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5 第五十四章 困扰
这座城原没什么名字, 因城下有一条小河,因此被称为照河城,但更多的人因它在内黄以西, 因此称它为西城。
河北有许多个这样的小城, 有些是废弃的旧城, 有些是东汉时各路豪族修建坞堡的产物, 它们总归是寂寂无名的,唯有这一座,突然之间成了河北士庶很关心的焦点。
有一具接一具的尸首被拉出来,架起火堆焚烧, 冲天的火焰引得那些各怀心思, 远远看一眼的人心惊胆战。
待到他们看见城头那面“陆”字大旗, 心中的猜疑变成现实,更是大吃一惊,立即调转马头, 拼了命地跑回去通风报信!
不得了啦!陆廉来啦!真来啦!大将军不当来剿匪啦!
他们原以为流言说是剿匪,其实必是来拉拢安抚的——那些贼首甚至连金帛之礼都备好了!谁想到她也没抚呀!
“我抚了。”她很淡定地这样说。
跟着来的参军一脸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她将这支贼兵中大小头目挨个斩首后,将剩下的贼匪剥光了衣服, 用绳子串着,又派了三百兵押送他们去刘备大营服苦役——这哪里抚了?!这也叫抚吗?!
陆廉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看着他。
“我给了他们同我战斗的机会。”她冷冷地说道, “我也给了他们全尸的体面。”
参军张张嘴, “若此事传扬出去, 河北那般贼寇必生惧心,不敢来依附大将军啊。”
“那证明我的声名还不够响,杀的还不够多。”
不依附她, 依附谁呢?
有人的确悄悄商议一番后,凑了些财物恭恭敬敬地找去了刘备那里。
只要刘备收下他们,有平原公庇护,陆廉一定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了!这岂不是天下最合理的算盘吗?
但刘备没有见他们,他只派了人出来,温文尔雅地接待了这几个贼首,并且告诉他们这件事由大将军全权负责,他们要投降,去照河城见大将军便是,平原公军务繁忙,暂无暇见他们,礼物呢,也请他们带去大将军那里便是。
这位接待他们的年轻文士在送走了这群悻悻的客人后,立刻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了照河城。
贼首们是浑然不知的,他们回去之后愁眉苦脸地商议了一番,既然平原公不愿收他们,那他们去投大公子如何?
大公子名声确实不好,连这群贼寇也有点腹诽,但人家是刘备盟友啊!只要投到他的麾下,那陆廉肯定还是不敢动的!
——就这么办!去大公子处谋个招安!对了!大公子不是刘备,身边还有个郭公则先生,咱们再凑一份礼贿赂他如何?
这群土贼从他们搜刮来的财物中努力选了几匹干净的布帛,几匣从妇女头上拔下的金饰,还有那些浑身遍体鳞伤的年轻女子,洗洗涮涮也跟着一起带上,送进了郭图先生的帐篷。
“此数千乌合之众,主公欲留否?”
中军帐内,袁谭舒舒服服地靠在凭几上,任由婢女为他捏一捏因骑马而酸胀的腿,“孤留不下。”
郭图皱了皱眉。
“主公,在下有一事求问。”
袁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婢女立刻乖觉地退下了。
“公则先生欲问孤,真心降刘否?”
面前的这位谋士不言语,显见是默认了。
真心降如何?假意降如何?
真心降,那自然不要违逆了刘备的意思,人家不收,你也别收,干脆给这群贼首剁了头,送去陆廉那里讨个好得了;
假意降,就早晚要和刘备翻脸,那你还不赶紧扩大地盘,收编兵马,准备决战?!
除了陆廉,谁嫌兵多啊!而且你怎么知道陆廉是真心杀贼,而不是被自己的名声架起来不得不杀贼呢?说不定她晚上偷偷在被窝里哭呢!
袁谭听了也不反驳。
“先生留下财帛,孤赏他们些粮草寒衣便是。”
这位曾有美名“长而惠”的大公子略加思索后,又吩咐了一句:
“将他们送来的那些妇人,放了吧。”
郭图藏在袖子里的拳头默默握紧了。
懦夫!懦夫!他在心中骂道,袁谭不肯收编这些贼,是因为他不想要吗?!是因为他道德特别高尚,准备向着陆廉看齐吗?!
他那名声还有什么值得挽救的余地!
郭图倒不是贪图那点财帛,况且那几个送来的年轻妇人也只有中人之姿:论钱财,比不过他颍川郭氏每年田产的一个零头;比美色,他家中自有倾城的美姬——但大公子这行事,摆明了是怕呀!
他是真怕收了这些贼寇后,陆廉剿完贼,操刀向他冲过来!
