这副尊容?最后两个妹妹笑作一团,反正笑出声哥哥也是不会醒的。

        “姐姐,你说哥哥睡着了乐成这样,是不是在做梦娶媳妇啊?”慈衡一边擦笑出的眼泪一边眨眼贱兮兮地笑说。

        “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没遮拦的说话!”慧衡嘴上嗔怪,可手上却依旧轻抚着妹妹额角散碎的软发,“哥哥最近烦心事多,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他总是可以松些气了。”

        慈衡没关心过卓思衡在朝堂上的事,只今天听女孩子们私下谈了好些家中父兄言及的事情,问道:“是为了永清大哥的是吧?我还记得当年见他第一面就告别了,今天听人说他回朝闹得好大,转头又被贬走去了好远的地方。”

        此事慧衡自卓思衡处知道一些,又从赵兰萱那里听来好多,自己拼凑出来的虽不若整件事全貌,但俨然已大致知晓始末,既然妹妹已经知道关心大哥,她也无须隐瞒,讲了讲近日的风波,继而叹息道:“我记得永清大哥身体很不好的,威州是极西边陲,大哥怎会不担忧呢?他们两人可是爹爹目下结识的好友,自然情谊更重,要是以后你听到什么相关,记得告诉大哥。”

        慈衡难得乖巧安坐听完,乖顺点头:“我晓得厉害。”可她心中尚有不明,面露疑惑,“可是姐姐,哥哥和永清大哥都是状元,是这世上聪明人里的尖尖,我想永清大哥不会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就要被皇上惩罚,说不定还要步了咱们爹爹和高世伯的旧尘,你和大哥不是总教我和悉弟要吃一堑长一智么?我不信永清大哥不懂我都明白的道理,可他坚持这么做又是为何?”

        沉默许久,慧衡缓缓开口道:“因为心中有必做之事,哪怕需要不幸和苦难来交换,也是在所不惜的。”

        慈衡似是懂了,头点得很用力,但又想起什么,摇了摇慧衡的胳膊:“那哥哥会不会将来也是这样?”

        “哥哥最有自己的打算,他从来都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如果他要这样做那定然是有他的道理,我们做家人的只需要知晓同甘共苦、一肩承命,其他无需多虑。”慧衡语声温柔,却有笃定深埋之中,慈衡也笑开青春明媚的颜色,打心眼里赞同姐姐的话。

        马车踏过夏夜喧嚣的街道,两侧传入夜市熙攘的和声,慈衡难得没有想下去走走,而是将头枕在姐姐腿上,缓缓道:“姐姐,你说大哥哥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子呢?是温柔的还是活泼的?是厉害的还是乖乖的?”

        “会娶他喜欢的。”慧衡抚摸着妹妹柔软的鬓发。

        ……

        饮酒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头痛欲裂。

        卓思衡其实没有醉,他下车时被叫醒,还能自己回房,又按照习惯看了会儿书才漱洗安置,结果仍是没逃脱酒精的制裁。

        好在最近他的工作都是在和编书较劲不必面圣,免去了御前失仪的隐患。

        皇上似乎很喜欢这种按照主题辑录出实录的特定内容来阅读,并赞赏了卓思衡之前的编撰工作,翰林院的差事暂且搁下,命他和弘文馆的几位校理一道整理排编。

        午后,弘文馆内清凉宜人,凉竹篦将暑热与暴晒挡在书库之外,卓思衡的头痛已好了大半,正伏案专心点校前几日排出的书稿。

        点至一半墨条却用尽了,正要起身去取,桌上被人放过来一砚浓墨。

        “卓侍诏认真专注,有人入室也不曾闻听。”罗云珠缓缓行礼道。

        卓思衡赶忙起身道谢,说真是不好意思,罗云珠听完只是委婉表示帮忙是因为她要拿来教学生的那册实录已经在他手里三天了,帮忙是希望他能快点用完。

        他已摘录完毕只剩点校,于是先将书给罗云珠看,此册乃是英宗一朝的实录,英宗一朝遭逢承治之乱,又有后来镇定二公主的故事,想来罗云珠是要以此为引,教导宗室女子。

        而拿到书的罗云珠略一翻看,却仍是摇头恍若自言自语般说道:“原来劝学的话,大多是一样的……说过了也就说过了,用途却未必有。”