……郭图也悻悻地出帐后,留大公子自己在那里发呆。
他呆坐了一会儿,似是不知道想起什么很可怕的画面,忽然就打了个冷战。
陆悬鱼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在袁谭心里是一个德州电锯杀人狂的形象。
她始终秉承一个信念,就是没做过坏事的人是不用怕她的。
哪怕是欺到她面前,指着鼻子骂她一顿,只要那人没做过什么超出普通人范围的坏事,她大不了就和他对骂一场嘛!
她坐在简单打扫过的乡府里,很是亲切地见了一些老人,听他们说说话。
他们说,城中的官吏都被杀啦,那接下来就需要大将军接管这座城池了,他们要求的也不多,至少得有官吏组织生产,维持秩序吧?哦对了,大将军还得给他们做主呀!
“做,做什么主?”她听到一个老妇人抑扬顿挫的哭腔后,立刻不安起来。
“大将军心善,将那般恶贼们劫掠的财物发还给小人们,”她嚷道,“可有些贼子,偏在其中浑水摸鱼!”
另一个本来在席子上待得很稳的小老头儿就坐不住了,“张家阿姊,你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我的话,乡邻故旧听得,大将军也听得!”
“那原是我家四郎的东西——”
“呸!你喊它!它答应你么!”
贼来时赘婿是跑了,可家当没跑出去,贼匪们就接管了。
大件的东西是各自有记号,好辨认的,小一点琐碎一点的东西,那很不容易辨认出来了。
到底是这个城里百姓们的财物,还是贼人们在上一个,上上个村庄劫掠来的东西?
比如说这两个老人家争的那头,那头猪,它见了哪一个都不答应啊!
但两个老人家还是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一定要请大将军给他们断个明白!要知道他们已经被打劫过一次又一次了,这头猪抵得上半个家当!有它足可换个几石的粮,这一冬天儿孙们都不必忍饥挨饿了!
大将军!今天!必须!断个明白!
大将军皱着眉,环视了这简陋而破落的屋子一圈。
除了几个亲兵守卫外,她并没有看见别的自己人。
……她的确身上经常性挂着一个地方官的头衔,比如说以前当过广陵太守,现在又当上了冀州刺史,那百姓的事,她就是有义务帮忙的。
……但她也没自己断过案啊!哪怕县官断案不公,百姓上诉时还有个田豫替她加班呢!
……田豫呢!
她的军中大主簿在遥远的青州,渺无音讯,只有不间断的粮草送过来,证明他还在。
留在她身边的只有这一千个虎头虎脑的士兵,其中四百人外加几个军官还被她派去押送战俘了。
她只能靠自己。
陆悬鱼伤心地低下了头。
袁尚坐在州牧府的上首处,向下环视时,心中也涌起了这样孤独而不安的感觉。
他父亲在世时,独立承担起决定生死的一切重任时,他是不是也这样无措过呢?
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而老练些。
“前番友若进言,趁刘备袁谭立足未稳时,孤当亲往迎敌——”
有人突然直起身,“主公千金之躯,怎能草率轻掷?”
“若主公出城,”又有人说,“谁来守邺城?”
“有友若先生在……”
那些模糊的脸上就露出了刻薄的笑容,“听闻颍川荀氏素有友爱之名,而今荀文若既死,不知他的家眷在何处?”
荀谌终于冷冷地开口了,“我兄与陆廉有旧交,又死于许攸之手,寡嫂深恨之,不愿来河北,因此送去陆廉处,足下又有什么指教?”
“哈!”那人的声音立刻怪诞地尖利起来,“友若先生自己倒知狡兔三窟,何意偏要逼主公出阵!”
“除主公与本初公之声名外,又有何人能统率河北,击退陆廉!”
“河北名将多矣!帐中诸将,岂不足拒陆廉小儿!”
吵到这里时,连武将也坐不住了,一迭声地起身请战!
“末将愿往!”
“主公!”
“主公!”
“闻听陆廉为刘备所贬,据土城以容身,主公只消拨给末将三千兵马,末将定星夜破城,斩了她的狗头来献主公!”
袁尚一瞬间大喜过望,“吕将军,孤给你五千兵马,你兄弟二人同去便是!”
天色将晚,士兵们匆匆忙忙出城时,郭嘉又一次坐着小车跑来了。
他也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做,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可以被他策反利用的笨蛋,顺便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袁尚的动向,随时调整他为主公做的谈判草案上的各项细节。
然后小车路过一家酒舍时,突然停了下来。
那个冷静内敛,并且随时随地都能保持住风度和情绪的荀谌,正在里面独自一人喝闷酒。
见到郭嘉来了,他也没说出今天到底什么事惹他不开心了。
荀谌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常恨她太过冷硬果决,不留余地,”他说,“今日我只恨他不及她十分之一。”
郭嘉就悄悄在他对面坐下了。
“我听说她将那些贼人都砍头了。”郭嘉小声道。
“他们也当如此处置!”荀谌刚想嚷一句,想想又闭嘴了。
有伙计送上杯盏,两个人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可能现在只有陆廉是没烦恼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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