        卓思衡细细看过此本,其中有记录镇定二位公主宫中劝学的宏论,再看一贯舒云淡月的罗云珠也有眉头深锁之时,卓思衡便料得许是学生们不服管教,让老师头疼了。

        “罗女史是为内书廷之事烦忧?”卓思衡随口问道。

        以她的出身,想要管理那些学生,应该也是挺难的。

        “我的学生乃是宗室之女,人人出身天潢贵胄,她们的嫁娶本就无需学问作衬,自有良缘,便无心也无需苦读,只教养德行可堪出身便足够了。”罗云珠说话却没有官场之人的委婉,她声音虽平静低柔,但话语里的真实直接却不让分毫。

        卓思衡好久没有和同事用这样直接手段交流,只好绕回一句至自己的舒适节奏说道:“女子向学本就不该以寻觅良缘为因由,料想当年镇定二位公主英姿勃发,也未必是为姻缘而博览群书知世识明。”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道理有时不能直接解决问题。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高门贵女,在国子监太学和内书廷都是不肯好好读书的,他们需要的不是耐心的读书内驱动力解释和利弊分析,而是行之有效的受迫性读书训练以及针对真正能掌握他们命运的人——家长——的利益诱导。

        罗云珠似乎没有料到卓思衡会有这番言论,定了神色看他,只看到一派澄明的神情和合度的笑容,她在短暂的犹豫后以请教的谦恭口吻说道:“不知卓侍诏当年求学是如何光景?可有治学良策?”

        卓思衡想,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

        想归想,表情管理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我在家中由家父亲授进学,家父性慈,并无什么雷霆手段。”卓思衡稍加思索又道,“恕在下冒昧相问,罗女史可曾考校过学生?”

        “今年尚未到点问考校之时。”

        一年一次,也只是课堂口头问话,毫无威慑力。

        “倒是有个办法可解燃眉之急,然而内书廷各种情形在下并不了解,许多事宜还要女史自己斟酌。”卓思衡谦和道,“这几天罗女史不妨以考卷形式出题考校。”

        罗云珠再度蹙眉:“你的意思是科举试卷?”

        “是也不是。科举试卷单题单文,不适合课后的考练,还要辛苦罗女史自己出题,毕竟所教内容女史了若指掌。”

        “卓侍诏所言可是经义贴文一类考对?”

        罗元珠对这种问答形式并不陌生,然而卓思衡还是摇了摇头,随后当即提笔在草稿纸的背面给她列了几道作为范例的选择题、填空题、完型题、问答题、阅读题,虽然都是大致上的命题思路,罗云珠是何等冰雪聪明,一点即透,粗略一看便已明白此种卷子的厉害。

        她即便面露的欢欣也仍是克制后的疏淡,又稍作迟疑,斟酌许久后才开口:“但她们若是懒怠作答,我也不能怎样。”

        “这个容易,你校对完她们的试卷后,给批改上分数和圈好错处,让她们拿回家中由父母签押。”卓思衡还有后招。

        家长签字这一招,其实非常恶毒了。

        “若是她们不照办呢?”罗元珠明显已经对这个方法有些心动,可是似乎还有顾虑。

        “带着卷子,去她们的家中拜访,去见她们的母亲,就说你由圣上钦点,是以女史责任之重,不敢疏忽皇家女孩们的学业,当尽职尽责,再将卷子给到她们家人,只说些尚可或是难说这种话。”卓思衡见罗云珠略显迟疑,便替自己解释道,“我家中四弟在京郊熊崖书院读书,每一季都有院监来家中与双亲亦或其他在责家长告知家中子弟求学情况,分析利弊,是以警示家中襄助书院,好好督促学子上进。女史这样做也是尽到圣恩重托,绝非叨扰。”

        其实他还有当时给国子监太学整顿学政准备的更激进的方法没有用上,比如收集历年科举真题增加模拟考,周测月考排大榜,按成绩分座位,等等……

        但给人出主意还是别搞这些有争议的手段了。

        卓思衡出的办法可以避免罗元珠直接和学生冲突,以免跌了尊师重道的份不说,还可能惹得这些金枝玉叶愤懑怀恨,实在没有必要,给人出主意要考虑对方利益第一,是不是真的有效可行还要对方依据实际情况自行调整。

        话已至此,罗云珠知晓卓思衡的谋划是真正有替她而考量,心中感激,再行礼谢过才告辞离开。

        望着罗云珠端庄清丽的背影,卓思衡遗憾罗女史生错了时代,如果生在他来的地方,同样是当班主任,哪用如此迂回才能与学生父母见面,微信群里说一声无不一呼百应,想找家长点名私聊即可。

        他虽是出主意的,但确实不是馊主意,而是曾思考过许多次或许行之有效的方式,如果罗云珠在“内书廷教育试点单位”施行卓有成效,那是不是意味着此种方法刚好切中学政的某些要害?

        这的确值得跟踪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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